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良久后,徐玠抬起手,向衣襟上掸了掸。
“你来了。”
他道。
突兀的语声,一如那晃动的池水中陡然多出的那道人影。
雨笠、蓑衣、麻布行缠。
那身影似是自冰雨中凝结而成的,灰朴朴、虚飘飘,纵使与徐玠隔水相对、近在咫尺,亦仿佛随时会化散在那无边无际的风雨中。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这突然现身的男子,徐玠却并不得觉意外,说话时面上还含着笑。
蓑衣男子没说话,只略略抬头。
徐玠这才发现,对方大半张脸都被灰布蒙着,只露出了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此刻,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徐玠的身后。
“那一位不进来么?”蓑衣男子答非所问地道。
嘶哑的语声,如枯枝刮擦着铁器,格外让人不适。
徐玠却是一脸地漫不经心,回首看了看,复又转过头,两手一摊作无奈状:“人家又不听我的。”
蓑衣男子不说话了,身体却绷得笔直。
他二人所言,自是那黄须汉子。
看得出,蓑衣男子对其人颇为忌惮。
“还是说说你罢。”徐玠转开了话题,抬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蓑衣男子:“我说,你是老几来着?”
半带玩笑的一问,并未得来对方的回应。
他也不虞这话中透出的信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罢了,不为难你。我换个问题。”
他放下手,清幽的凤眸专注地凝在蓑衣男子的身上:“你既然来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应下了?”
蓑衣男子依旧沉默着。
就在徐玠以为他仍旧不肯作答时,耳畔便划过了一道低语。
“是。”
只有一个字。
且显然不是徐玠说的。
更不可能是门外的黄须汉子说的。
徐玠笑起来。
“很好。”他瞬也不瞬地目注蓑衣男子,眸光陡然变得锐利,问道:
“理由呢?”
沉沉语声,几被风雨淹没。
蓑衣男子标枪般地挺立着,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想一辈子当影子。”
他顿了顿,似是在聚集力量,很快又道:“我想活得像个人。”
话音未落,他蓦地探手入怀,迅速取出一物,掷入水中。
“扑嗵”,浅池炸起水花,搅碎了那道人影。
“投名状。”
蓑衣男子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当晃动的水面归于平静,徐玠眼前已再人影,唯寒雨满天。
他笑了笑,上前几步,拾起了池中之物。
那是一个牛皮缝制的小袋子,袋口封着厚厚的火漆。
“还挺周全。”他掂了掂牛皮袋儿,唇角犹自勾着,眸色却是冰寒。
北风呼啸而来,那一层浅水时而破碎、时而聚拢,总也没个定处。
徐玠孤立于池畔,凝望着水中变幻的倒影,久久不曾离开……
第400章 姑嫂
玉京城的这一场雨,歇了下、下了歇,浃旬过后,方得见几许阳光。
雨霁初晴,自是教人欣然,只可恨那天气却阴冷得紧,北风一吹,骨头缝都能给你冻住。
这般天时,头一个苦了的,便是那些贫户。
薪炭价皆往上窜,烧火取暖殊为不易。所幸那米价倒没怎么涨,城中亦鲜见外来讨饭的流民,那市面竟是比往年安详得多。
据说,这是因了这些年天时不大好,关外粮食年年欠收,故从去岁起,好些地方便改种了朝堂大力推进的新粮种,如白薯、红薯、玉米之类。
这些作物不大挑天气,一年下来总能有所收获,农户们拿来自吃或将去换了米粮,皆是成的。
这传闻如今遍及京城,也不知其真假,百姓们唯一真切的感受便是:那街头巷陌烤红薯、烤玉米的小贩,确然比去年多了好些。
所谓多贱少贵,这卖的人一多,价钱也就自然而然地卖不高,倒是让不少穷孩子偶尔也能尝个鲜,而满街飘来的烤食香气,亦暖了这寒冷的冬日。
不过,这些庶民们卑微的快乐,贵人们是不屑于多顾的。
于他们而言,四时节气各有意趣,莲湖观月、花径听曲,这是热闹;冻笔开砚、绿暗红嫣,这是风雅。
总之,只要他们乐意,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能当大年下那么过着,谁又能说什么呢?
