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宝如暗中叫了声晦气,概因这也是个熟人,尹玉卿的大哥尹玉良,他白瞎了个好名,生的熊一样,脑子也不清楚,所以尹继业宁可把世子之位传给没有出身的二公子尹玉钊,也不肯给他。
这厮是个混人,小时候和着尹玉卿两个,没少欺负宝如。宝如怕他认出自己来,也不敢硬顶,意欲就这样作罢,张氏却出头了:“大官人,我们就是来做卖买的,人人都白吃不得折本儿了?钱也不多,总共二十文,您瞧您这一身穿着……”
尹玉良和着小厮们的怪笑,指着远处道:“不开眼的穷妇,你一路打听打听,尹大爷我进了这苑子,谁家不是赶着上贡东西叫我尝个鲜儿?你竟然还敢要钱?
你们不准摆摊儿了,给大爷我滚出去!”
说着,他那几个小厮便来拉扯张氏。宝如连忙叫道:“大官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您又何苦如此?我再多赔您几份枣儿,祝您今儿胃口好,吃的好,在苑子里玩的尽兴,好不好?”
尹玉良笑了:“穷妇不开眼,这穷小子还算知趣儿……”
他盯着宝如看了半天,她这圆眼小鼻子,樱桃小嘴儿的长相,无论何时,笑的眉眼弯弯,任是谁都过目不望。
“是你,赵宝如!”尹玉良指着笑道:“听人说你在秦州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怎的,贫寒日子过不下去,跑京里讨生来了?”
张氏一看宝如遇到了对头,连忙便开始收摊子:“宝如,咱不挣这个钱了,咱到外面去摆摊儿也是一样的,走吧。”
宝如一把拽住张氏,笑道:“不期玉良哥哥还能认得我,这些日子,你过的可好?”
常言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宝如圆圆一张小脸儿笑的甜兮兮的,贵女蒙尘,明珠落难,她温顺的就像只小白兔一般。
尹玉良凑近一步,道:“你都不在,哥哥怎能过得好?”
事实上他心里却在想另外一桩事儿。他是家里的长子,又是正室生的,二公子尹玉钊是尹继业从外头抱回来没名没份的小杂种,地位云泥之别。
但既便如此,当初封国公的时候,尹继业直接上奏礼部,将世子之位承给了尹玉钊。
尹玉良无论文武还是相貌,皆比不过那自幼老辣深沉的二弟尹玉钊,但却独独知道一点,那就是他老爹大约老辣的尝多了,想吃个新鲜,在凉州一直给太后上旨,请求太后把这小丫头以罪奴之身,赐给他。
掌着兵权的大都督想要个小妇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但不知为何,大太监王定疆几番派人去秦州抓这赵宝如,人要么不是折在关山道中,要么就是死在回程的路上,抓了大半年,愣是没把个赵宝如抓回来。
俗话说的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尹继业眼看就要回京述职,尹玉良觉得自己若能把这赵宝如给弄到府里,到时候上贡给老爹,得他个欢喜,只怕那世子之位,就能落到他头上了。
他嘿嘿一笑,解了腰间银袋哐一声砸在案板上道:“可怜见的我的宝如妹妹哟,怎会落到这步田地?罢,跟哥哥一起回府去,什么样的日子没有?走,跟哥哥苑子里逛逛去,先喝两盅酒暖暖身子,如何?”
宝如捡起那银袋,沉甸甸至少二十两。她双手捧给尹玉良,道:“哥哥先进去吧,待我买完了枣儿就去找你,如何?”
尹玉良盯着那银袋,挑眉:“这是嫌哥哥给的银子少,不想跟哥哥走不是?”
宝如立刻不高兴了:“方才哥哥还叫我做妹妹了,您瞧瞧您这扔银子的架式,分明是恶霸一样,我不要。”
恰此时,提刀带队巡逻的尹玉钊自远处而来,命人戒备在庄茉儿舞剑之处,抱臂站在远处冷观,他那蠢货一样的大哥,被那瞧着面良温驯的小丫头耍的团团转呢。
第63章 国色天香
尹玉良立刻举了双手:“好好不要不要果真给银子也是折煞了妹妹。那哥哥在里头等着你。你要进门时只须说一声找哥哥的他们就会把你带进来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头尹玉良还怕她会耍赖跑掉边走边指着自己身边的人:“别想着跑,他们可会替我看好你的,明白否?”
