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尹玉钊倒想看看,季明德何德何能,一条小小秦州地头蛇,能在长安与狮虎相争。
才到下午,宝如和张氏两个蒸的蜜枣便卖了个空。本来就是无本的卖买,凑头一数,整整一千枚铜钱,换成银子就是十两。
两人喜的恨不能抱在一起跳,不期一天竟能赚得十两银子。
来时抬了两桶枣,去时抬了一箩钱。张氏也是个爽朗的,到了芙蓉园外,便数好串子分开了俩人的钱,一起高高兴兴上菜市,接着买蜂蜜,买上好的竹叶青,一同回去蒸明儿要卖的枣儿。
至晚,宝如砸坏了两只碗,烧糊了一只锅,终于做了顿饭出来。
季明德傍晚回到家,糊锅味儿伴着米饭香,野狐和稻生两个眼睛鼓圆,在厨房窗外直愣愣的看着,厨房里叮叮咣咣作响,宝如割了新鲜的肉来炒,又炒了两样素菜。
先进西厢,季明德进屋的时候远跳一步,进门之后立刻点了盏油灯,端着四处查看。
迎门的地方,若非灯照不能发现,其实洒了薄薄一层香灰。借着那层香灰,可以看到有人进过这屋子,并且走了很多地方。
虽屋子里的一应陈列瞧着没有变过,但是他往日习字的那块青砖调了个头,床上的被子折角,也与他早晨走的时候稍有不同。
这整间屋子,被人细细搜过一遍。
到了厨房,季明德揭开米饭,见里面还竖着两根绿油油的生葱。笑问道:“你这是打算在米饭里面种葱出来?”
宝如抓了把锅子,手叫锅子烫了,连连的搓着耳朵:“大约是我火生的太大,饭糊了锅。这插葱的主意,还是野狐教我的。他说只要插根葱,饭就没有糊腥味儿了。”
季明德看她一只脚在案板下面踢腾着,显然下面是只烧糊了的锅,里面还装着碎碗片儿。她这一顿饭能没有剁了自己的手,他得千恩万谢灶爷灶母的开恩。
宝如立志,从此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学秦州妇人那样,给季明德做一个勤快持家的小媳妇儿,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如今有模有样,学的全是杨氏的作派。
她笑嘻嘻将他肘在位置上,饭勺儿在手中晃着:“你稳稳的坐着,让我伺候你吃顿饭,如何?”
季明德尝了口肉,暗猜她大约倒了半罐盐进去,吐了丢在灶糠之中:“听说长安的胡市顶热闹,非到夜里不开,咱们一起去逛逛吧。”
宝如叫他拉着便走,一边解着围裙,一边瞧着自己那一桌看起来颇有胃口的菜,道:“我都饿极了,饭还没吃,想要逛街,也得吃了饭再去不是?”
季明德出门,指着野狐和稻生道:“你家大嫂做了饭菜,去把它吃了,再把锅碗收拾干净。”
野狐和稻生方才在外看的眼花缭乱,以为宝如果真做出一顿盛餐来,连忙躬腰点头:“谢谢大嫂!”
