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通常说来,这种时候是不会有客登门的,而乾清宫那边的消息,亦早就传了过来。
陛下依然去了坤宁宫。
看起来,皇后娘娘专宠于陛下跟前,这传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
红药悄立窗边,眼见得那几抹微云由明转暗,天际青黛重叠,芳苓并红嫣走去将宫门掩了,点亮了门后的两盏灯笼,满地光晕清冷,映着天边一轮孤月,红药便知晓,今儿这一日,又平安地过去了。
至于明日的惜芳节,想必亦会无声无息地过去罢。
毕竟,如今六宫如死,好些嫔妃甚至闭门不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着过节。而既无人过节,则如红药这般“没志气”的宫女,也就乐得清闲一日是一日了。
果然,次日一早,红药去麻喜慈跟前听用,便见她在那里长吁短叹地,对着满架子的新衣发愁。
原以为淑妃娘娘要换新衣裳过节,她便提前收拾出了好几套,粉白黛绿、绫罗绸缎,皆是最能衬淑妃气韵的。
却不想,这节竟是无人来过,而这些雅致精美的裙裳,也只能空挂着吃灰,每思及此,麻喜兹便有些难过。
她跟了淑妃娘娘好几年,一直忠心耿耿地,此时望着满架子衣裙,便很替主子不值,因见只红药一人在前,不免抱怨起来:“这都快一个月了,总也没个穿新衣的时候,再这么下去,衣裳就该霉坏了,那些丝的最不禁放。”
语毕,愀然长叹。
陛下啊陛下,您怎么老也不往咱们宫里来啊。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红药听是听懂了,又哪里敢接话,只能也跟着叹了一声,做一个模棱两可的呼应。
麻喜慈也并不敢往深里说,很快便息了声,闷头将衣裳全都收进箱笼中,又转首往窗外瞧了瞧,问红药:“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比昨天更好些?”
这话题再安全不过,红药立时回道:“回姑姑,确实是好一些,大日头亮灿灿地,风吹在身上也不凉。”
“那咱们把大毛衣裳翻出来晒晒吧,左右也没什么事儿,闲得骨头都疼了。”麻喜慈说道,圆润的脸上,挂着几许失落。
她倒真是挺忠心的。
红药暗自感慨,面上擎出笑来:“姑姑说的是,今儿日头真不错,不拿来用一用怪可惜的。”
这话引得麻喜慈直笑:“这日头还能归你来用么?你这孩子,说话倒也有趣。”
说着又有些感慨:“自打你来了,我这里倒也有些活气儿,不像往常静得叫人发慌。”
看得出她此语实是发自内心的,说话时,眼中亦含了笑意。
如此善意,红药自不愿拂,遂笑道:“我也很喜欢和姑姑一处当差呢,有时候瞧瞧这些好看的衣裳,就觉着心里特别地欢喜,想来姑姑也是一样。”
这话正正触动麻喜慈的心思,她不由笑得眉眼都弯了。
她确实很喜欢这份差事,只觉得那满架裙裳比什么都好看,此时便上前一拉红药,欣然道:“没想到你与我竟是一般的心,那敢情好。咱们便去搬衣裳吧,趁着时辰还早,倒能多晒几件。”
红药忙应是,随她去了偏殿后的小库房,将几个箱笼打开了,捧出一件件大毛衣裳,摊在正殿后面的回廊处翻晒。
不多时,那朱漆栏杆上便像开了锦做的花儿,五颜六色地,煞是好看。
这厢正自忙着,蓦地,前方传来一声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声音离得很近,似是就在宫门边儿上。
红药一怔。
麻喜慈亦是满面讶色。
陛下驾到?!
皇帝这是到翊坤宫来了?
他不是只在坤宁宫呆着的么?怎么突然间地又跑来了?
直愣了数息,麻喜慈才当先回过神来,刹时间欣喜若狂,连声道:“唉哟,陛下来、来、来……来了。”
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红药面上亦堆满了笑,然心底里,实则并不怎样高兴。
陛下驾临固然是好,可相应地,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她下意识地往四下看。
红杏可千万别在啊。
好在那窗前廊外只几个小宫人,并不见红杏身影。
红药松了口气。
麻喜慈并不知她所思,此际已是欢喜得都快傻了,忙忙地道:“陛下来了,咱们这些衣裳要不先收着?万一陛下觉着脏乱,怕就不好了。”
第112章 分忧
红药巴不得躲进小库房呢,自是连声应是,两个人便又急急把衣裳往回抱,务求早些收拾干净,一壁侧耳细听周遭动静,果闻淑妃等人恭迎之声,旋即又是建昭帝朗然的笑声。
建昭帝还当真来了。
麻喜慈高兴得手都在抖,红药亦不得不满脸堆笑,以配合她的心情。
就在那衣裳收得还剩几件之时,红嫣突然笑眯眯地走来道:“麻姑姑、红药,衣裳还是先晒着吧,陛下才发了话,说是那廊子下头晒着衣裳挺好看的,让多晒几件呢。”
啥?好看?
晒衣裳有甚好看的?
红药抱着衣裳傻站着,一脸呆滞。
倒是麻喜慈,高兴得眼圈儿都快红了。
裙裳之美,自成一格,只世人多不识其美,只知以衣衬人,更有“衣不如新”之语,将衣裳放在了一个很让人不齿的地步,她一直深为此而抱憾。
可喜陛下到底是真龙天子,迥异于世人,竟也能别具慧眼,瞧出裙裳之美,这如何不令麻喜慈欢喜?