目送尹玉良离去宝如的笑渐渐凝结在脸上。
热乎乎开了个头的生意,张氏盯着脚下那一箩的铜板串子,欲走舍不得走欲留又怕宝如要叫那恶霸欺负咬了咬牙道:“宝如,这买卖咱不做了尹家如今在这京里猖狂的无法无天咱惹不起。”
宝如亦是咬牙抬头已是笑:“我要做卖买挣银子天上下刀子也要做更何况一个尹玉良?”
从进长安城的哪一刻,王定疆的人就紧紧盯着就算稻生和野狐有三头六臂,王定疆若想拿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宝如想挣些干净的银子给季明德用这摊子,能摆一日是一日,静待王定疆前来。
庄茉儿中间歇了片刻,待日高起,又舞了一回。此时游人如织而来。入京的各地举子们,衣着华丽的贵家妇人们,身后七八个躬着腰小心翼翼只怕摔倒的小少爷娇小姐们,止步围观庄茉儿的舞剑时,有喜欢那油纸官帽做的别致可爱的,也有喜欢枣儿好吃的,不一会儿又卖掉了三十多份。
张氏掰着指头算了算,一枚枣儿就要一个铜板,这样好做的生意,她还是头一回做。
此时宝如也不敢再出头了,坐在木桶旁专心装枣儿。
忽而远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熟悉无比,不必抬头,宝如都能听出那是谁。
尹玉卿来了,她穿着大红色茶花穿蝶缂丝小袄,蜜妃色苏缎长裙,七彩宝石押发,云形如意簪子,衬着一张尖瓜子儿的脸,肤如凝露,凤眼含秋,美的恍如云中仙子一般。
她一手挽着李少源的妹妹李悠容,另一手挽着白太后的娘家侄女白明玉。
白太后,尹继业并李代瑁,当今大魏国中权位最高的三个人,便是像她们这般,牢牢结契在一起的。
宝如倒不艳羡她们今日的风光,也不感伤曾经自己有过的繁华。她惊讶的是,李少源居然也在列中,石榴红的圆领袍子,白面冷冷。
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步行而来,两条腿看起来略有些僵硬,但他的腿好了,能走路了。
宝如端着一官帽的枣儿,恰就看见尹玉卿转身,笑着伸手去扶李少源,他止步,就那么冷冷盯着尹玉卿的手。
此时朝阳从东升,晨光洒映,迎春花开着两三株,李少源身侧是株逢春而发的迎春梅,青竹两三竹。
他一双眸子孤冷,眼底还有几丝淤青,看着尹玉卿伸出来的那只手,旁边一众贵女围着,皆是笑意吟吟。
看了许久,李少源牵过尹玉卿的手,轻声道:“去年的今日,你也有如此风光?”
尹玉卿笑的花枝乱颤:“唯有一点遗憾,便是你不在,那朵国色天香,不是你插给我的。”
李少源笑了笑,声儿不大:“谁插给你的不都一样风光,这有什么分别?”
他去了一趟秦州,没有找到宝如,却治好了自己的腿。而嫁给狗皮膏药贩子的赵宝如,据说也来京城了,如今不知寄居在那一处小犄角旮旯的小巷子里。
尹玉卿如今要风光有风光,要地位有地位,再也不必担心曾经的对手会从泥泞之中爬起来,反而很盼望能于这长安城中偶遇赵宝如,好好笑话她两句,才不负她今日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风光。
张氏长声短叹,铜板满满一箩,两桶枣儿也卖掉了一桶。此时才不过刚开始,一会儿人会越来越多生意会越来越好,她又想挣银子,又怕宝如要叫尹玉良欺负,真是喜忧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宝如急匆匆的招着手儿,不一会儿,庄茉儿来了。
宝如随手竟还带着纸笔,展平一只小官帽儿撕作两半,匆匆书了封信,递给庄茉儿道:“大娘,你是能进那苑子的,烦请你帮我送个信,好不好?”
