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在拐角的梅花门验过腰牌,众人便直奔琼华岛,一路上,于寿竹有意放慢脚步,逐一指点着各处殿宇亭台,不只说出其名目,更细说了这些地方派什么用场,何处有人看守、哪条岔路通往哪里等等,末了又道:
“你们只把这几处记牢了,若等会儿得了闲,再自己走上一遭。只要记熟了路,便不会跑错地方,有什么事,你们也知道往哪里去找人。”
第092章 领路
众人闻言,俱皆应是。
于寿竹似还有些不放心,加重语气又道:“前头袁尚寝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这地方比六宫还要大,不管当什么差事,你们来回便只从这条道儿走,便有小道儿、近道儿,你们也别顾着便宜抄近路,只记牢了走这一条路便是。”
这是怕有人生事,拿这些宫人顶缸,让她们别乱跑添事儿。
见她说得郑重,诸人俱皆凛然,气氛亦变得沉重起来。
于寿竹点了点头,复又举目望去,见琼华岛已然在望,便最后一次叮嘱道:“莫乱跑、莫乱瞧、莫乱语。记着三这句话,自能当好差事。”
红药等人肃容应下。
于寿竹笑起来,摸了摸几个小宫人的头,便将她们带去了琼华岛。
岛上此时正是一派忙乱,一个身量高瘦的掌事宫女迎来,和于寿竹做了交接,点清人数,便将她们带上了岛。
红药搭眼看去,微微一叹。
又是熟人。
那高瘦掌事宫人名叫姜寿菊,十年后,她便是西苑总管,此人十分刻薄、爱财如命,当年湘妃在她手底下很吃过些苦头。
不过,她倒也并非心狠手辣之辈,由她管着的西苑,还算是个能活命的地方。
匆匆想罢,那厢姜寿菊已经开始分派差事,因见红药生得干净,便命她去临时搭的灶上烧茶。
这算是个闲差,另一些宫人却没这般好命,不是去搬花,就是去扫地,要么就去抬东西,各各忙于差事,连红梅都没空看野眼了。
红药也穿上大号的粗布围裙,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兢兢业业地守着灶火,一锅接一锅地烧着茶。
莫小看这只灶台,今日琼华岛上所有宫人的茶水,皆从此处来,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一整个白天,红药在烟熏火燎中度过,待暮色将至,灶台终被拆去时,她已是满面乌黑、两眼通红,活脱儿一只黑兔子。
去井边洗净头脸,又将发髻衣衫理了理,红药便又马不停蹄,被姜寿菊赶去各处传话。
开宴在即,各处皆在做最后的准备,从花盆的位置,到登楣子上铺着的锦垫,无不要经过最严格、最精细的查验,以防出现任何一点问题,惊扰了贵主儿们。
也正因如此,需要往各处传话的活计便犹为重要,添减、改换、挪动等等,虽皆不是什么大事,可传错了一言半语的,弄出岔子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姜寿菊亦是见红药老老实实烧了一天的灶,说话行事都十分稳妥,比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宫人强多了,这才对她委以“重任”。
于是,接下来的那半个时辰,红药直是疲于奔命,鞋底都快磨出洞来了,总算在黄昏之前,诸事妥当。
红药亦就此得着了喘息之机,躲在芭蕉园的一处背阴处,与几名宫人吃了晚饭。
晚饭十分简单,不过是干饼咸菜罢了,连汤都没有,只有白水。而即便如此,红药亦是狼吞虎咽,连吃了三大块饼,才算解了饥火。
这一整天的活计,比她在小库房两天的差事还累。
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她往四下看了看。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天空是纯净的烟青色,几粒星子斜缀于一隅,清冷、疏落,如漫不经心的看客,俯瞰着这莽莽尘世。
不知何时,琼华岛上已亮起了灯,红与黄交织着,太液池的莲叶上,浮着一盏盏水晶烛台,剔透而细碎的光影倒映于粼粼波光之间,明河澄净、风清月白。
红药又将视线往回掠,便见通往琼华岛的那条长路上,亦悬着好些彩灯,艳丽得如同绽放的烟火,风起时,摇曳得一路斑斓。
红药痴痴地看着,心头悸动,委实难言。
自打重生之后,她无一日不在谨小慎微中度过,此刻举眸,才终是发现,禁宫风物,亦自有它的一种美丽。
那是一种华贵而又不真实的美,虚幻、空洞,却又如天边那轮皎月般,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向往与追逐。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心下无限怅惘。
用罢了饭,红药等人便离开了芭蕉园,转去兔儿山待命。
原以为接下来会闲上些时候,不想,姜寿菊转脸便又找上了红药,给了她一宗新差事:
领路。
“你这孩子,瞧着年纪不大,差事倒是办得挺妥当的,生得也还干净,便去给那些姑姑们领路吧。”她似是对红药甚为满意,笑容颇真切。
说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路你都认得了吧?若不记得,我再叫人领着你走一次。”
红药忙道:“回姑姑的话,路我都记下了。只不知姑姑要我领哪一条路?”
