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说着,身形略略一动,便“嘶”地轻呼出来。
这绝非作伪。
她的脚踝伤得很重,此刻已然挪动不得了。
见她面色发白、冷汗湿鬓,精致的眉目间蕴了几分痛楚,格外有一番娇怯,红衣自是信了,红柳更是上前扶起红药,一面还招呼红衣:“你也来,和我把红药扶回屋去。”
红衣打了个愣,旋即满口应下。
做好人么,这种顺手人情,她自然不会推拒。
二人合力将红药扶回屋中,红药也委实是又疼又累,顾不上再演戏,由得她们安顿着上了床,便阖目睡去。
到得下晌,红药的脚已然肿成了馒头,连钱寿芳都惊动了,过来瞧了一回。
她倒也尽责,回屋后便取出腰牌,遣了罗喜翠去尚服局郑司药处报备了一声,又领了一瓶子跌打药酒回来,让红药自己抹着用。
宫里的药酒,效验倒是非凡,红药抹了药,伤处顿时一片清凉,且她心里也稳静了些,更兼大事已了,正是神思困倦,便又倒头睡了过去。
第013章 顶替
红药这一觉睡得很足,连梦也未做一个。
待掌灯时分,红棉将红药叫起来吃饭,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红衣顶了红药的班儿。
亦即是说,四月初一的仁寿宫之行,将由红衣与红柳随侍。
至于红药,伤成这样,自不好见人。
这了局,与前世别无二致。
“刘姑姑才告诉我的,叫我转告你一声儿。”红棉笑得满脸开花,仿佛得了天大的便宜。
红药沉默地听着,灯影里看去,似极黯然。
实际上,她还挺乐呵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地开怀。
那么大个灾星,且还是一连两个,全都被她躲了过去,若不是红棉就在眼前,她一定会仰天大笑三声。
至于摔跤时的那点子气,此刻都消了。
隔夜气最伤身。
她前世活到七十古稀,那可不是没道理的,别的不敢说,若论养生之道,从太后娘娘算起,这宫里人人都得遵她一声“大师”。
“你也真倒霉,那么风光的差事,到手没两天就丢了,怪可惜了儿的。”红棉用惋惜的语气说道,一双眼睛却亮得像点着牛油大蜡烛,闪得红药都不敢看,只好低头扒饭。
见她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捧住碗,整张脸几乎埋进去,红棉便格外有一种痛快,恨不能将红药的样子画下来,往后常瞧着乐。
然而,她口中却在不住叹息,仿似对她同情极了。
“瞧你可怜巴巴地,倒叫我想起那掉在水里的小狗儿了。好活计都叫人顶了,你心里可难受不?”说话间,炯炯眸光直射而来。
“这也没法子啊,老天不叫我去,我又能怎么着?”红药敷衍着说了一句,手底下扒饭的速度却是飞快。
她午饭就没吃,这会儿正饿着。
这回答很令红棉不满,她撇了撇嘴:“你就别装了,当我瞧不出来么?你这会子肯定怄死了,是不是?你就说你怄不怄吧,别瞒着我。”
看她一脸“你不说怄死了我就要怄死了”的表情,红药也只能点头:“呃……我怄死了。”
罢了,这话委实也不算错。她先前也确实怄气来着,主要是年纪一大把,被几个小姑娘合伙算计了,心里不大舒服。
红棉这才欢喜起来,点头咂嘴地道:“啧啧,你想想啊,跟着主子去仁寿宫走一遭,又见世面,差事又体面,这是一。再一个,若是走运入了哪位贵主儿的眼,人家拔根汗毛就够你吃一年的了,如今倒好,篮子里的鸡蛋说飞就飞了,我要是你,哭也要哭个半天。”
她悠然地望着窗外,等着红药接下文。
可是,等了半晌,耳边只有细碎的咀嚼声,窸窸窣窣地,跟偷听的老鼠一样。
红棉忽地觉出不对。
红药怎么还吃得下饭?
她不是快怄死了吗?
一个怄气的人,也能把那一大碗饭菜吃得见了底?
这是怄的哪门子气啊?
见她狐疑地看过来,红药忙包着满嘴的饭:“那个,我午饭没吃。”
红棉“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吃个没完。”
随后,她便用关切的眼神看着红药,问:“那你饭还够不够?要不我再去炉子上给你热点儿?今天领得本就多,主子又下剩了好些,我……”
“不用了,尽够了,多谢红棉姐姐。”红药忙咽下饭粒道,复又端起汤碗连喝了好几口,缓口气。
方才吃得太急,险些没噎死她,再不缓一缓,她真怕自己当场气绝。
看着她微红的眼圈,红棉,终是满意了。
瞧瞧,这都哭上了。
这才对嘛,哪儿有怄气的人吃饭还那么香的?
