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石泉道:“正是不知,才觉蹊跷。那人非蒲州官员,也非京中官员,看二人行止,也非过去旧识。若是负责运输、开矿、铸造事宜的官员派来的信使,何不光明正大到衙署中来?况且,我观那人身上透着股行伍之气,应是出自那处的军中。”
铁矿本就关乎军中兵器的铸造,一旦与军中有所关联,势必不能掉以轻心。
陈应绍能担兵部尚书这样的要职,的确是有真才实干的。
当年,他由先帝提拔上来,这些年里但凡办差,杜、裴二人都着意安排一二与之地位相当者互为掣肘,朝中知道他偶尔克制不住贪念的人并不多,却也并非没有。
万一有人利用这一点暗中牟利,后果不堪设想。
裴济面色严肃,斟酌片刻,问:“那人是否还在蒲州?”
石泉点头:“宿在城中逆旅。”
“暂不必让旁人知晓,仍暗中盯着。”裴济看一眼桌案上堆叠的奏报,“明日你悄悄去寻皇甫靖,换他派人跟着,那人若离开蒲州,定要摸清他回哪一处。”
石泉低声应下。
“明日,咱们便收拾一番,后日启程回去。”
他只负责俭校事宜,并非常驻此地的官员,早晚要回去。若真有人要趁虚而入,定会等他离开后再大张旗鼓行事。他恰好先离开,趁这个机会将对方摸清。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离京久了,也有些挂念。
……
转眼四月初六,兰英与魏彭婚期至。
由天子亲自赐婚,就连嫁妆中也有天子赏赐,即便钟家再不愿,也不得不尽心操办。
这日一早,钟家便大门洞开,个个衣新结彩,忙碌起来。
丽质留在兰英屋中,伴着她一同沐洗梳妆,更衣绾发。
府中上下热闹非凡,不少族中女眷纷纷到屋中与她和兰英二人说笑贺喜。
她不禁想起自己作新妇出嫁时的情形。
那时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已要与人成婚。更令人害怕的,是傍晚的婚仪才行完,她才坐入新房中,便被宫中传来的一道圣旨召入望仙观中。
如今一年多过去,这些事想起来,似乎只是昨天。
她一天也没忘记过那时的茫然无措与惶恐不安。这样的感觉,她不想再体验,也不想别人遇见。
幸好,兰英不必面对她这样的境地。
过来的女眷们一波接着一波,直到申时才渐渐停歇。
眼看吉时将至,姊妹二人单独留在屋中,心中都有几分酸楚。
兰英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装扮过后的自己,又看一眼立在身后,正含笑望过来的丽质,眼眶忽然泛红。
丽质见状,走近两步,将双手搁在她的肩上,笑着与镜中的她对视:“阿姊眼怎么红了?一会儿可就要出门见魏家哥哥了,好容易做好的妆定不能花了。”
“没事,一会儿就好。”兰英拿帕子掖眼角,又深吸一口气,覆上肩上的手,努力挺直脊背,如幼时做姊姊安慰妹妹一般,郑重其事道,“今日我要嫁给合心意的郎君,往后我家三娘定也能得偿所愿,能寻到中意的郎君,从此相伴度日。”
丽质静静听着,当听到“中意的郎君”时,脑中莫名闪过一张坚毅沉稳的面孔。
她随即暗自摇头,好笑地否定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
“阿姊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看开了,只要能离开,怎样都好。至于中意的郎君,若有,自然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必强求,我一人也过得自在。大不了,到时去投奔阿秭。”
这个时代,她几乎不相信会有真心敬她、爱她、尊重她的男人,更别提,她心里最重要的一夫一妻,也与时下的风俗惯例背道而驰。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放弃。
兰英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相似的话,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未再多言。该来的,早晚会来,到时候便知道了。
第71章 观礼
暮色四合, 城门即将关闭。
人烟稀少的城外官道上,裴济正领着数名随从策马疾奔而来。
马蹄踏过,尘土飞扬, 令本就昏黄的暮色更添了一重灰蒙。
他记得,今日是魏彭与钟家大娘成婚的日子。
魏彭是他极欣赏的下属, 又是张简特意托他多加照拂的人, 今日的婚礼, 他自然应当亲自去参加。
况且,新妇是钟家大娘,丽质定也百感交集。
他知道她与长姊感情深厚, 定希望长姊能嫁个如意郎君, 能有今日的结果,她定会真心感到高兴。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尚身不由己地挣扎,渴望逃离眼前的一切, 如今看到旁人修成正果,喜乐美满, 是否也会有一刻感到落寞?
一阵疾驰, 裴济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策马进入,原本紧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庞间悄悄浮现一缕笑意, 一闪而逝。
他几乎能想象,若她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想法, 恐怕又会露出那副倔强间带点傲气的面孔来。
她会说,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可那不是他的同情呀。
沿着丹凤门街往坊间去时, 一旁的石泉问:“将近, 算时辰,婚仪应当还没开始,是否要先回府一趟?”