听了这话,姜寿菊心下越发满意。
果然的,尚寝局也不尽是笨蛋,这一个就非常聪明,听这问话,便知是当老了差的,比那六宫里的都不差。
她这话其实倒也不算错。
两世人生,在宫里当了二十来年的差,红药完全称得上“老江湖”,这些差事里的关窍,自是门儿清。
举凡大宴,领路是要分作好几种的:去净房是一路;换衣裳的是一路;还有一路,倘或有奴婢现犯了错儿,要被拖下去的,又不想叫她们扰了主子清静,亦会有专门的收押之处。
自然,这还只是给奴婢们领路,若是替主子引路的,则又是另一拨人了,红药这些临时借来打杂的,自是捞不上这等肥差。
“你便领着换衣裳那一路吧。”姜寿菊挺喜欢红药的,便予了她最轻省的一处。
红药应了个“是”,姜寿菊便命个小宫人予了红药一盏绛纱六角宫灯,又给了她一个小布袋儿,说道:“灯笼里的蜡烛够烧上半个时辰的,若是灭了,这布袋里头有替换的蜡烛和火石,你自己换上便是。”
红药接过布袋儿系在腰间,提起灯笼瞧了一眼,便见那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衣”字。
这字写得极妙,从远处看去,恰似一件飘舞的女子衣裙,无论识字与否,一眼便能瞧出。
第093章 绣鞋
“快去吧,这会子想是开宴了,今儿来的人多,别叫她们等着。”姜寿菊吩咐道。
红药恭声领命,挑着灯笼出了小院儿。
兔儿山离举宴的琼华岛颇远,一应打杂跑腿的宫人,如今俱皆呆在此处,也是不令她们冲撞贵人之意。
红药一路走得飞快,不消多时,便离开了兔儿山。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因沿途皆有宫人挑灯往还,纵是山路,亦不觉怕人。
待行至路口时,她略停步,踮脚往北面张望。
今晚的宴会,便设在琼华岛最大、也最华丽的广寒殿,当此际,明月如霜、灯火绚烂,风里还杂着隐约的细乐声,因离得远,并听不真切,飘飘渺渺地,仙音也似。
红药呆看了一会儿,复又择路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一条三岔路口。
这里便是她今晚当差的地方。
在这个路口的正北方向,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宫道,道左是一片梧桐树林,白日浓荫匝地,此际亦是月影错落。沿此路向前便是迎翠殿,而迎翠殿便是今晚宫人的换衣处。
红药需做的,便是守在路口,凡有需要换衣的宫人,自会有人将其带至此处,再由红药引去迎翠殿。
至于东首的那条碎石短径,行至路穷处,便是琼英桥,下桥再走上一段路,则是承光殿。
承光殿乃是今晚贵主们醒酒之处,亦建在一所小岛之上,与琼华岛以一座廊桥相接,细说来,应该也算是琼华岛的副岛吧。
红药站定之后,将一应路径看熟记牢,正想着缓口气,却不想那边匆匆行来两个宫人,其中一个正是专管着送人至此的小杂役,在其身后则跟着景阳宫的一名宫女,红药虽不知其名,看着却是面熟。
只是,这宫女此刻的形容有些狼狈,裙子上一大片水渍,瞧着像是茶水。
红药暗地里“啧”了一声。
这是一整碗茶都合在裙子上了罢。
开宴这才多会儿啊,这就出事了,当真不消停。
“姐姐,劳驾。”那小杂役笑着将那宫女带到,便退了下去。
红药笑应了一声,领着那宫女去迎翠殿换了衣裳,复又将其领回,整个过程中,二人未交一语,连眼神都没碰一下。
那宫女显然不愿多说,红药亦巴不得当个瞎子哑巴,两下里竟也默契。
送回那宫女没多久,又有个小宫人身上洒了肉汤,好好的一条青裙弄得黑一块、白一块地,一股子肉味儿,闻着倒是挺香的,只她却极委屈,两个眼睛都哭肿了,抹着眼泪随红药去换了衣裳。
接下来,换衣之人竟是络绎不绝,红药忙着来回引路,直忙得四脚朝天,待再抬头时,才发现夜已渐浓,此刻正是玉宇澄空、清辉弄影,照得满世界剔透,好似一大块水晶当头罩下。
当真好月。
立在迎翠殿门口,红药感慨一声,取出帕子拭着额角细汗。
这是第九个了。
算算上菜的时辰,羹汤酒水什么的应该已经全都上完了,接下来想必会安生一些。
红药呼出一口浊气,垂眸看向手中灯笼。
红烛只剩下短短一截,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好在今晚月色甚好,这条道儿也还平整,倒不虞摸黑换蜡烛。
正想着,倏然脚步声响,却是里头的人换好了衣裳,红药忙回头笑问:“换好了么?”
那宫人是个年约三旬的中年女子,相貌颇为清秀,此时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换好了,劳您的驾。”
态度倒是很客气。
红药摆手而笑,挑灯在前,踏上来路。
不想,二人还没走上两步,忽见一人自远处下飞奔而来,月光下只瞧见她纷飞的发丝,口中还唤着:“曹姐姐、曹姐姐,快着些,主子叫您呢。”
唤的正是随在红药身后的宫人。
那曹姓宫人一怔,旋即快步上前迎向来人,两个人很快便碰了头,凑在一处迅速又轻声地交谈了几句。
红药远远地站下,再不往前挪半步。
人家有急事,她自不好凑过去,总要给人家一个说小话儿的地步不是?
此时,那曹姓宫人已与来人说罢了话,回首时,面色青白,隐有焦色。
只怕事情不小。
红药心下思忖着,耳听得那曹姓宫人歉然道:“对不住,我们得先回去了。这道儿我认得,不劳您送。”
余音未了,她与来人转身就走,如银月华下,二人的衣袂尽皆被风吹得鼓荡,须臾便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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