庄茉儿到底有了年纪,拆开信扫了一眼,再看宝如那笑眯眯的眼儿,劝道:“罢了,既你方才说你已经有相公了,回家养着吧,何苦惹那那些权贵们?”
张氏远远瞧一眼不远处,几个胖壮小厮,恰是尹玉良的手下,蹲在柳林子里,冷冷看着了。瞧这样子,显然想跑是跑不掉的了。
宝如还是笑笑眯眯:“天下也没有因为来个无赖就关张的生意,大娘替我送一回,等会儿我替你好好捶捶腰儿捶捶腿儿,好不好?”
庄茉儿摇着头,叹了声祖宗,进去送信了。
张氏站的久了焦渴,从旁边买了两碗馄饨回来,要跟宝如两个吃。
她喜忧参半的吃着碗馄饨,才吃到半途,便见七八个人抬了个大胖子出来,就连那方才风头无两的荣亲王府世子夫人尹玉卿,也哭哭啼啼跟随着。
张氏定晴一看,这胖子,可不是方才欺负她那个尹玉良?她捧着碗馄饨,一双木筷指着尹玉良叫道:“宝如,宝如快来瞧瞧这现世报,那胖少爷他好像是落水了,你瞧那一身湿嗒嗒的样子。”
宝如作势看了一眼,笑道:“可不是嘛,尹哥哥大约是太高兴了,这么大冷天儿掉河里,可不得冻掉半条命?”
她细看尹玉良那样子,大约不止溺水,还被人打了。
果不其然,后面跟出来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指着尹玉良道:“小样的,竟敢偷看明玉姑娘洗澡,看爷我不揍死你!”
樱草底的素锦圆领袍子,下着银绸面的罗裤扎于靴中,银冠上鶡毛飘飘,清清瘦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的圆,肤白貌细,但一看性子就冲动无比,恰是英亲王府的世子爷,李少瑜。
“蜜枣一份多少钱?”恰此时,有人手伸了过来,拈了只蜜枣,掐开,沉声问道。
宝如一脸的笑还凝在脸上,望着那只筋骨分明却秀长的手,仰面道:“二十文钱。”
尹玉钊穿着玄色蟒袍,腰束青玉带,也在笑。但此人惯常阴寒,笑起来也是皮笑肉不笑。宝如幼时见了满京城的男子,只要不大的过分,都会叫声哥哥,唯独此人,她从未叫过哥哥。
他今年大约二十有五,好像是尹继善在外与外室生的,因怜他英敏多才,五岁的时候才带回府。他自幼性子冷僻,也甚少出门。自幼帝李少陵继位,便做了禁军侍卫长,一直到如今。
他一枚枚数着铜板,递给宝如,一笑:“这种风味,也就在凉州时我才尝过,你做的很好吃。”
宝如伸着只手,一枚枚接着铜板,总觉得他那洞黑一双眸子看穿了自己,转念又一想,那又如何?水来土掩兵来将当,果真到非死不可的那一日,总得把好日子过够本,才能死而无憾不是。
不多不少二十枚铜板,尹玉钊端着碗甜腻腻的沙枣,迎面撞上李少瑜。
对着皇帝的禁军侍卫长,李少瑜也不客气,一把扯上他前胸那本黑色的团蟒,拍着他的脸颊道:“老钊,你那不成器的哥哥欺人太甚。你转告他,若他下次再看偷看明玉姑娘洗澡,我会直接弄死他。”
“他偷看明玉姑娘洗澡,世子爷又是怎么发现的呢,莫非世子爷当时也在偷看……”尹玉钊话音未落,李少瑜本是怒发冲冠的样子,忽而就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了起来:“尹兄这话说的,走走,咱们进园子吃两盅,如何?”
