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虽则她情愿这样的情形永远也不要出现。
花了半刻的功夫,徐婉顺终是将陈姨娘安抚住了,又亲扶着她上榻歇下,这才离开了风竹院。
甫一出院门,便见那高墙尽处的枇杷树下,立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眉眼间颇有几分水秀,瞧着极是面善。
“婢子莲香,是五太太跟前的,见过四姑娘。”莲香也瞧见了徐婉顺,碎步上前,屈身见礼。
徐婉顺愣了一刹,面上便堆出笑来,掩袖道:“嗳呀,你怎么在这里站着?是在等我么?”
“是的,四姑娘,婢子一直等着您来着。”莲香不紧不慢地道,每一个字都吐得极轻,却又字字清晰:
“方才宴上太热,四姑娘便带着卷耳去东园湖边散步,这丫头偏是不小心,把自个儿的脚给崴了,四姑娘急得什么似的,可巧婢子路过,便帮着四姑娘扶着这丫头来了风竹院。
因四姑娘在湖边拍了风,有些乏,陈姨娘就让四姑娘在风竹院歇了会子。婢子便叫小丫头告诉了我们太太,我们太太说了,让婢子就在外头等着姑娘。
就这么着,婢子才一直等到了现在。如今四姑娘想是歇好了,婢子便陪四姑娘去大花厅吃茶听戏去,再请四姑娘告诉婢子一声,要叫哪个丫头过来服侍,婢子一并去找了来便是。”
三言两语间,便将徐婉顺离席至今的行踪,交代得清楚明白。
徐婉顺看着她,那眸光却总像有些发虚,拢在袖中的手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这去处有了说辞,则眠云阁之事,便再也无人会提了。
她之前还想着要去求一求红药,让她帮着周全一二,却未料,红药已然想在了前头,连证人都给她找好了。
往后但有人问及徐婉顺今日去向,徐婉顺便大可将上述这段话说出去,而莲香也一定会作证说“正是如此”,红药也一定会加上“我也知道这事”。
如此一来,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便再也落不下来了。
纵使早便冷透了心肠,可这乍乍然地暖风拂上头,徐婉顺还是不可避免地恍了恍神。
她张开口,喉头却堵得酸涩,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她只得歉然地向莲香笑,眼底渐渐生出潮气。
莲香却像没瞧见,只笑嘻嘻地道:“四姑娘,时辰也不早啦,婢子这便扶您去前头可好?
若是四姑娘乐意的话呢,就请您把您方才瞧见的、听见的,都与婢子说一说。婢子来王府的日子短,最爱听个新鲜了。”
说话间,她秀气而聪慧的眼睛,在徐婉顺的面上轻轻一滑,复又滑向了别处。
徐婉顺听懂了。
纵使她并不能想明,五房在其中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至少目今看来,五房并无恶意。
而莲香跟她打听眠云阁中之事,似是又从另一个层面表明,五房确实与此无关。
深吸了一口气,再将那冰冷浑浊的气息,自肺腑深处轻轻吐出,徐婉顺喉头的紧滞之感,终是化去。
随后,她的颊边便现出了两个梨涡。
那是一个温柔恬静的笑,有别于她从前任何时候的笑,看上去倒有了几许大家姑娘的气度。
她含笑看着莲香,轻声说道:“如此也好。恰巧这路也挺长的,那我就细细地把我所知、所见,全都告诉了你,你好生听着便是。”
莲香欢喜地应了个是,上前扶住了徐婉顺的胳膊,主仆两个相依着,缓步而去……
王府寿宴过后,玉京城连着阴了好几天,却也不曾落雨。
待天光放晴,满城已然再无一丝绿意,唯北风猎猎,吹得天上云絮疾走,脚底浮尘乱飞,那寒冬便如恶客,已然欺上门来了。
“我与你说的事,你后来可去查了?”坐在前往皇城的马车上,红药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徐玠的脑门儿。
“乖,别闹。”徐玠抓住那只作乱的柔软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有点心不在焉。
红药夺手而回,拿眼角狠狠剜他。
徐玠手中一空,却犹似未觉,仍旧保持着团握的姿势,一双清幽的凤眸长久地盯着车壁某处,怔忡地、怅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举起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徐玠像没瞧见,管自出着神,就像是得了种怪异的痴病,周遭的一切他都注意不到。
红药放下手,秀丽的眉往中心拢着,拢出了几许愁烦。
徐玠如此模样,已经有足足两天了。
红药先以为他是累着了,过后才觉着,并非如此。
时时刻刻走神的人,那不是累,而是遇上事儿了。
到底是何事呢?
