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更何况,陛下许是心中有愧,最近谁也不肯搭理,只往她坤宁宫里来。
就是……来得过于勤快了些。
周皇后想着,心头竟生出一丝难得的羞赧,抬手掠了掠鬓发,手臂落下时,情不自禁地便搭上了小腹。
这么多年来,她这肚子就没个动静,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她这都快灰心了。
却未想,皇帝陛下竟还不曾灰心,最近更是时常来坤宁宫过夜,若是这一回当真能够怀上,她一定茹素三年,以谢漫天神佛。
“娘娘,起风了,可要加件披衫?”谢禄萍不知何时走了来,轻声问了一句,又不动声色地向周皇后递了个眼风。
周皇后会意,摇头说了句“不用”,放在小腹上的手自然而然地抬起,将一碟新鲜果子往郡王妃朱氏身前推了推,含笑招呼:“王妃才吃了不少酒,且吃两个果子解一解,这风凉了,酒气一上来,便容易伤身。”
朱氏忙恭声道谢,拣了枚果子拿着,因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挑起了一个绝不会出错儿的话头:“今天晚上月色可真好啊。”
周皇后笑着抬头望天,语声很是柔和:“是啊,天气真是不错。方才起了阵云,本宫还怕云遮月呢,如今却是云破月出,处处都挺亮的。”
这话她今晚说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说得她自己都腻味。只她与朱氏虽也相熟,脾性却十分地不合,两相对坐,总也找不到什么可聊的。
然而,若当真一言不发,那也尴尬不是?遂只得将些不疼不痒的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朱氏显然也乐得扯东拉西,于是便搭话赞了两句天气,又从天气说开去,将那茶点、酒宴、服饰乃至于彩棚的摆设皆说了一遍,倒也没太冷场。
二人正闲扯着,同坐一席的淑妃便笑着插了句嘴:“这好酒好宴好天气的,倒真是应了这节下的景儿。方才陛下还说要吟诗,妾倒也想凑个趣儿,可惜,竟没那个才气。”
停了停,清丽的眸光往旁一掠,掩袖笑起来:“听说王府的姑娘们如今皆在学里念书,想必比妾这粗人懂得多些,倒叫妾好生羡慕。”
这话递到了周皇后口边,她自是要接下的,便笑着横了她一眼:“妹妹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些,却原来是想要让姑娘们展才。你直说不就得了,这般绕着弯儿地兜转来,倒让人以为本宫是那不解风情的呆子。”
淑妃便笑着掩袖:“嗳呀,妾也就开个玩笑,娘娘可千万恕罪则个。”
周皇后今晚心情不错,便也玩笑了一句:“罢了罢了,本宫可没那个本事治你的罪。既然妹妹有心,本宫自也不好拂了你的意不是?”
说着便转向朱氏,笑道:“便这么着吧,一会儿本宫便禀报陛下,请姑娘们也跟着写两句,不拘好坏,应景便好,也免得本宫被人念叨。”
言来语去间,几乎点明了淑妃要给自家外甥女儿挣脸面。
淑妃也不甚在意,举手轻拂着华贵的纱裙,笑而不语,只向朱氏看了一眼。
朱氏委实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只贵人们都发了话,她也不能不接着,遂堆笑道:“承娘娘美意,那臣妇便替她们几个多谢皇后娘娘,多谢淑妃娘娘。”
语罢,转身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府诸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三姑娘徐婉贞才封了蓬莱县主,今日穿着一身的石榴红衣裙,金钗当鬓,打扮得极为抢眼。
却还是盖不住她两个庶姐妹的美貌。
早知道就不让三丫头穿红了。
朱氏微觉懊恼。
原本瞧着那红裳也还抬人,徐婉贞试衣时,她亦在侧,当时只觉那几套衣裳里,就这套红的最好。
可如今这一比较,那大红的料子却显出徐婉贞皮肤微黄,眉眼平平,再看二姑娘徐婉柔、四姑娘徐婉顺,虽无华服美饰,却皆是肤光胜雪,反倒比平常还添几分颜色。
都是徐婉贞给衬的。
朱氏简直要恼将上来,然心底深处却也知道,恼亦无用。
这是天生的,人力苦不及。她敢断言,若当叫徐婉贞也穿上与她姐妹相类的素雅衣裙,只怕会被比得越发不如。
此念一生,朱氏便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虽说那“德言容工”里,容貌只列在第三,可是,女孩子在说亲的时候,容颜好恶,亦是很要紧的。
莫说女孩子了,便是男子,若当真生得丑陋,连官儿都没的做,也是这个道理。
这般想着,朱氏心下愈加愁烦,只这到底是在宫里,自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遂强压下诸般不虞,将眉峰一挑,便挑起一个无甚笑意的笑,招手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徐家三女闻言,忙站起身,依着序齿走了过来。
周皇后一手搭着漆案,一手拿起银叉,叉了一块玫瑰糕,却不及吃,眸光滑过叉尖儿上的糕点,往前扫去。
今日宴上她一直忙个不歇,此时终是得了闲,这才看清了郡王府三位姑娘的长相。
打头的乃是二姑娘徐婉柔。
她身量高挑、长眉凤目,著一身烟水青仙鹤松枝衣裙,双平髻上插戴着成对的珠钗,妆容十分淡雅。看她款款而来的步态,便可知教养也还不错,虽是庶出的,倒没显出小家子气来。
周皇后暗自点了点头,又往她身后瞧。
走在中间的,便是三姑娘徐婉贞。
她是整个郡王府唯一的嫡女,模样不算难看,眉眼飞扬、昂首阔步,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我是蓬莱县主”六个大字。
只怕宫里头三位公主加起来,也没她这个气势。
周皇后眸光微转,将玫瑰糕搁进口中。
幸得此时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皆回宫歇息了,若不然,她老人家这会子怕要不高兴。
要不怎么都说“老小”呢?太后后娘娘年岁大了,反倒有些孩子气起来,因很疼爱三位公主,便由不得旁人在她们跟前耀武扬威地。
不过一个县主罢了,张扬个什么劲儿?
