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丽质没说话,面上仍维持着合度的笑容,目光扫过不远处不时窥伺着这边的妙云,与一面行礼一面忍不住担忧看她的兰英。
她面不改色,努力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请陛下先观礼吧。”
她不愿破坏兰英的婚礼,只得将心中的冷意强压下。
李景烨侧目看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任她将手抽走。
他是天子,已如此纡尊降贵地同她承诺,她应当已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二人各怀心思地端坐着,面目含笑,望着庭中行礼的新人,不再说话,周遭二丈处都有内侍侍立着,将二人与众宾客分隔开来。
礼仪近尾声,何元士走近两步,道:“陛下,贵妃,裴将军回来了。”
丽质心中一顿,张目望去。
只见大门处,一道熟悉笔挺的身影正跨门进来,正是裴济。
他衣物发冠齐整,半点也看不出是才从城外赶回的模样。
不知为何,丽质看着他面无表情走近的模样,与他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便觉方才压抑在心中的冷意悄悄化作委屈,正跃跃欲试地往外涌出。
她掐了掐指尖,迅速垂下眼,收敛住那一瞬的异样。
只听李景烨笑道:“朕前几日便听你要回来了,想不到是今日。这一趟奔波,你定累了,怎么也不在家先休整一日?”
“替陛下办事,臣不敢称累。”裴济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地上,嗓音干涩,道,“况且,此处有臣看重的人在,臣不得不来。”
丽质飞快地瞥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李景烨看看已行完礼的魏彭,又看看裴济,笑道:“是了,魏校尉是你的人,能得你这般看重,也是他的本事。你先去同他招呼吧。”
裴济应下,带着捧了贺礼的石泉一同过去,与正举杯饮酒的魏彭道喜。
不一会儿,魏彭又与兰英一同过来,再度向李景烨与丽质二人拜谢,随后,兰英便被引着去了新房。
庭中宾客们和着乐声渐渐喧闹起来,李景烨见状,示意众人不必拘束,好生玩乐,便带着丽质往内院中无人处去了。
裴济本与魏彭一道同众人寒暄,见状只稍作逗留,便借故跟了上去。
……
蜿蜒长廊下,丽质立在廊柱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的一轮弯月,并不说话。
内侍们都被暂时遣退了,李景烨站在一旁,借着月光与灯光仔细端详她的侧脸,原本觉得缺了一块的心似乎被填满了。
他走近两步,伸手将她搂在怀里,鼻尖凑近她的发顶,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幽香。
“丽娘,跟朕回去,朕方才的话,绝不会食言。”
丽质静了片刻,慢慢挣开他的怀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第72章 机会
他方才的那些承诺, 非但没让她稍感宽慰,反而令她脊背生寒。
她对做皇后半点兴趣也没有,又怎么会因为他许诺自己身后追封皇后, 得与他死同穴,就心动喜悦呢?
况且, 才故去不久的徐贤妃, 她可是一天也没忘记。
可怜徐贤妃如此不幸, 到临终前,都还顾忌着过去多年里,亲长们的教诲, 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愧, 没能真正狠下心来,如今身死,便得了个追封的皇后虚名。
她几乎能想到, 李景烨这一追封,根本不是因真心愧对贤妃。
他只是想减轻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安感罢了。
日后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她相信他会做到今日的承诺。
无非是到扶风城下那一日, 一道白绫将她缢死, 埋骨沙土中,以平息他自己和百姓、将士们的怒火。
待渡过劫难, 转危为安,再故作情深, 时时怀缅她,令她身后再享尊荣——如果他真的能渡过难关的话。
这样的结果, 凭什么还要她感激涕零?
暗影之下, 李景烨望着丽质变幻莫测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透过朦胧夜色仔细凝视她的面庞:“丽娘, 怎么不说话?”
