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宫中规矩能探视的唯有各家诰命夫人,区区一个姨娘怎么也不可能破例,无怪乎自家主子面上凝聚起浓浓的忧愁。这回素英劝无可劝,唯有陪她一同伤感,忽见一个理着棕黑小辫的稚童脚步哒哒过来,素英忙唤道:“世子殿下。”
楚兰这才注意到她俩,规规矩矩上前施了一礼,“昭仪娘娘。”
魏语凝早已收敛愁容,笑问道:“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楚兰正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般有精神,脸膛儿晒成褐色,眼珠如两丸黑水银一般,五官倒是颇类似魏太后与皇帝,小小年纪已能瞧出俊秀轮廓,唯独头顶盘起的两条乌糟糟辫子有些不伦不类。
楚兰得意地指着手中鞠球,“我自己扎的,踢这个方便。”
不消说,他定是偷偷从长乐宫溜出来的,魏太后年纪大了,哪有工夫时时刻刻盯着他,那些下人亦不敢太过约束。
这小子更是天生的鬼灵精。魏语凝揉了揉他的耳廓,笑道:“那你可得仔细些,等会子洗把脸、换身衣裳再回去,别让太后瞧出来。”
楚兰乖觉的点头,“谢谢表姑。”
他对于这位昭仪娘娘的印象素来很好,从前不小心打碎了长乐宫的东西,魏昭仪不但不向太后告发,反而会帮他隐瞒。因着这个,楚兰也与表姑格外亲近。
他忽的想起一事,巴巴抓着魏语凝的裙裾央求道:“表姑,我能不能将阿宝带进去?”
魏语凝不解,“阿宝是谁?”
“是侄儿从藩地带来的一条叭儿狗。”楚兰委屈的噘着嘴,“可他们说,如今宫里不许养狗,那些奴才就硬把阿宝给拦下了,不定会怎么虐待它呢!”
魏语凝沉吟片刻,轻轻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带进来就是了,就说太后她老人家嫌宫里冷清,想要个猫儿狗儿的作伴,谁还能不许?”
楚兰到底有些畏惧魏太后,“使得么?”皇祖母虽然疼他,翻起脸来却也唬人的慌,只瞧长乐宫那些人面对魏太后都是战战兢兢的,楚兰便知这位皇祖母绝对得罪不起。
魏语凝正要说话,素英悄悄提了提自家主子的袖口,“娘娘……”
这种事还是别胡乱答应的好,宫外的畜生谁知道有些什么脏病,好歹得顾着琼华殿那位呢。
魏语凝剜她一眼,素英便不敢作声。
魏语凝仍旧拉着楚兰的手,盈盈笑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难道你忍心让阿宝在外挨饿受冻?天越发冷了,那些人恐怕连口热汤都不让它喝,多可怜哪。”
那还真是挺惨的。楚兰想起养了两年多的小狗儿,到底孩童的善心战胜了恐惧,他重重一点头,这便决定回去找人帮忙。
魏语凝慢慢理好方才被人弄乱的衣裙,轻声叹道:“真是个好孩子。”
素英茫然跟在她身后,忽觉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今岁的第一场雪来临时,已经是腊月里了,虽然不大,也还是白茫茫地盖了一院子。林若秋一到冬天就爱犯懒,宁愿窝在暖被里冬眠,而不愿起来挪动半步,这时候她当然就把黄松年的建议抛诸脑后:这大冷的天,谁爱锻炼就锻炼去,她是懒怠动弹的。
孰料安然却兴冲冲地过来找她了——原本皇帝在这儿时,安然是避之不及的,可最近楚镇已渐渐将公务挪回太和殿办理,因年关将至,面圣的大臣太多,琼华殿始终诸多不便。安然这才斗胆前来叨扰。
她自小跟着叔婶在南边过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下雪,这两年才回到京城,可因已是个大姑娘家,甚少有出门的机会,耳目所见唯有庭院中的一角,总不得尽兴。
进了宫反倒活泼跳脱许多。
林若秋被她从被窝里拉起来,脱离了醉生梦死的安乐乡,不由瞪着眼道:“少来!我可不去受冻。”
她天生就是个俗人,缺乏对诗情画意的热爱,好好的赏什么雪景呀,还不如煨几个热腾腾的红薯芋头,那才叫香甜。雪能吃吗?