便如今冬,那定国公府花宴的请柬一出,便立时引来宾客如云。
大齐朝就这么一位一等公,又是难得举宴的,这热闹便不止是热闹了,而是又多了一重尊贵。
作为国公府的姻亲,东平郡王府自亦需得捧这个场。
因王妃朱氏正与三夫人安氏于“别庄养病”,王长子夫人又在孕中,二夫人苏氏偶有微恙,故此番领着众女眷赴宴的,乃是四夫人宁氏。
这原也无甚紧要,不过一个虚名罢了,领头儿的还要多担些干系呢,宁氏倒还情愿不出这个头。
只可惜,在有些人看来,这安排却充满了恶意,是在明着打上房的脸。
“大嫂也就罢了,何以二嫂也不去?四嫂倒是给小妹说说这个理儿呢?”
王府东轩的暖阁中,那氤氲了满屋子的暖香,亦化不尽蓬莱县主徐婉贞此时面上的寒霜。
说话时,她始终半垂着眼,专意打量自个儿的手指甲,看也不看自家四嫂,一张脸冷得能往下掉冰茬子。
因今儿正逢各房下人领月例,宁氏怕众女眷被此事耽搁、有个先来后到的,便提前安排了这处暖阁,烧了熏笼、点了炭炉,提供香茶果点,以使诸人于启程前暂歇,也免得立在那风口里挨冻。
此乃她一片好意,而此际看来,徐婉贞一点儿不领情。
看着那张倨傲而冰冷的脸,宁氏颊边的笑容便有些发僵。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将那笑容揉化开了,方好声好气地道:“三妹妹昨儿不也去瞧过二嫂了么?她都病得起不来榻了,那样子怎么去外头吃酒哪?”
“这可真是奇了。”徐婉贞撩起眼皮,手指闲闲地点着扶手,一脸地意有所指:
“二嫂前几日还好好儿的呢,偏就在花宴前两日病倒了,简直巧得像有人安排好了的。”
言至此,眸光忽一转,便扫向了一旁的红药。
红药正嗑瓜子儿,神情很是陶然,徐婉贞投来的眼风,恰如打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半点不能触及彼身。
县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去。
“五嫂怎么不说话,倒是净在那儿磕瓜子儿。”徐婉贞偏了偏脑袋,面上浮起一个假笑,似讥似恼:
“莫不是五嫂从前竟从没吃过瓜子,今儿逮着机会了,就要多吃点儿?”
这话就差明着指摘红药出身低了。
偏红药像没听懂,抬头冲她一乐,没心没肺地道:“三妹妹真聪明,居然知道这瓜子儿外头没有。”
自袖中取出一方瞧不出料子来的罗帕,她一面揩手指,一面笑道:
“这种瓜子儿呢,是素心酒楼特供的。你五哥走之前交代下去,叫人每天往里送。平素我也没功夫吃它,这会子正得空,就随便吃点儿。”
徐婉贞的脸登时就是一黑。
说来,这素心酒楼隶属梅氏商行,今年秋天才开张,乃是京城如今最时兴的馆子,不只菜色新鲜、味道绝佳,且每道菜的做工亦极考究。
旁的不说,只一味“黄金薯球”,就不知难倒了京城多少大厨。
这道菜实则并不出奇,配料不过是白薯球外裹蛋黄液,加调味后大油猛火炸成。
这几样皆容易,唯其对刀工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
那一个个指肚儿大小、圆整光滑且尺寸无差的薯球,可不是那么容易削的。
一个刀工精湛的厨子,削一盘子五十只小薯球,至少得花去小半个时辰。若是刀工差些,一个时辰也削不出来。
而素心酒楼每日供应的这道“小食”,却不少于两百盘。
这得雇多少人手啊?
有那聪明人便猜着,这薯球多半是拿模子挖出来的。
可问题是,这种能从整块食材中挖球的活动模子,没人会做。
光是这副模子,只怕已经是天价了。
由此亦可知,素心酒楼乃至于整个梅氏商行的背后,必有显贵支持。
而红药此际所言的“特供美食”,亦是素心酒楼专有的。此类吃食每日只限量供应少许,仅仅有钱是买不到的,须得有身份才成。
“五嫂……好大的手笔。”憋了半天,徐婉贞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红药立时笑着接语:“可不是么?我也觉着你五哥大手大脚的,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就是钱多啊。”
说话间,她信手将瓜子儿往旁一推,对侍立的荷露道:“你们拿去分了吧,吃着怪腻味的。”
徐婉贞鼻子都快气歪了。
她倒也有心说些硬话回击,只一时得心肝儿肺都气得疼,且身后亦再无朱氏撑腰,竟是无言以对,唯瞪着俩眼瞅红药,像要把人给生吃了。
红药的笑容没有一丝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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