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说来,那徐婉柔倒是十分大度,被人骂到了眼面前,也并没与徐婉贞计较,面上的笑容分毫未改:“县主说的是,民女受教了。”
居然当真以封号相称。
徐婉贞反倒一滞。
“那么,县主想用哪张书案呢?”徐婉柔又和声问道,面上神情仍旧和婉。
徐婉贞心头一阵发堵,旋即又觉无趣。
以往每每与徐婉柔相争,亦总是如此,搞到最后,总是徐婉贞先没了兴致。
“罢了,本县主不与你一介平民计较。”作势拂了拂衣袖,徐婉贞一如往常那样,当先息了势头,左右看了看,便走向最右首的书案。
徐婉顺似有些失望,却也未再多言,笑盈盈向徐婉柔一屈身:“二姐姐先挑罢。”
徐婉柔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随意拣了副椅案,提笔便写,仿佛方才的事没发生。
徐婉顺也消停了,自去了另一边写诗。
一时间,三姊妹各自埋首书案,再无他言。
也不知是不是女儿家羞涩之故,她们不约而同地没去选红药那张书案,红药也自乐得清闲。
一时献诗毕,有小太监过来再行抄录,红药等人的差事便也结束了,谢禄萍走来,将她们带去了介福殿。
琼华岛宫人尽皆呆在殿中,出入须由几位管事宫女应允,不可乱走动。
低声吩咐了红药她们几句话,谢禄萍便又转回了彩棚。
周皇后正等着她,见她来了,便唤她至近前道:“这评诗只怕也要不了一会儿,等一时便要散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罢,今儿太忙,本宫怕她们拾掇不干净。”
谢禄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怕陛下稍后去了坤宁宫,诸处不妥,要她先回去安置安置。
她应了个“是”,转身便往外走。
“慢着。”周皇后忽又唤住了她。
谢禄萍忙回身问:“娘娘有何吩咐?”
周皇后忖了片刻,便道:“罢了,你既回去了,将那八个服侍笔墨的也给带回去吧。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哪里熬得住,便强留着她们,也做不了多少活计,不如让她们早点儿回去是正理。”
谢禄萍忙躬身道:“奴婢代她们谢娘娘的恩典。”
“快去吧。”周皇后笑着挥了挥手。
谢禄萍恭应下,转去介福殿,将周皇后的话说了一回,红药等人忙面朝大彩棚的方向跪下谢了恩,方随着谢禄萍离开了。
说来也巧,一行人才踏上廊桥,便见那太液池畔、明晃晃的灯笼下头,立着数人,当中的女子翠裙白衫,长长的裙摆拖曳于地,上绣着的素馨花清雅精致,女子的鸦髻上亦簪着一枝素馨花钗,那钗头垂下的东珠串儿足有拇指大小,光华莹润,正映着那女子娇柔的容颜。
却是宁妃。
“奴婢见过宁妃娘娘。”谢禄萍忙上前见礼,红药等人亦皆屈膝问安。
宁妃笑吟吟地道了个“免”,眸光向谢禄萍身后一掠,笑问:“怎么这就回去了?诗做完了么?”
谢禄萍忙恭声道出了周皇后的吩咐,又道:“奴婢出来的时候,陛下还在亭子上头评诗呢。”
宁妃点了点头,将衣袖轻轻一拂:“得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吹吹风便也回了,你们自去罢。”
谢禄萍躬身应是,退行数步,带着众人离开了。
遥望着她们步下廊桥,宁妃面上笑容不减:“皇后真是好心呢,这般体恤这群小丫头。”
“可不是么,这些个小的再不回去,就得在席上睡着了。”大宫女邓寿容在旁说道。
言下之意,皇后娘娘不过是假慈悲,明面上是体恤这群小宫女,实则是嫌她们不当用,顺手推舟赏个恩典罢了。
这话宁妃如何不懂?遂笑盈盈提起帕子掩了唇,眼风向邓寿容身上一转,口中吐出柔柔两个字:“轻狂。”
“娘娘恕罪,奴婢也是实话实说。”邓寿容道,视线飞快往左右一扫。
几名宫人立时会意,尽皆退到了十余步开外。
宁妃见状,息了笑,转眸望向夜色中的太液池。
池上莲叶田田,硕大的叶片托住精巧的水晶烛台,天上飞镜皎皎,水中星河滟滟,端是好景。
将手指来回绕着丝帕,宁妃语声极轻地问:“上次那件事,都办妥了罢?”