安然见她不肯接受邀请,眼珠骨碌碌转了转,慢悠悠说道:“可我听说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那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格外香甜,姐姐你不想尝尝?”
林若秋果然被打动了,这样风雅的食物她虽曾听闻,但却不曾亲自试过,真的很美味么?想想温一壶花茶,旁边再放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这般有滋有味的过一下午也不错。
林若秋便披了件淡橘色的斗篷,带上几个柳一同出去。安然看着她这副清新明丽的打扮由衷赞道:“姐姐真是绝色,等会儿往那梅树边上一站,只怕连红梅花都羞得不敢见人了。”
她身边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嘴甜?
林若秋骂她信口胡诌,心里着实也有几分得意:可能是因为体内激素渐渐平衡的关系,近来她不再如先前那般浮肿冒痘,面部的肌肤渐渐细腻起来,皎皎如软玉一般,在雪光映衬下,的确生色不少。
当然,前提是能忽略她隆起的肚子。
御花园中已是一片冰天雪地,梅树上挂着稀疏的冰棱,皑皑白雪覆盖下隐隐露出红润花瓣,诚如安然所言,的确是难得的盛景。
可惜在场没有会画画的,不然在画布上记录下来该有多好,回头再拿去给楚镇鉴赏一番,顺便让他作诗一首,考考皇帝的诗才——林若秋不怀好意想着。
安然自从进来便如脱了缰的野马,满地里抛蹶子撒欢。林若秋想起她入宫以来大约还是头一遭这样痛快,暗暗摇了摇头,也懒得拦阻她。
林若秋可没忘记正事,早就命红柳取出随身带上的小瓮,开始收集梅花上的落雪。她更是突发奇想,想着这水若煮茶够好,回头便再拿来烧汤试一试——雪水炖鸡汤,想想便很美味。
大约这便是诗人与吃货的境界差别。
安然胡闹够了,怀中抱着一大捧梅花乐颠颠的跑来,分出一半气喘吁吁道:“姐姐你瞧,这些拿回去插瓶正好。”
林若秋正要命人接过,忽听一声尖锐的叫唤,却是一物猛地从雪地上窜出,继而朝向这头狺狺狂吠。
林若秋吃了一惊,还以为雪这种没生命的东西也会成精,及至辨认出里头有几根杂毛,这才辨认出那是一头动物,像是常见的叭儿狗。
不过因她身孕的关系,楚镇早就命人将各宫豢养的宠物都扔去兽苑,怎么还会有乱跑的?
安然身边的侍女还是垂髫之年,胆子小得和雀儿一般,忙挥舞着手绢一面闪躲一面催促,“去!去!”
那狗不但不怕,反倒越发逼近,叫声亦愈发尖锐。想必方才他窝缩在雪地里,不知是哪个不留神踏上去了,这狗吃痛方发了性。
眼看那狗愈来愈近,安然虽有些惧怕,却大胆的堵在林若秋面前,张开双臂做出威吓的架势。
红柳更是提心吊胆,一面搀扶着林若秋,一面谨慎的注视那狗的反应,如今天寒路滑的,若急着逃跑,只怕反而出事。早知如此就该多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三下五除二扑杀了了事。
林若秋看见她们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有些好笑,转头吩咐绿柳道:“把那瓮里的烧肉撒几块下去,就放那梅树边上。”
要换在平时,这种恶犬她早就一脚踢飞了,不过孕中不宜剧烈运动,何况区区一只叭儿狗而已,杀了它都嫌损阴德。
绿柳依言过去,小心将撒了佐料的烤肉置于梅树边上,那条小狗闻见香气,嘴角早就流出口涎来,巴巴地跟过去,哪还有伤人的心思。
畜生就是畜生。
第45章 教训
安然对此啧啧称奇,看着林若秋的目光都变得肃然起敬, “姐姐, 你真厉害。”
“对呀, 我是厉害。”林若秋毫不客气的承认。
安然随即又将注意力投向绿柳抱着的陶罐, “姐姐, 你怎么还想到带肉出来呀?”
