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94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潘体乾、许承禄多年经营,方才织下这张隐秘的大网,却因此番党争而损折了不少,细算来,徐玠一方吃的亏还大些。

  所幸,此事最终由建昭帝兜底,这一仗才算堪堪赢下,虽说赢面极小,却也总比输了要好。

  而至为紧要的是,经此一役,“肃论学派”大放异彩,将本就有些松动的朝堂又撬动了三分,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或游离于几党之外的官员,有一部分已经动起了心思。

  这些人,便是徐玠要争取的力量。

  “砰!”,一声清脆的枪击声陡然传来,惊醒了沉思中的徐玠。

  他举目向前张了张,却见建昭帝正立于雨篷之中,单手执着燧发枪,枪口朝上,升腾起淡淡的烟气。

  “陛下威武!”徐玠立时单膝点地,眼也不眨地高喊了一嗓子。

  随着这一声喊,“哗啦啦”,众婢仆尽皆跪倒于地,山呼“万岁”。

  建昭帝抿牢嘴角,竭力不让那得意的笑容溢出来,一双眼睛却眯成了细缝儿。

  一名岛军高举木靶飞跑近前,那靶心处的黑窟窿纵使隔着雨幕,徐玠亦看得一清二楚。

  他立时再度提起嗓子叫道:“陛下真乃神枪手也!”

  这不神也不行啊。

  这靶子是徐玠让人特制的,比寻常的大了足有两圈儿不止,正当中的红心也随之画大了好些,想瞄不准都难。

  建昭帝这一回终是绷不住了,仰天大笑起来,将枪向旁一放,拂袖道:“这枪倒也顺手,朕这准头儿也还成。”

  潘体乾此时已然趋近于前,闻言便劝:“陛下,试一试也就罢了,此枪乃是新制,军中也没几杆。”

  言下之意,是请建昭帝保重龙体,别玩儿枪玩儿上瘾来。

  建昭帝本就是一时兴起,且方才那一枪后座力可不小,饶是他百般小心,肩膀处还是有些酸痛,遂借坡下驴,笑道:“朕省得,不过一试尔。”

  说话间,他已然转身往回走,可行不出两步,忽又驻足,侧首道:“朕想去绿玉宫瞧瞧。”

  潘体乾微微一怔,旋即沉声道:“微臣这就给陛下带路。”

  语毕,后退两步,转身向西行去。

  建昭帝面色淡然,转身朝徐玠招了招手:“你也来罢。”

  “微臣遵旨。”徐玠心里叫了声苦,面上神情却极恭谨,快步跟了过去。

  不一时,空地上便再无人迹,唯一顶雨篷孤零零立着,万千雨丝飞坠,浇洗着那面漆黑的篷顶,每有风过,布篷便发出“扑啦啦”的响声,脆弱得似是下一刻就将倾塌。

  绿玉宫中,诚王枯立于窗前,遥望着远处那一角黑色的篷顶,并更远处苍灰的天空,肥圆的脸上,布满阴霾。

  窗檐遮住了天光,将他半张脸覆于阴影之下,唯有靠得极近的人方能瞧见,他那双被肥肉挤得极小的眼睛里,正交替涌动着恐惧,与绝望。

  已经整整十日了。

  他被建昭帝“邀”至宫中“小住”,至今,已有十个日夜。

  而每逢阴雨天气,皇帝陛下便会“盛情邀请”他去外头“散步”,随后将他带至此地,让他隔着几座坍塌的殿宇,听,或者看,那些奇怪的兵卒摆弄一些奇怪的、威力奇大的火器。

  诚王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只知,此际的他,已然立于绝壁。

  妄动半步,唯死而已。

第393章 悲欢

  “主子,有人来了。”

  半塌的槅扇外,蓦地传来一道尖细的语声。

  诚王的身子震了震,负在身后的手,亦随之轻颤。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转首,望向来人。

  槅扇边正立着个年老的太监,须眉皆白,满脸皱纹,混浊的眼睛里光焰黯淡,如将熄的烛火,在这阴暗的屋中瞧来,越发昏昏。

  诚王紧张的神色松泛下来,向那老监点了点头,温言道:“原来是刘大伴啊。”