胡市果真是个夜里才开的,而且因为这几日是花朝节,市面上热闹非凡。杂耍的,卖艺的,摆小吃摊儿的,剔头磨剪刀的,卖匕首菜刀的应有尽有。
宝如看了个眼花缭乱,暗中思忖,若是花朝节罢,和张氏两个到这一处来做个卖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只要有五两银子的进账,一个月就会有一百五十两。够她赁院子,卖菜做饭养活两个人,直到季明德考中进士做官,有俸禄的那一天。
转念一想她又是苦笑。自己能活多久还不一定了,只要能陪他到入金殿的那一天,亲自送他上考场,她这一生便满足了,便下地狱,也了无遗憾了。
俩人在一家热气腾腾的面摊子上要了两碗面,就着一盘凉卤吃着,对面是个胡姬跳胡旋舞的高台,外面挤了里三重外三重的人,正在看那胡姬跳舞。
胡姬这种胡旋舞,有手鼓相伴,鼓声愈疾,她便跳的愈疾。大约是风时的缘故,她们身上的衣着也极为暴露,一对挺丢丢的鼓胸,随着那鼓点而波涛汹涌。
宝如见季明德一动不动盯着那胡姬,暗猜他怕也是瞧人家那对物什够鼓,有胡兰茵的风范,当下也不说话,饿极了,正在刨自己那碗面。
胡姬一场舞毕,亲自拿着箩跳下舞台,沿街问观者们讨赏钱。平常人们看罢,大多也就给几文钱,人群中一个着素面锦衣的少年,手中却是玩着两只十两重的大银锭,胡姬见了自然开眼,腥红的唇儿笑的弯弯,也不必箩,伸手便要去夺。
一夺不中,素锦衣的少年忽而扬手,将银锭举的高高:“来来来,你若能够得着,这银锭便是你的。”
那胡姬深眸之中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忽而一跃,手直奔两只大银锭而去。随着她那一跃,顿时春光腻腻,少年一声怪叫,银子举的够高,叫道:“再来再来,看你能不能够得到。”
胡姬当然也知道这少年逗着自己跳高,是为了什么,忽而一个仰手,褪了半边衣带,这一回险险就要跃框而出,她再一个仰跳,银锭入了怀,也顺带叫这少年如馋猫叨腥,叨了一把。
彼此相视一笑,胡姬在那银锭上轻轻吻了吻,猩红的唇沾在冷银锭上,转过来,便是个红红的唇印,胡姬眼儿媚媚,是要勾少年同赴春宵的意思。
少年却不理她,扬着手叫道:“爷爷我今儿芙蓉园里没有寻到快活,倒在这胡市上得了快活,足矣足矣,回府睡觉吧。”
众观者大约也是见惯了,纷纷竖起大拇指道:“世子爷果真厉害,手感如何?”
这招摇无比的少年,恰就是在芙蓉园里揍了尹玉良一顿的李少瑜。
他高扬着那只禄山之爪:“凭你凝脂滑酪,白玉生香,也不及胡姬这二两。你们谁能花二十两银子,也试一把?”
二十两银子,于普通人来说,大约是半年的吃穿用度,若闲钱趁手,都能买房妾回去放在家里,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若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或者钱多的用不完,也不会干这种事儿。
季明德头一回见李少瑜,他骑着马在调戏宝如。这是第二回 见,看他一只禄山之爪连旋带捏,当街便去揉那胡姬前胸的物什,极厌又恶,轻轻搁了筷子道:“那李少瑜还是皇家贵子,人品怎的如此不堪?”
宝如也在吃吃的笑:“英亲王息下子嗣少,就他一个儿子,自幼儿惯的紧。他吃奶一直吃到八岁才戒,打那以后,就有哪么个癖好。最喜这些腰细的胡姬们,这条胡市上所有胡姬们的胸,他大约都品过,大家都习以为常的。”
说罢,宝如看季明德盯着自己的眼神颇有些不善,连忙一手捂在胸前,斥道:“你想那儿去了。他就算不正经,也是在这些当街卖艺的妇人们身上,自家姐妹们的男女大防,还是守的很好的。”
季明德一笑,两只酒窝旋即漾出:“我并没说什么,是你想多了。”
两夫妻吃罢面起身,在胡市上慢悠悠的逛着。出胡市骤然清静,冷清清的大街上,月光照着夫妻两的影子长长,就在他们的眼前。
季明德道:“胡兰茵不知打那儿找来个郎中,极擅外科缝合,说能替大伯娘治她那兔唇。
兔唇是大伯娘一辈子的心病,眼看老成那样,她希望自己入土之前,能缝上那两片嘴皮子。但那郎中远在东都洛阳,我明日得陪她去趟洛阳,大约五天才能回来,你一人在外做生意,能照料自己否?”