丽质瞥一眼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暗暗掐紧,细长的指甲深深抠进掌中。
须臾,她垂着眼轻笑一声,佯装无意一般将手抽出,微微侧过身,不教他看清自己眼底差点克制不住的憎恶。
“陛下是天子,实在不必如此。即便没有方才的话,妾也会跟陛下回宫的。”
她话音平静,听不出异样。
李景烨看了她片刻,提着的心渐渐放下。
她到底还是知情识趣,能看到他一番心意的。
他沉着的面上慢慢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重新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吻她的唇。
丽质闭上眼,掐紧指尖,站着没动,任他动作。
长廊间,阵阵夜风夹杂着庭中的欢笑与乐声不时吹拂而过。
许久,李景烨才慢慢退开些,两手仍牢牢握着她的腰肢,以幽深的目光一寸寸无声抚过她的轮廓。
“丽娘,朕很想你。”
他一贯平淡温润的嗓音带着喑哑,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蠢蠢欲动。
丽质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张口想回应他的话,却只感到如鲠在喉。
幸好他未察觉异样,只侧首去吻她耳畔。
何元士悄无声息地走近到两丈外,埋首躬身提醒:“陛下,该回宫了,明日还有朝会。”
天子不能随意外宿,尤其此处只是个从八品校尉的新宅。眼看宵禁时刻将至,他便该回宫了。
李景烨挽住她的手:“走吧,随朕回宫去。”
丽质浑身一紧,下意识要将手缩回。
“怎么?”他停下脚步,眯眼望着她。
“陛下,”她尽力换上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柔顺笑容,直视着他的眼,“妾说过,要陪着长姊成婚呢。”
“礼已成了,你长姊便算是嫁了。”他淡淡开口,语气中藏着紧绷与不悦。
丽质咬了下牙关,软软地仰头祈求:“只这一夜,明日一早,妾便回去,待陛下下了朝会,便能见到妾,可好?”
实则只不过一夜,本该没什么差别的。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在这时候便跟他回去。
“方才小裴将军也回来了,陛下若不放心,明日便让他带人送妾回宫,好不好?”
李景烨看着她,好半晌才吐了口气,勉强道:“罢了,就依你。”
他自然一点也不愿意再让她留在宫外,尤其他已亲自过来要接她回去,却仍被拒绝,心中只觉不满又失落,躁郁之感似乎又有隐隐冒头的趋势。
只是好不容易才与她重归于好,他也不愿又因此让她感到他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于是便勉强答应了。
丽质见他模样便知他并不情愿,忙又主动握了握他的手,冲他笑。
李景烨这才缓和面色,又望了她片刻,忽而笑道:“朕记得你从前很怕子晦,如今怎么不怕了?”
丽质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咬着唇轻声道:“自然还是怕的,可陛下信他……”
何元士没开口催,只在李景烨目光看得见的地方微微抬头,看一眼天色。
李景烨见状,也不再多问。
“若不愿让子晦护送你回宫,你便让他另派一位副将吧。横竖他办事牢靠,朕最是放心。”他只捉过她的手,在她唇边印下一吻,“明日朕等着你回来。”
丽质点头,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直到亲眼看着他重新穿过长廊,回了前庭的宴上,又听众人行礼拜别的声音,这才后退两步,要倚到身旁的廊柱上。
可预料中廊柱寒凉坚硬的触感却没出现。
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熟悉的宽阔怀抱,密密实实地将她包裹住。
男人粗重的气息从她耳边拂过,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唯有横亘在她身前的两条臂膀越箍越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她感到一阵疼痛与呼吸不畅,却没伸手将他推开,只微微侧过头,轻唤一声:“三郎,你回来了。”
话音落下,她便被他一下翻转过来,用力压在廊柱上,不由分说地狠狠吻住双唇。
她睁眼望着天边一轮弯月,缓缓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
……
宵禁将至,坊间道路上往来者络绎不绝。
唯有天子车驾行的这一段路,因早有侍卫们清过,此刻空空荡荡,与两边其他纵横交错的道路截然不同。
李景烨坐在车中,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一旁装着那对梨花白玉镯的木匣上,到底忍不住沉了脸。
那是他特意命人替丽质打造的,原本想等与她一同回去的路上亲自替她戴上,可她却没回去。
心口才被填满的缺口又空了,失望与烦躁开始涌动,似乎还有越来越难捱的趋势。
他紧抿着唇,揉揉眉心,看来疲惫不已。
何元士端详片刻,低声问:“陛下,袁天师的丹药,老奴还备着——”
李景烨瞥一眼他手中捧着的木匣,目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挥手:“不必,仍是留着吧。”
他近来总感到自己好了些,既不再饮张御医的药,也一直犹豫着未服袁仙宗私下献上的丹药。
他从小便被教导要做个明君,幼年被封太子后,太傅便同他说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为求长生而沉迷方术,从此荒废朝政,日渐庸碌。
他不喜那些从小便跟在身边,每日耳提面命般述说着所谓为君之道,并时时刻刻紧盯着他一言一行的“忠直老臣们”。
他曾同母亲透露过心中的不满,那时母亲只安慰他,等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便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到那时候,他想做什么,便无人再能掣肘。
然而直到今日,他也未能摆脱那些人的牵制。
若他果真服了丹药,教他们知晓,恐怕又要每日来来回回地劝谏,即便他并非要求长生不来,而那些臣子中,也不乏沉迷佛道之人。
想到此处,他心底烦躁愈盛,不由冲何元士挥手:“去,命他们行快些。”
何元士领命出去,须臾却回来道:“陛下,前面好像是钟四娘,似乎正等着陛下,有事禀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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