作者:姚霁珊
她是进了眠云阁,仿佛做梦一般地,浑身无力、手足虚软,话也说不出来,却能瞧见自己被两个面生的婆子搬放在了一张榻上,而那榻上,早就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她瞧不清那男子的脸,只觉得天地都在打着转,脑袋重得像灌了铅,鼻端是挥之不去的香气。
那是熏笼里熏香的味道。
甜腻地、绵软地,似一团有了形质的薄衾,将她紧紧裹住,她挣不开,甚至也无心去挣,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倚在那个男子的身旁。
那男子仿似睡得极熟,眼睛一直闭着,恍惚间,她仿佛瞧见他微红的双颊,和挺直的鼻梁。
她的目之所见……不,应该是她能够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些。
而后,突然就有了脚步声,几个人影在榻边晃动,低低的惊呼、哭泣与咒骂,混乱地响起在耳畔。
徐婉顺恍惚瞧见了好些人,其中一个,很像是陈姨娘,还有一个上了年纪妈妈,她想不起是谁来了,只觉得面善。
那妈妈带着几个穿着黑衣的仆妇,她们合力将她抬去了外头,她的身子是虚的,脑袋也是昏的,眼前时而明、时而暗,入耳的声音也是模糊的。
仿佛有开门开窗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对话,说着什么“迷香”、“通风”、“快把四姑娘送走”之类的,断续而又残缺,如同梦中的呓语。有一些徐婉顺还记得,而更多的,已然被她遗忘。
再然后,她好像就坐在了此际所在的窗边。
窗扇启了一条细缝,吹进来很凉、很舒服的风。
她的意识又模糊了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又仿佛也没过太久,那个像是陈姨娘的女子便又来了。
这一段的记忆很零散,那女子的样貌也不甚清晰,然而,那具身体挨近时的温度与气息,还有那掌心触及发顶时的柔软,却让徐婉顺觉得安心。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而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唯一会对她好的那一个。
再然后,温温的茶水灌进了口中,耳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她觉得厌倦,又觉着安心,软软地倚窗坐着,吹着风,直到方才……
徐婉顺闭起了眼。
彻骨的寒冷将她攫住。她想要哭,然眼角却干得发疼。
连同她的脸、她整个人,都绷得发疼。
“是牛妈妈。”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地,仿似一并被那寒冷冻住,没有起伏、没有情绪。
几乎便在语声响起的那一瞬,徐婉顺睁开了眼睛。
陈姨娘含泪望住她。
入目处,是一双乌沉沉的眸,仿若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暗,就这样,笔直地看了过来。
而后,那管笔直的音线便响了起来,干巴巴地,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牛妈妈说,您偷偷吃了外头买来的见不得人的药,跑去眠云阁想要和父王见上一面。
她还说,父王在眠云阁的消息其实是王妃透出去的,为的是试探于您。牛婆子让我想法子把您给弄醒,再拉回风竹院。我没多想,就带着卷耳……”
她忽地息了声,探头往陈姨娘身后瞧了瞧,唇角的笑没有半分变化:“咦,对了,姨娘,卷耳呢?”
卷耳是徐婉顺最信重的丫头,虽然年纪小了些,却很是机灵得用。
“牛婆子,这老乞婆、作死的妖妇!”陈姨娘却没去接她的话,只低声咒骂着,挂着泪珠的脸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是,牛婆子该死,姨娘先不管她,且与我说说卷耳去了何处?”徐婉顺拍了拍她的手,连哄带劝地问道。
陈姨娘的脑子有些慢,与她说话得多费神。
此时,她反手便握紧了徐婉顺的手,指尖因颤抖而冰冷:“你们两个都是被那种迷香给迷晕了,鲁妈妈说……”
“慢着,鲁妈妈?”徐婉顺突地打断了她,乌沉的眼睛里似划过了一道光:“姨娘说的可是影梅斋的那位鲁妈妈?”
“对,就是五太太身边的那位鲁妈妈。今儿可真是多亏了五太太了,若不然……”陈姨娘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她不敢想象,若非鲁妈妈及时来报,又带足了人手,还抬了一架兜子,拣小道儿把徐婉顺送了过来,等待着她女儿的,会是什么?
名声败坏的女子,在这世上哪有活路?