红药也问过两次,每一次,徐玠皆是欲言又止,过后便会紧紧地抱着她,抱上许久。
抱完了,还是啥也不肯说。
红药这心里便像有丸砸的肥爪子在挠。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地。是不是外头的事情不顺?”静坐了片刻,红药到底担心着,终究问了出来
徐玠很快便要启程,而今日进宫,亦是那个镇国将军的封赏下来了,夫妻二人这是进宫谢恩的。
待谢了恩,徐玠便要前往陕甘,启程的日子就在后天。
是以红药才会如此急迫。
她请徐玠帮着查问的,不是人或事,而是一处地方——眠云阁。
上回徐婉顺并安远山被人算计,便是在这处阁子里,而据莲香后来转述,徐婉顺一口咬定她在晕迷时,是被两个面生的婆子给扶去榻上的,还将二人形貌也说了出来,言之凿凿,表示绝不会看错。
第382章 心事
红药所疑者,便在此处。
那天,莲香一路坠在徐婉顺身后,亲眼瞧见她进了眠云阁,又不错眼珠地一直在外盯着,却根本没见有婆子从里头出来。
过后,红药又请金大柱去问了何思远,何思远也说,他进了眠云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查看,生恐里头还藏着什么人,结果却是除了熟睡的安远山之外,再无旁人。
红药便想着,兴许那两个婆子是打开了阁子背面的窗户,跳窗逃跑了。
可很快她便发现,这推测只怕站不住脚。
鲁妈妈带着陈姨娘过去时,眠云阁四下的窗户皆是从里扣死了的,她们颇费了一番手脚,方才将窗扇推开散气。
用话本子里的话说便是:那是一间密室。
既然窗户从里扣死,又无人进出,则那两个婆子就应该还在里头,可是,她们偏偏诡异地没了踪影?
红药为此又专门问了那个叫卷耳的小丫头,她也说,恍惚间瞧见有两个婆子架着徐婉顺,还听见她们两个说了话,而据其与徐婉顺所述之容貌,红药让金大嫂找过了,府中查无此婆。
若这只是徐婉顺一家之言,红药还会认为这姑娘是中了迷药、看错了眼,可卷耳亦如此说,则表明此事,或者不如说,是眠云阁,大有问题。
事发后不久,红药便借口赏景,在眠云阁中摆下茶点,让人里里外外通搜了一回。
啥都没找着。
什么机关啊、暗室啊、地道啊之类举凡她能想到的,一概没有。
就很普通。
这也就罢了,且此行还证明了另一个不可能:
眠云阁后窗打开后,其下乃是一大片白石,石间有潭,满是淤泥。
假设那两个婆子跳窗逃跑,则必定脚底有泥,那石头上也必会留下脚印儿。
可红药细查过了,却是一概没有。
按理说,事已至此,红药大可丢开不管,总归此事与她不相干,且事情也根本就没闹大。
可不知何故,她自此便总是悬着一颗心,觉得这眠云阁透着股子怪异,越看越闹心。
于是,她将此事告知徐玠,请他帮着查一查。
红药知晓,徐玠很是识得一些江湖异人,一个个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地,备不齐里头就有一两个精通机关消息之人,自是比红药这个外行强上百倍。
只是,徐玠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整天浑浑噩噩,说话行事处处皆短了一截儿,红药扒拉着他的耳朵眼儿将此事说了好几回,他应是应下了,却再也没了下文。
一如此刻,他人在车中坐,那魂儿却像飞去了别处。
这刘瘸子到底是怎么了?
红药百无聊赖地依窗坐着,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车轮辘辘,辗过清寂的街衢。
天光才刚放亮,阴云便又涌了上来,东边的天空尚余着一线鱼肚白,却也即将被那乌云掩去。
红药没来由地有些恍神。
徐玠怎么了?
若非他每天身上干干净净地,她都要疑心这人是不是外头有了相好的。
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红药恼火起来,狠狠横了徐玠一眼,心口里便像堵着团湿棉花,刀扎不穿、针戳不进,越堵越汪着一团潮气,眼圈儿忽地就红了。
这才成亲没几个月呢,就在外头吃野食儿了。臭男人!狗男人!大猪蹄子!
红药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哭了?”耳畔忽地响起徐玠的语声,惶惶地带着焦色,随后便是一双双手伸了过来。
红药扭过身子,拿后背冲着那双手,颊边湿且凉。
早知道就不嫁这死老头儿了!
最多与他要几页话本子来瞧,平常大家各过各的,就和上辈子一样,多好。
将手背抹着眼泪,却像是抹不干净,没一会儿,眼角已然又湿。红药心里的委屈像煮开了的水,一咕嘟一咕嘟地不断往外冒着酸泡,酸得她都想吐。
她捂着嘴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徐玠大惊,忙用力将她身子扳过来,不顾她的反抗,一面替她拭着眼角泪,一面心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就呕起来了?”
额角都见了汗,显是真的急。
“还不都怨你!”红药拿手指头拧他手背。
下死力转着圈儿地拧,正一圈儿,再反一圈儿,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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