她自来爱衣成痴,此时竟大有得遇知音之感。虽然这想法很是不敬,可那种又欣慰、又激动的感觉,还是令她手足无措,面上亦是一脸地呆滞。
好一会儿后,她方自情绪中回转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奴……奴婢遵旨。”
红药也忙跟着跪下来。
虽然不是很懂建昭帝之意,但天子既发了话,她们自然必须遵从。
于是,她与麻喜慈再度转去小库,将衣裳逐一抱出来,重新铺晒于廊间。
这一通忙,红药汗都下来了,麻喜慈更是满头大汗。
暖阁东窗下,淑妃云鬓高挽、湘裙曳地,亭亭伴在建昭帝身侧,眼瞧着红药等人如蜜蜂般地忙碌,仿似在看什么西洋景。
好一会儿后,淑妃方提起帕子掩了半面,眉间是薄薄的一层浅笑,柔声语道:“陛下原来喜欢看人晒衣裳呢,何不早说?若是早说了,妾这会子也去和她们一起了,也好教陛下多看两眼。”
寥寥数语,婉转生姿,不述一字相思,那晴丝袅袅,却绕在人的心尖儿上。
她难得这般小女儿家情态,建昭帝当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浸在春风里,不由朗笑出声:“罢了,朕知道你这心里埋怨朕呢,朕也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宽纵的语气,显是恩宠犹在。
淑妃听了,多少放下心来,旋即又生出几分幽怨,敛眉轻叹:“罢了,陛下忙于国事,少来妾这里几回也是好的。”
一语说罢,已是清眸如雾,泫然欲泣:“只妾这阵子都没见过陛下,这天气又萧索得紧,到了晚上,真真是清冷得让人睡不着。”
轻颤的余音,细且柔软,仿似有谁拨动了琴弦,衬着那长睫上晶莹的水雾,真真我见犹怜。
建昭帝心头软了软,深觉自责,近来委实冷落了爱妃,忙挨近了拉起她的手,柔声道:“爱妃莫难过,朕往后必会常来瞧你的。”
淑妃颦眉轻泣,帕子下的唇角却是微微一弯。
得此一语,她这两个月来的郁结,已然好了大半。
作势拭着泪眼,她强笑道:“陛下金口玉言,妾可记下了,若陛下食言,妾断不依的。”
见她清丽的脸上又是笑、又是泪,恰如朝花带露,建昭帝心下越发怜惜,贴在她耳边又柔声说了好些软话,好容易将她的眼泪哄下去了,二人方归了座。
一时有宫人奉上香茶果点,淑妃的清眸向建昭帝身上一转,便轻声:“这一大早的陛下便来了,想是散了朝便过来的,可要吃些东西垫一垫?”
建昭帝便摇头笑:“今儿散得早,朕吃过东西才过来的。”
淑妃却似犹自不放心,也不多言,亲上前斟了一盅参茶,奉于建昭帝手边,柔声劝道:“那陛下便喝盅参茶吧,说了一早上的话,润润嗓子,补一补气。”
这般的温存体贴,建昭帝自是越发受用,笑眯眯接盏在手,一仰脖儿喝干了,搁下玉盏,又看了看一旁侍立的侯敬贤。
侯敬贤立时会意,挥了挥手,便将满屋子人都带了下去。
须臾间,暖阁中便只剩了两位主子。
淑妃秀项微垂,心却往上提了提。
看这情形,陛下显是有话要说,且还是要背着人来说的,却不知是何事。
一念及此,她便又觉出几分心酸。
原以为陛下是念着自己,特地前来探望,却不想,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枉她还欢喜了半天呢。
“爱妃,朕有一事,要你帮个忙。”建昭帝启唇说道,低沉的语声,温柔款款。
果然如此。
淑妃心头酸涩不已,却不敢再作痴作娇了,唇角噙着笑,问:“陛下这又是要妾身去做甚?”
盈盈笑颜,眉尖却微蹙,拢下一缕清愁。
建昭帝知道,她这是又堵上气了,不免更生怜爱,柔声解释道:“不过小事尔,朕和皇后不好出面,爱妃是最合适的人选。”
语罢,一展衣袖,袖畔金龙腾空,带起一片金光,伴着他朗朗音线,涌至淑妃身前:“爱妃可愿替朕分忧?”
淑妃仿似被那金光刺了一下,敛了敛眉,再举眸时,神情切切,一如她那真挚而充满感情的语声:“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妾之所愿,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虽只一语,情绪却丰沛到了极点,恭顺有之、仰慕有之、倾心亦有之。
建昭帝闻言,心怀大畅,不由朗声长笑起来。
他最爱淑妃的便是这一点,识进退、知体度,偶尔撒个小娇什么的,小猫爪儿似地挠着人心,痒一阵、疼一阵,当真别有意味。
前些时候,他因了某些缘由,不能去各宫走动,虽说皇后也很好,然朝夕相对,总难免生出几分乏味来,如今乍见淑妃这清媚楚楚的模样,真有种小别胜新婚之感,个中情致,实令人回味无穷。
他隔案握住淑妃的手,温柔的眸光尽拢在她的身上:“下个月的月中,请爱妃替朕去东平郡王府走一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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