第381章 见证
“是五太太救了我,是么?”徐婉顺顾不得陈姨娘正在哭,再度问了一声。
陈姨娘拿帕子拭着泪,点头道:“我的儿,正是五太太救了你啊。鲁妈妈过后说了,是五太太命她去那阁子里寻你说话来着,因怕有个万一,五太太还叫她多带了几个人手,又把我也叫上了,就是想要告诉你,王妃和三夫人要同往阁子里去,那阁子里有男……”
她忽地咽住话头,悄悄抬起一双含泪的眼,从帕子后头觑着徐婉顺的面色。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当她进得眠云阁之时,徐婉顺正和个年轻男人并头躺着,睡得极熟。
陈姨娘真是吓得魂都快飞了,手脚也没了力气,好在鲁妈妈很是得用,三下五除二便将事情处置妥当了,而今再提前事,她怕徐婉顺一时难受。
然而,女儿的神情却极平静,面上甚至还挂着笑。
陈姨娘原就非多思多虑之人,见状便放下心来,又续道:
“罢了,这话说来也长,我从头与你说罢。原是五太太听人说你去了眠云阁,她先也没当回事,只是在半路上偶遇了王妃并三夫人,她们却说什么眠云阁里有个梦溪先生。
五太太这才觉得不对,当下顾着你的名声,也没敢说出你来,只拿个什么由头拦下了王妃并三夫人,又命鲁妈妈快快到我这里来与我一并过去……”
她又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地道:“我先还半信半疑地,却不想……不想竟是真的……这起子人真真是下作,可怜我的儿……”
一面哭,她一面又紧紧抱住了徐婉顺。
细弱的手臂,并不是太有力的样子,却勒得徐婉顺生疼。
她未再如方才那般推拒,而是温顺地偎在了陈姨娘的怀里。
昏暗的屋中,帘幕低垂,相拥的两个女子如静止的画,淡淡的影子被幽烛之投射在窗格上,似有若无。
哭泣声很快便低了下去。
连续几场痛哭,令陈姨娘心底的情绪疏散了大半。
更何况,哭也是需要力气的。
陈姨娘所有的力气,在完好寻回女儿之后,便已然消耗一空,此刻不过强撑着罢了。
揽住肩膀的双臂渐渐变得无力,向下滑落。
徐婉顺拍了拍陈姨娘的后背,脱出她的怀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曾经绝美的容颜,在岁月中变得沧桑与衰败,便如三春过尽的这个深秋,又像即将凋谢的花。
这是一张失却了鲜艳与明媚的脸,眼角生出细细的纹路,清亮的眼眸也被泪水夺去神采。
然而,在徐婉顺看来,此际的陈姨娘,很美。
她抬起手,轻抚着那一副拧得极紧、不描而黛的眉,笑着道:“姨娘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陈姨娘一呆。
徐婉顺飞快收手,犹带苍白的脸上,笑容娴静而又温婉,恍若无事一般:“好了,姨娘,您也别恼、也别哭了。我总归无事,牛婆子也没把我怎么着。”
“可那该死的老货诓了你,把你诓去了……”陈姨娘的声音堵在了喉头,再也没办法往下说,眼泪重又簌簌而落。
不消说,这牛婆子必是被人收买了,至于收买的人,无外乎朱氏与安氏这两个。
在陈姨娘看来,安氏嫌疑更大。
她留了个心腹丫头在眠云阁外守着,亲眼瞧见安氏与那什么何先生说,那阁子里睡着的年轻男人是她娘家内侄,叫什么远哥儿。
“我呸,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什么阿物儿,也敢咱们肖想王府的姑娘!”陈姨娘恨得眼睛都红了。
安氏自个儿攀上王府不算,竟还想让自家侄子也沾个光,这也就罢了,正经登门提亲也不是不成,可她却偏用了这等下流法子。
“我呸!破落户!下贱行子!”陈姨娘咬着牙根儿,手里的帕子几乎拧烂。
徐婉顺并不知她在骂谁,也没去问。
陈姨娘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她自是知晓。
只是,这位姨娘也是真真正正地无用,略复杂些的事,她便不大弄得清楚,与其问她,还不如去问五房。
五房既然出了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徐婉顺相信,他们会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而事情的来龙去脉,影梅斋也定会与她说清。
这般想着,索性她连卷耳之事也不再提了。
“牛妈妈那里,姨娘只作不知罢。”待陈姨娘情绪渐复,徐婉顺便轻笑着道。
陈姨娘恨毒了牛婆子其人,立时张目怒道:“这可不成!绝不能便宜了这老东西,我……”
“姨娘您治不了她的。”徐婉顺无情地打断了她,面上的笑容却甜美得像掺了蜜,唇齿开合间,道出冷硬而又残酷的现实:
“她一家子都记在王妃的名下呢,姨娘就想收拾她,也得先过了王妃那一关。到时候,王妃便有由头来问我眠云阁的事儿了,姨娘说,我该怎么回?”
陈姨娘怒意勃发的脸,瞬间绷得死紧。
徐婉顺却是笑得若无其事,又闲闲续道:
“总归我也没吃亏,这事儿就这么含糊过去,于我反倒有利。若当真闹得大了,我去过眠云阁的事情定然藏不住,那我的名声可也别想要了。姨娘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姨娘没说话,面色却在一点一点地转白。
她只想处置了牛婆子,却没想到,一旦动了牛婆子,自己的女儿便出保不住。
这是她断然不能容忍之事。
可是,若放着牛婆子不去管,她会膈应死的。
“那……那就由得这老贱货在我院子里呆着,一天天地戳我的眼睛、扎我的心?”不甘地咬着唇,陈姨娘的眼睛跟充了血似地红着。
徐婉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姨娘大可不必把牛妈妈放在心上,她应该很快就要调去别处了。姨娘往后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唯有如此,您才能像今儿这样,在危急关头救下我来。”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行至妆台前坐了,向镜中顾盼着,理了理发髻,又将金钗挪正了些,冲着镜中的陈姨娘笑道:
“说真格的,我是真没想到姨娘能救下我来。有了今儿这一出,我往后也算有了个指望。姨娘您千万可得听我一回,不然,我在这府里就真是孤立无援了。”
影梅斋她是一定要亲近的,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天大地大,娘亲最大。
从前她瞎了眼,如今,眼前清明、天地开阔。
陈姨娘被她说得又哭了。
她确实救下了她的乖乖女儿。
上一篇:绑定才女系统后我躺赢了
下一篇:皇后如此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