第65章 王定疆
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宝如卖罢枣儿一回家就发现厨房灶头上那枣子摆放的位置不对。有人趁着他们外出时进了院子也许除了地砖每一寸地方都曾搜过。
当初从长安到秦州王定疆搜了一路连番折磨已经认定她手中没有血谕,死心了。可她跟着季明德入长安,让他又起了戒心。
胡兰茵是他的干孙女给朱氏治兔唇,从而把季明德从她身边调走这事儿,当也是王定疆想的主意。他是打算动手用硬手段逼她。
宝如心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既赵宝松一家都安全了生死舍之度外王定疆那头老狐狸她或者可以一个人与之周旋一番呢?
想到这里宝如笑着拽上季明德的手:“能的能的。有张嫂帮忙,我能照料自己。”
回到家她对镜不贴花黄,却在鼓弄一幅假须沾到唇上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转过身来,摇季明德的手:“明德,你瞧着如何,像个男人否?”
二八少女贴上两捋胡须,灯下白腻腻的脂肤,唯有俏皮动人,那有男子形态?
季明德摇头,道:“若果真怕碰见熟人,就在这家里呆着多好?我实在瞧不出你这样子有几分像男人。”
宝如又拎了一大把的钱串子出来,双手掬着捧给他看:“可是你瞧瞧,不过一日,我就挣了五百文钱,够咱们开支至少五天。”
到了睡觉的时候,她洗罢了澡,还非得替他洗回脚。季明德叫她强压在床沿上,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一只只搓着他的脚趾,笑的眉眼弯弯:“若你从东都回来发现我不在,又急需银子用,就往床沿下翻一翻,钥匙藏在褥子下,所有的铜钱,我都会收在书桌下的抽屉里。”
季明德明知她是怕自己回来之后,万一她已经死了,在交待后事。却也不说什么,笑了笑道:“好!”
并肩躺到了床上,宝如整整累了一天,筋骨俱皮,仍还强撑着蜷了过去,低声问道:“要不要来一回?”
……
“这可是我第二回 问你了!要不要?”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再问季明德。
季明德怜宝如自入京之后一刻不停脚的疲累,替她揉着椎骨,悄声道:“我也有些累,明儿再来,睡吧。”明儿他就去洛阳了。
宝如破天荒主动讨欢不成,又羞又愤,暗道说不定等他从东都洛阳回来,她已经死在王定疆手里了。
她若死了,这辈子也就完了,可他还有胡兰茵那,横竖狗少不了肉吃,缺不了他的。
宝如气的没法子,忽而伸手,狠心掐了一把,疼的季明德喉咙里一声尖叫,直挺挺坐了起来。
他掀过被子逼了过来,胸膛疾喘,带着青盐香的热息喷在她脸上,愤怒的狮子一样,就那么看着她。
宝如脖子一歪,心说大约这辈子这是最后一次了。
等了半天,季明德忽而俯身,在她耳垂上轻轻吻了一口,抑了满胸腔的笑:“别闹了,快睡吧!”
宝如顿时泄了气,蜷过去,在他怀里拱着:“保重身体!”
“我会的!”
“打家劫舍总非君子行径,若能讲道理的,就别动不动剥人的皮,好不好?”宝如转寰着劝道。
“好!”
千言万语不知如何交待,宝如缩在季明德胸膛上,哭了两眼的泪,终是疲累太过,沉沉睡去。
待宝如睡着,季明德便起床。
他进了正房,野狐和稻生两个正在摆弄兵器。
那是一把青铜制成的连驽,全长不过两尺,可架于人的肩上,箭矢亦为熟铁铸成,季明德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冷冷看着两个孩子瞄准,以脚上弦,发箭。
不过冷冷一声响,稻生随即跑出院子,不一会儿,扛了块铁板进来给季明德看。
铁板上绘着靶心,箭矢穿铁板而过,正中靶心。
季明德轻揉着眉心,问野狐:“你们在野外试时,最远射程多少可以保持不偏?”