一盖碗的蜜枣儿咕噜噜的滚着,尹玉钊眼掠过张氏去看宝如,宝如怕李少瑜瞧见自己,转身往河边去了。
傍晚,尹玉钊见宝如站在河边揪着蜜枣儿喂鱼,信步走了过去,将自己手中那一帽子的蜜枣递给她,鼻嗤一声轻笑:“方才,庄茉儿给尹玉良送了封信,信是仿李少瑜的口吻写的,言自己在清凉楼的阁楼二层上,请尹玉良前去一晤。
尹玉良信以为真,兴冲冲的跑了上去,谁知却叫李少瑜一通暴揍,一脚踢进汤池之中,险险溺死不说,还惊的正在沐浴的白明玉差点晕死过去。
你可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还有,清凉楼中有汤池,向来只有女子可入,男子禁步的。李少瑜又是怎么怎么上到阁楼二楼的?赵宝如,你带我走走那条路,可否?”
他洞黑一双眸子盯着宝如,一路说,宝如一路忍不住低头红着脸笑。
清凉楼是芙蓉园中唯一的热汤池,每年的花朝节,因节气恰恰好,很多贵女们来游玩的时候,等到中午脂褪粉腻,都会入汤池沐洗一番,清水沐过芙蓉,换身衣裳再施脂敷粉,下午又能好好玩上半日。
李少瑜是高宗皇帝所有的孙子里性子最野的一个,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偷看姑娘们洗澡。每每花朝节入了芙蓉园,等到中午,连饭也不吃,要悄悄爬上清凉楼的二层阁楼,去看那泡在汤池里的诸家夫人和小姐们。
谁的肤最白,谁的兔儿最妙,谁的樱桃太黑或者太大,他自幼浸淫其中,研究的都是大学问。
宝如幼时也叫他带着爬上去过几回,熟知他的品性,所以才会假李少瑜的口吻,写封信给尹玉良。
尹玉良撞破了李少瑜多年不为人知的好事儿,当然要挨揍。既差点被溺死,大概今年的花朝节,他要整个儿错过了。
宝如自然也就可以好好做卖买了。
尹玉钊盯着宝如看了半晌,皮笑肉不笑:“王定疆往秦州派过五拨人,唯有王朝宣活着翻过了关山,你猜为何?”
宝如还是头一回知道竟有五拨人去找过自己:“为何?”
第64章 胡市
尹玉钊道:“非但我不知道连王定疆也不知道为何。有两拨被土蕃人杀了还有两拨是被秦州的地头蛇们给弄死在关山里头总之他们连秦州的地界都没有踏足便全军覆灭。”
关山难越秦州难入成了长安人心中一件怪事。
太后白凤察觉到不对劲,怕是李代瑁一点私心,从中作梗遂借扶棺还乡之名,命尹玉钊前去察看个究竟。
尹玉钊名为扶棺还乡,转身便走入关山之后却杀个回马枪却将季明德的身份打听了个无巨细。
八岁起在永昌道上跑的土匪,左右两邻一户是当朝大儒李翰另一户是秦州匪首方升平倒果真文武兼修。
不过几个月时间马匪是他土匪亦是他,转眼之间秦州都护府成立,朝廷驻兵二十万季墨一个小小监察道在他的运作之下,摇身一变竟就成了封疆大吏。
待季明德入长安,尹玉钊以为他为宝如故,必定要先杀王定疆,谁知他干爹爹叫的连天响,整天抱着本书,却是踏踏实实在李纯孝家温课备考。
他究竟是真不知道宝如是什么人,还是心机深沉,觉得自己这只秦州来的小地蛇,能跟盘踞在长安城的虎蟒缠斗?
尹玉钊看不透季明德,所以并不打算轻举妄动。当然,拿他当个奇货可居,探听来的这些消息,目前仍悄悄自己揣着,不曾告诉白太后,也不曾告诉父亲尹继业。
至于这赵宝如,劳他爹尹继业在凉州还放心不下,为了得到她,不惜委下身段一回回求白太后,果真是因为同罗绮的原因,还是别有所图,尹玉钊亦想知道。
放眼长安,有李代瑁那般一本正经的伪君子,还有尹继业泥脚出身的真小人,王定疆在其中,不过白太后用以权衡尹继业和李代瑁的一条疯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