裴济抬头看一眼天色, 又瞥一眼新宅的方向,道:“先回去一趟吧。”
得先回府拜过父母与祖母,换一身干净衣物,再去观礼。
……
吉时至。
屋外的春月轻轻叩门:“小娘子,魏校尉亲迎的队伍已来了。”
姊妹两个在镜中相视一笑,紧紧地握了握手,随即出屋,一路往前厅去。
钟承平与杨夫人已穿戴一新,坐在堂上,兰英在婢女的搀扶下,尽力稳住身形冲二位长辈行礼拜别,方转身一步步踏出。
大门外宽阔笔直的街道上,乐曲声连绵不绝。
新郎迎亲的队伍整齐地排布着,个个满脸喜色地望过来,一见新妇出现,纷纷欢笑高呼。
因魏彭非长安生人,家中父母又都没了,族中其他亲人也都四散在外,因此他的亲迎队伍里,多是仍留在长安还未回军中的将士们,个个人高马大,威猛勇武,呼声一出,几乎能盖过乐曲声。
魏彭一身整洁婚服,正板正地立在人群正前方,目光一瞥见兰英,整个人便下意识绷紧,嘴角先是紧抿,随即便耐不住似的大大扬起,一双眼更是在暮色下闪着光。
他紧紧凝视着含笑跨出门槛的兰英,伸出手便想迈步靠近,可待看到她微微摇晃的步履和倔强的目光,又慢慢收回手。
人群之中,美丽动人的年轻女郎拖着微跛的腿,一步一晃地走到郎君面前。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牢牢牵住她的。
“魏彭,”丽质始终伴在兰英身边,此刻望着二人的模样,心中酸甜交加,忍不住开口轻声道,“你要好好待我阿秭啊。”
“大娘,我会好好待你。”魏彭握着兰英的手细细摩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低低开口,“往后,我做你的双腿,带你踏过山河。”
无数道目光下,他放开兰英的手,慢慢转过去,弯腰蹲下。
兰英一怔,垂眸望着眼前宽厚的脊背,眼眶悄悄泛红。
阵阵欢笑声中,她回头深深望一眼身后气派的大门,随即转过脸来,扬起灿烂的笑容,大大方方俯下身,趴在他的后背上,由他背着一步一步登上马车。
队伍一路往新府行去,路上有百姓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今日的新郎,乃是先前替我大魏斩敌无数,立下赫赫功劳的魏校尉!”
一时间,驻足的人越来越多,望过来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真挚的敬意与祝福。
新府内外也早已洒扫一新,铺陈装点,宾客盈门。
司礼者将二人引入庭中,正要趁着吉时行礼时,却忽然有人自大门外匆匆奔入,扬声呼道:“陛下——陛下来了,要亲自观礼!”
庭中遽然一静。
在场宾客多是四下的邻里,为数不多的官员也多品级不高,只因曾经多多少少同河东军有过来往,又看在裴济的面子上,才来参加婚仪。
区区从八品御侮校尉,即便是立过功,被陛下亲封,其婚礼也没有让陛下亲自来观礼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是为了钟贵妃才来的。
先前都听说陛下将贵妃遣回娘家,定是已厌了,哪知一个多月过去,竟亲自来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兴许先前果真是陛下体恤贵妃与钟大娘自幼感情深厚,这才特意允她回娘家小住。
众人原本多望向兰英与魏彭的目光不由慢慢转向丽质。
丽质面上笑容微微凝滞,原本欢喜的心情慢慢冷却几分。
她虽然早知道自己很快便不得不回大明宫,可在这个时候,仍是一点也不愿见到李景烨。
“原来陛下心中,仍一直念着三姊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的妙云低声开口,望过来的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与嫉妒,“三娘,你不高兴吗?”
丽质容色淡淡,扫一眼庭中四下投来的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沉默不语。
须臾,皇帝的仪仗到了新府外,李景烨在内侍与侍卫的簇拥下步入庭中。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这座宅邸本是裴济替丽质挑的,并不张扬,只比长安城中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稍宽敞些罢了,与公侯之家的府邸相比,实在小了些。
此刻一下又涌入数十人,令原本还有些宽裕的庭院与厅堂一下便显出几分拥挤。
李景烨在榻上落座,身旁还空着半边。他目光往四下一扫,含笑道:“都起来吧,今日是魏校尉的好日子,朕来凑个热闹罢了,不必拘礼,一切照常来便好。”
说着,他示意何元士送出备好的丰厚贺礼,随即将目光停留在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艳色上:“丽娘,到朕身边来。”
众人起身,不约而同望向丽质。
丽质望着数丈外冲她伸出的那只手掌,顿了一瞬,随即换上体面的笑意,缓步走近,将手轻轻放入那只手掌间。
手掌倏然收紧,几乎将她的指节捏得泛白。
她面不改色地与李景烨并肩坐到榻上,静静望向庭中。
何元士示意婚仪继续。方才停下的乐声与司礼者的呼声再度响起。
李景烨始终握着丽质的手,半点不肯松懈。
“丽娘,这一月时间里,朕很想你。”
他将她的手搁膝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你心中一直有怨,朕知道。若不是朕——”他艰难地停顿,声音隐在乐声之中,“你如今便是六郎的王妃,是妻子,而跟了朕,却只是贵妃,做不了朕的妻。”
“朕要遵先帝遗训,此生不得封皇后,可是朕答应你,待朕百年后,皇陵中与朕同寝的,只有你一个,身后,定追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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