野狐扛着驽,道:“一千五百尺之类,无论风雨,精准无误!”
季明德拍了拍野狐的肩膀,耳语道:“就它了。到时候你若在王定疆身上射不够三支。大哥让你大嫂连着做一个月的饭给你吃。”
大嫂是天下顶好没有的,但饭做的也是天下一顶一的难吃。野狐吓的一缩,连连道:“必定,必定!”
夜黑而浓,浓到劈不开,斩不断。顶梁高高,暗沉沉的正房里,季明德轻抚着野狐肩上那把驽,笑的寒气森森。
在季白的眼中,王定疆身为辽东大都督,在长安城大约是一手遮天的传奇人物,若死,誓必要惊起一场波澜。
可季明德比季白看的更深,知道王定疆不过李代瑁和白太后手下一条走狗,那等走狗主子们豢养着千万条,死了在这长安城中连水花都泛不起来。
秦州来的地头蛇,以王定疆祭刃,要在长安城展开他的杀戮了。
次日一早,大房的高头大马早早就在巷口等着。宝如和张氏两个抬着枣儿要往芙蓉园时,便见季明德骑上大房牵来的高头大马,要走了。
胡兰茵就在马车里,掀起帘子还对着她笑了笑,青麻麻的天色中,白面发青,红唇发紫,一张渗白的脸探出马车窗子,极为突兀的艳丽,倒吓了宝如一跳。
昨儿卖了一天,许多人知道宝如蒸的蜜枣儿好吃,尤其清清早儿,枣还冒着热气呢。那各家先入芙蓉园打典的奴才们,个个儿提着钱串子来了,有替自家主子买来留着吃的,也有自己吃的,清清早儿摊子前排起了长队,一下子卖出去了三十多份。
张氏一看今日热头比昨日更甚,着急麻荒的就要回家:“宝如,不如你先替咱守着,嫂子顺势再蒸上两大桶,咱们今儿一鼓作气卖到天黑,至少能挣二千枚铜板。”
宝如连忙劝张氏:“嫂子,沙枣毕竟是个沉物,吃多了肠胃受不了。咱们蒸的多,卖的还是那些人客,一回吃腻,她们明日就不吃了。
所以倒不如咱们早点卖完收了摊子,回去好好歇上半日,明天再来做生意的好。”
卖吃食恰就是如此。越是排队等得久了,吃到嘴里的愈是香甜,宝如自幼便谙熟这个道理,所以不肯叫张氏再多蒸枣儿出来。
这日来芙蓉园的人越发的多了,因今日开始,便有为期四天的斗花大会,清清早各家栽于盆景之中的奇珍异花便被送入了芙蓉园。
也不知是谁家,将整辆马车用石竹花相围裹,淡粉的、淡紫的、正红色的,各色不一娇艳艳的花朵围饰了整辆车,花车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徐徐入了芙蓉园。
青砖碧瓦,红墙绿竹,香车夺目。
且不说小商小贩们,便是扶肩携手而来的各家贵女们,也在看如此漂亮的马车,也不知里面坐着谁家的闺秀,个个儿伸长了脖子瞧着,便见车窗帘子一撩,里面一个大圆眼睛白皮肤的少年,手中还拈一朵花儿:“祝家妹妹们,哥哥一人趁车,寂寞的紧,谁要上来陪哥哥一起走一段儿?”
李少瑜这纨绔世子爷的名声,满长安无人不知。众人不过笑着摇头,便是那些贵家少女们,也怕沾染上他这个癞皮狗,白他一眼,转身便走。
宝如笑笑眯眯,正在往盘子里装枣儿,便见一只白绵绵的手伸了过来。
她的手一僵,笑亦定格在脸上,抬头叫了声:“王公公好!”
自打李少源退亲之后,往秦州派了五拨人前去捉她的王定疆,只待季明德一离开长安,立马就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