“回娘娘,妥了。”邓寿容低低地道。
宁妃“嗯”了一声,垂眸打量着指间丝帕,漫声道:“你那干女儿也就罢了,只本宫怎么恍惚听着,这事儿还有个尾巴没了掉呢?”
邓寿容便沉声回道:“回娘娘,那薛红衣背后的人奴婢已经查清楚了,是御用监的刘嬷嬷,这刘嬷嬷认了她做干孙女儿。只前些时候这刘嬷嬷也去了行宫,却是被大火给烧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宁妃眉心动了动,仰首望月,语声微有些清冷:“既这么着,这薛红衣咱们就不必管了?”
“奴婢倒不这么觉着。”邓寿容皱起了眉,面色阴沉下去:“有件事奴婢没来得及告诉娘娘,今儿下晌,那薛红衣托人带给奴婢带了句话,说是想来钟粹宫当差。”
“哟,竟还有这等事儿?”宁妃秀眉一挑,面上划过几分讶色。
邓寿容的面色却是愈发阴冷:“是,娘娘。奴婢觉着,她好像知道些什么,那话里话外地,只绕着奴婢那死去的干女儿转,却又含含糊糊地,引着人往下猜。”
宁妃低低“唔”了一声,眉头轻蹙,手里的帕子绕过来,又揉过去,语声淡淡:“这等大事,如何不早说。”
邓寿容面色微变,忙垂首道:“娘娘恕罪,下晌人多事杂,娘娘又一直在人堆儿里,奴婢怕惹人疑,便没敢拿这事烦您,如今倒要请娘娘的示下。”
言至此,抬头望一眼宁妃,目中闪过寒光:“请娘娘恕奴婢多嘴说一句,这人……怕是不能留着。”
第104章 暗渡
宁妃不语,只微侧了眸,似在沉思,娇柔的脸上,浮着一个恬静的笑,任是谁瞧见了,都会以为她正悠然自得地观着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数息后,她方转首望向邓寿容,面上的笑容极是温柔:“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咱们钟粹宫,咱们也不好让小丫头扫兴不是?”
邓寿容一愣。
宁妃眉眼皆弯,笑得越发柔美:“本宫自来心软得很,最见不得这些小孩子家受委屈了呢,便如了她的意就是。”
分明极柔的语声,可听在耳中,却让人心底发毛。
邓寿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奴婢省得,明儿就去办。”
宁妃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也别太着急,先把人接进来,慢慢地调理上一段日子。本宫想着,总要一应事情都给问的清清楚楚了,才好把人送走不是?”
收梢一语,轻软绵柔,如上好的丝绸,滑过邓寿容的耳畔。
她心底越发生寒,头也不敢抬,只应了一声“是”。
宁妃“咯咯”笑了起来,仿似了结了一桩大事,神情舒泰。
然而,数息后,那恬柔的笑声却忽然一止,清冷语声复又响起:“先不说此事,我叫你打听那条裙子的事,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回娘娘,奴婢方才也正想说这事儿来着。”邓寿容恭声道,踏前半步,将声音压低了些:“奴婢打听到,八月初九那天下晌,有人瞧见戚良拿着一个大包袱卷儿去了一趟翊坤宫,出来的时候手里便空了。没两日,淑妃娘娘新裁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的话就传出来了。”
戚良乃坤宁宫大总管,平素很得皇后娘娘的赏识,与谢禄萍堪称周皇后的左膀右臂。
戚良去了一趟淑妃的住处,再之后,淑妃的新裙子便裁成了,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皇后娘娘赏了淑妃那条裙子。
只是,赏东西便赏东西,何以搞得这样神秘?为何淑妃不干脆说是皇后娘娘赏的,却说是“新裁”的?