第099章 嫌隙
款款放下银叉,周皇后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顺势望向走在最后的徐婉顺。
在郡王府的姑娘里,徐婉顺行四,倒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齿,一身雪青撒花的衣裙,越衬出她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论容貌,她比两个姐姐加起来还要胜上一筹,只可惜,眼神过于灵活了些,再长两岁,就是个标准的“狐媚子”。
拢共瞧来,也就二姑娘徐婉柔好些。
周皇后想着,一伸手,却将徐婉贞招到了跟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鬓,故意作恼:“你这孩子,本宫不叫你,你便不过来,真真的小淘气鬼儿。”
语气十分地亲昵,显示出对蓬莱县主格外的宠爱。
这是她身为皇后对血脉正统的态度。
徐婉贞再是刁蛮不讨喜,那也是纯正的皇室血脉,周皇后总不会在这等场合将个庶女拉在身边,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徐婉贞心下极是得意,面上却维系着矜持的笑容,细声道:“臣女方才见娘娘忙着,便没敢扰了娘娘。”
周皇后笑着赞她“懂事”,命人抬来一匣子头面赏了她,复又着谢禄萍向建昭帝传话,将三位姑娘也要作诗之事说了。
建昭帝本就兴致颇高,自是大笑着允了,命人再添三副彩头,皆是些姑娘家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图个一乐罢了。
守在棚中的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她垂首立于案边,眼前是明亮的烛光,鼻端暗香浮动,耳畔偶尔传来建昭帝清朗的笑声。
莫名地,她竟有了一丝戚然。
前世此时,建昭帝正病着,又何尝能有开怀大笑的机会?
或许,直到驾崩之时,他亦难得有一刻真正的欢喜。
而此刻,他却在开心地笑着。
红药的唇角也跟着弯了弯。
自重生以来,她头一次觉着,改变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便如行宫那一百来号活下来的宫人,以及此际大笑着的建昭帝,至少在他们的身上,红药看到了好的那一面。
这让她生出一种既欣慰、又心酸的复杂感觉。
“呼哧、呼哧”,身畔突然响起粗重的呼吸声,红药微惊,循声看去,便瞧见了红梅满是汗珠的鼻头儿。
红梅十分地紧张。
这也是人之常情。
进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与天子离得如此之近,她自是又害怕、又期待,想要抬头看上一眼,偏那脖子像被人定住了,动弹不得,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儿,连带着呼吸都重了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哈哈哈……”金露亭中再度爆发出一阵大笑,也不知是谁逗笑了建昭帝。
趁此机会,红药飞快抬头,从嘴皮子底下溜出一句话:“红梅,别害怕,陛下不会过来的。”
她很了解初见天颜之人的心情,当年她亦是如此,初见陛下,又是害怕,又有一点好奇,更多的则是敬畏,慌得手脚都没处放。
不过,面圣的次数多了,她便也摸出了一些门道。
红梅怕得也太早了。
通常情形下,皇帝是很少当众动笔墨的。
一则,司礼监多的是能写会画之人,陛下口述、他们动笔才是常情;二来,据红药所知,建昭帝对舞文弄墨没多大兴致,他平素最喜品香,打家具都在其次。
所以,红药有八成的把握,建昭帝根本就不会进彩棚。
“我……我知道了。”红梅哆嗦着回了一句。
心是放下来了,却又有些失望。
她确实是存了些期待的。
都说天子就那天上的真龙,也不知能不能让她瞧见个一鳞半爪地,沾点儿福气。
见她傻呆呆地发痴,倒不似此前那样紧张了,红药便又低下了头。
方才过来时,她也未敢多看,却不知淑妃娘娘在哪座彩棚里,她身上那条被改动过的裙子,有没有被人瞧出端倪,还有那上头临时缝上的扎花,也不知有没有缝牢,会不会掉?
一时间,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红药的脑袋又开始搅浆糊,头晕眼花地,欲待不去想,却又按不下这些杂念。
这时候她倒真希望着,不拘来个什么人,打一打岔,也免得她管不住自己,净在那儿瞎琢磨。
她的愿望很快便实现了。
没过多久,便有人走进了彩棚。
且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杂乱的皮靴落地之声,随着夜风拂起的凉意而来,此起彼伏地,步履皆不重,透着几分谨慎,却还是掩不去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不用抬头看,红药便已猜出,必是郡王府几位爷过来了。
看起来,他们已经作得了诗,这是要录下来给皇帝品评呢。
果然,此念方生,便闻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二弟,你也想好了么?”
说话之人,正是王长子徐直。
二爷徐肃“嗯”了一声,视线在彩棚内扫了扫,便径直走向左首第一个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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