  这是他打小便一直信重的大太监——刘宸恩。

  从京城到封地,再从封地返京,曾经的旧人已然星散,唯有刘宸恩,始终伴随左右。

  而此番进宫,除几名近身服侍的小宫娥外,诚王便只带了这一个心腹随行。

  这般想着,诚王的眼底便浮起了几许哀凉,旋即又转作愤怒。

  依照常理,他本该将谋士郭陶也一并带进内皇城的。

  毕竟,那才是他“最得力”的僚属,能随时给他出主意,让他不至于御前有失、或是犯了什么忌讳。

  然则,这位郭陶郭大先生,果真是“他的”僚属么?

  呵呵。

  一刹儿的功夫,诚王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吼上一句:

  我呸!

  去他的谋士!

  去特奶奶地忠臣!

  本王草你们所有人的祖宗!

  所有人!

  诚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负在身后的手亦抖个不停。

  他闭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寒冷湿润的空气,将他心底深处的鼓噪与愤懑荡涤一清,亦令他那将将迸发的怒火,随之熄灭。

  半晌后,他方才掀开眼皮,望向眼前老仆。

  此际,这个诚王府最为炙手可热的管事太监,正半仰着一张与他的主子差相仿佛的苍白的脸,说着余言。那微颤的话音有若透窗而来的雨丝,浇得诚王后脖子阵阵发寒:

  “主子,奴才方才远远……远远瞧着,像是陛下过来了,奴才……”

  刘宸恩噎了噎,息住话声,颓然垂下了脑袋。

  诚王怔望他片刻,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脱出唇角的,却唯有一声低叹。

  似哂、似嘲。

  远远瞧着?

  能有多远?

  他所在的绿玉宫,离着那试练火器之处,也不过十余步之遥,就算多拐上几个弯儿,亦是转瞬即至。

  想来,刘宸恩与他这个王爷一样,一直惴惴守于宫门之外,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这老阉儿便跟那受了惊的兔子也似,慌里慌张地跑来报信了。

  终究年纪大了啊。

  诚王不无憾然地想着,当年的机灵儿,如今是再瞧不见了。

  而其实,只消细细一想便能想到,有这通传的功夫,那该来的人也早该到了,又何须拖到现在还不出现?

  应该是在候着人前去相迎吧。

  以胜者之姿,垂望着匍匐于足底的败寇,再轻飘飘赏对方一口活气儿。

  抑或,赐一杯酒、一根绫?

  猜不透啊。

  诚王的五官扭曲起来,面容越发灰败。

  说到底,他诚王,并非成王啊。

  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老仆失去了血色的脸,诚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

  他花了些力气方才咧开嘴角,咧出一个惨然的笑:

  “罢了,难得你还来报一声儿,快下去罢。”

  刘宸恩的发丝与袍摆一同颤抖着,数息后,方才轻轻道出一句低语:“奴……奴才就守在王爷身边,哪儿……哪儿也不去。”

  决然的语气,与细微的音线正相反。

  诚王目注于他,良久后,低低一叹。

  “罢了,由得你。”

  幽微的话语,自刘宸恩的耳畔滑过。

  而后,便是足音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再然后,他视线的余光中,便现出了半截儿鸽背灰绣金线竹纹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侧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复于他的肩头按下。

  一瞬间,刘宸恩察觉到了肩膀处那阵虚弱的、再不复往日力道的轻拍,心头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忙又将脑袋垂向地面。

  诚王收回手,撩起袍摆。

  纵未瞧见老仆垂泪,对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没指望了。

  留予他们的地步,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一步……不,是半步也错不得。

  刹那间,诚王肥胖的身子紧缩起来,浑圆得像一个球,似是只须一指之力,便能将这空心球给戳破。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来回翻滚着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还不如地缩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杀才!

  他悻悻地想着,努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务求摆出他能够摆出的最恭谨、最虔敬的姿态,迈着碎步、颠起肥肉,颤巍巍向外行去。

  转槅扇、跨高槛,他瞧见那宫门外正立着一道身影,明黄的衣袍灿若金阳,晃得人眼睛刺痛。

  诚王忍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将那不知是恨的、怕的还是被那明黄给刺出的眼泪,拢于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