“我还当你胃口多好呢,原来你竟在偷偷地哭。”她笑嘻嘻地道,又无甚诚意地劝慰:“罢了,快吃吧,别想这些倒霉伤心的事了,看哭肿了眼睛。”
哭肿了才好呢,主子瞧见了,准定又一顿罚。
她巴不得红药多受点罚,以解她连日来的憋屈与恼火。
红棉的误会,红药自是乐见,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吃完了饭,眼瞧着时辰将至,便一瘸一拐地去值宿。
从今日起,她和红棉一个班儿,要值半个月的宿。
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红棉心情大好,还学着她的样儿走路,直到刘喜莲板着脸出现,她这才老实下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甫一见面,刘喜莲便厉声道,刀子般的视线,直向红药身上狠狠刮了几刮。
红棉抢着回话道:“回姑姑的话,红药伤得挺重的,脚都肿了,走得比往常更慢。我等她来着,就迟了。请姑姑恕罪。”
语毕,她悄悄抬眸,一脸地期待地看着刘喜莲。
她可听说了,今儿上晌刘喜莲向张婕妤禀报时,将所有错处都归在了红药身上,只道“那台矶人人皆走,唯独红药一走就断,显见得她身上便带着灾”,又说“所幸红药是今天摔着的,若是在仁寿宫摔上一跤,那可就把冷香阁的脸都给丢尽了。可见还是主子洪福齐天,早早把这晦气给除了去。”
话里话外地,竟将红药当成了那倒霉的祸殃子。
如此一来,纵使张婕妤先还觉此事蹊跷,过后却对红药生了厌,亦息了查明原委的心思。
这等“不祥”、“不吉”的人或事,最犯忌讳。莫说是宫里了,便是那些略体面点儿的人家,对这样的下人也多不喜。
而被刘喜莲这一说道,红药便俨然坐实了那“灾星”二字,从今往后,她在冷香阁已是人人可欺,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教红棉如何不喜?
曾经踩在你头顶之人,突然掉落尘埃、任人践踏,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
她委实很想瞧一瞧,掉在地上的红药,会怎样被刘喜莲踩扁、碾碎,最后变成泥渣子。
可是,刘喜莲也就只说了那一句,便挑帘转去了西次间儿,再无半个重字加诸红药之身。
红棉大失所望。
这就像戏到好处,那唱戏的忽然嗓子哑了,那看戏的人可不得抓心挠肺地么?
第014章 夜雨
红棉沉着脸站着,不过,很快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心情登时转好。
耳听得刘喜莲脚步声渐远,她轻轻扯了红药一把,故作神秘地道:“你知道不,钱管事把刘姑姑也调来与我们一同值宿了。”
红药此时已然将往事尽皆记起,此事她自是知晓。
然而,陡然间地被人问到眼前来,她一时倒有些哑然。
做戏这回事,她还生着。
直花了数息时间,她方才转过来,顺着红棉的话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刘姑姑和罗姑姑不是已经不当这差事了么?”
说这话时,她极力瞪大眼睛,做浑然不解状。
“还不是因为你?”红棉握着嘴直笑,眼睛都眯起来了:“你现下连道儿都走不好,主子靠我一个可服侍不过来,是以刘姑姑顶了你半个班儿。”
说完了,她忽又觉着有些不舒服。
这班次还是钱寿芳重新安排的,看得出,她对红药多有照拂,替她虑得周全,这让红棉颇是不忿。
红药长长地“哦”了一声,装出才听说的样子,一脸恍然道:“原来是这么着,那刘姑姑也真辛苦了。”
见她根本没听懂,红棉“噗哧”笑了出来,也不点明,只笑呵呵地道:“是啊,刘姑姑近日可要辛苦了。”
依刘喜莲的脾性,这等辛苦,她如何会白白地吃?
红药这一回算是将她得罪狠了,往后有可的受。
如此想着,红棉笑得越发欢畅。
那厢红药想了想,便一脸真诚地道:“多谢姐姐提点。今晚也要请姐姐多担待些,我这伤……”
“哟,这我可不能答应你。”不等她说完,红棉的脸立时板成铁板,语气也冷下去:“咱们一码归一码。刘姑姑替你当差,那是你的事儿,可不与我相干,该你的你自去做,千万别叫我。”
这话委实堵人,红药亦未料她如此直接,缓了好一会,方陪笑道:“是我冒撞,姐姐也有差事在身上呢,我这样说,反倒让姐姐为难,都是我的不是,姐姐莫恼了去。”
话说完了,她心下犹自惴惴。
这些细微处的应对,她已然记不太清,只能尽量模仿着年少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是个实芯儿的小姑娘,虽才吃了两年的苦,心底深处,却还留有一丝天真。
再往后,时光倥偬,天真的小姑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又成了实打实的泼妇一个,在石榴街称王称霸,真真是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见红药态度和软,红棉虽觉得意,却犹有几分不足。
人太老实了,欺负起来都没意思。
“我这是为着你好,若是凡事都由我替了你去,你生疏了差事,岂不是我的罪过?”她拍了拍红药的手,一脸地语重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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