宁妃的眉尖蹙得紧了些。
邓寿容又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奴婢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就在同一天的午正时分,常总管捧着个包袱去坤宁宫走了一遭,两个时辰后,才又有了戚良的翊坤宫之行。”
宁妃没说话,手中的帕子却轻轻一绞。
邓寿容所说的常总管,便是乾清宫的常若愚,凡有他在之处,通常便代表着建昭帝的意思。
常若愚先去坤宁宫,随后,坤宁宫大总管便又去了翊坤宫,那岂非表明,那个大包袱卷儿,实则是从乾清宫递出去的?
那一刹儿,池畔静得落针可闻。
随后,宁妃柔柔的笑语方才响起:“本宫就说么,那料子、那样式、那剪裁,竟是本宫平生仅见,本宫还当是淑妃找了什么门路从外头弄来的呢,却原来,竟是别人拐着弯儿赏下的。”
语至最后,到底添了一抹酸意。
事情已然很明显了,淑妃身上那条华贵而又别致的裙子,根本便非皇后娘娘所赏,而是建昭帝亲赐下的。
“也真是有趣,今儿席上,淑妃一来一回地,那裙子上头便多了好些花儿,偏那些人像瞎了似地没瞧见。”宁妃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丝丝冷意。
方才酒筵正浓时,淑妃突然离席,回来后,那裙子上便多了好些原先没有的扎花儿。
公允地说,添了这些花儿,裙子反倒越发好看起来。
而越是如此,便越令人作恼。
宁妃用力绞着帕子,面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一张脸绷得如同铁板。
陛下作什么搞出这些个花样子?
是在提防她们这些女人么?
天子赏赐嫔妃,天经地意,谁还能挑他的理儿?大大方方地赏着不就结了?
偏建昭帝做贼也似,偷偷摸摸地不说,竟还要从皇后娘娘那里过一道儿手,才把东西赏予了淑妃。
这算什么?
宁妃手中的帕子又绞紧了一圈儿,手指头都勒出印子来了,却犹自未觉。
谁说陛下最近独宠皇后来着?
分明他心里还念着淑妃呢,且还念到了牵肠挂肚的地步,为不让淑妃成为众矢之的,竟想出了这暗渡陈仓的法子。
至于么?
合着这满宫的女人都是母大虫,唯有淑妃是小白兔,她一冒头,就会被她们生撕了去?
宁妃险些咬碎银牙,额角青筋一根根跳起,这些年修炼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全都破了功。
邓寿容度其面色,见她是真气着了,忙缓声开解:“娘娘这时候倒很该乐一乐才是。您也不想想,淑妃为何要把那裙子改个样儿?奴婢可瞧得清楚,那上头多出来的,可是扎花儿。那东西原是染色用的,谁没事儿会把它往裙子上缝啊?指不定是要遮着掩着什么东西呢。”
她撇了撇嘴,语中有着几许不屑:“不是奴婢不敬主,委实是这人啊,也不能太嚣张了,老天会瞧不过眼的。娘娘您瞧瞧,这不就是现世报么?那些人不算计旁人,偏就只算计她一个,可见是她自个儿的不好,犯了众怒。”
这话委实解气,宁妃闻言,面色稍霁,手中的帕子亦松了松,淡笑道:“这是有人路见不平,倒也替本宫出了一口恶气。”
邓寿容亦陪笑道:“娘娘这话说得是。若是能当席逼得她换下这条裙子,坤宁宫可就得恼了。”
说不得皇帝陛下头一个就恼了呢。
此乃她的未尽之言。
只是,私议皇后已是格外大胆,乾清宫的闲话她是断不敢说的,只能拐弯抹角地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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