“当然是自己吃的。”林若秋打落她那只不老实的手, 下雪天嚼牛肉干不是正好吗?
安然悄悄嘀咕一声小气, 到底拿她没奈何。
林若秋抱着剩下的半瓮烤肉与一坛子梅花雪优哉游哉回到琼华殿, 就看到楚镇已先回来了,半卧在榻上,面前已摊开了一大摞爆开的栗子壳。
而他还在一个一个的往嘴里放。
林若秋几乎气炸了肺,今儿怎么个个都来跟她抢吃的?而且这一个居然成功了!
林若秋三脚两步上前, 急吼吼将剩下那半栗子往怀中一拢, 愤怒的质问道:“陛下怎么能偷吃?”
她临走前特意埋在火盆里, 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享受呢, 就叫这冤孽给占了先机。
楚镇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你不是为朕准备的么?”
“怎么可能?”林若秋没好气道,这人未免太自作多情。
随即就见楚镇的脸垮下来,嘴角也捺下去——总是如此。每当他感觉受到委屈或是不受重视时,就会摆出这样一副负气的小媳妇模样。
林若秋则恍惚成了抛家弃子的负心郎。
从来没见过这么会作秀的君王,林若秋拿这大孩子没办法,只得将一上午的成果拿出来作为补偿, “妾才命人收集了一瓮梅花上的雪水, 用来煮茶最好, 陛下您有口福了。”
楚镇表示不信,“你专程为朕采集这个?”
林若秋嘿嘿干笑了两声,略带点心虚道:“否则还能为了谁?陛下您也知道,妾还在孕中,是不宜饮茶的。”
楚镇这才舒坦了些,“何必如此辛苦,再有这样的事,交由下人去做就好。”
罪过罪过,她这可是善意的谎言,绝非有意撒谎呐。林若秋抚着胸口,趁红柳去后厨交代的功夫,悄悄抬头问道:“陛下,如今兽苑那头可有人值守么?”
“自然,你以为他们吃干禄的?”楚镇呷了一口蜂蜜水说道,“因着你这胎要紧,朕命他们严加看守,万万不能出错。”
这么说,就不是兽苑跑出来的。林若秋陷入沉思,如今人人皆知她有孕在身,想必那些妃嫔主子并不敢擅自豢养活物,那么,就只剩外头来的人——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位王世子,小孩子天真无邪,却也最容易犯下无心之失。
林若秋本来也不是个多么注重规矩之人,只要不伤及她的安危利益,她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那条叭儿狗到底是自己过去的,还是被人引诱过去的,楚兰又为何会盯上她呢?两人可是井水不犯河水,林若秋更不信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超凡的领悟力,早早意识到她腹中的骨肉跟楚兰处于敌对关系。
楚镇见她出神,遂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拨了拨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林若秋回过味来,对其怒目而视,别把人当玩具行吗?
楚镇无辜的道:“朕还以为你在思春。”
混账!林若秋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
楚镇连忙解释,“是思念春天,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林若秋总算能体会一点皇帝的诗才,尽管跟外国人撞了创意,毕竟还是值得鼓励嘛。
不一会儿,红柳奉上新煮好的茶,又有一碟小厨房刚做好的糕点。她正欲说起适才御花园中所见,林若秋却悄悄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噤声。
红柳只得按下不提。
楚镇吃了两块糕,又喝了一杯茶便仍旧回太和殿去,连午膳也不用,他大概只是顺便过来小憩——只是连小憩都要绕这么远路到琼华殿来,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林若秋将一套蓑衣斗篷交到魏安手中,省得半途再下起雪来。楚镇则捏捏她的手,温声道:“朕今晚就不过来了,你自己好生休息,记得门窗别封太死,省得炭气熏人。”
林若秋点点头,“臣妾省得。”
她明白皇帝意思,雪夜本就路滑难行,让她提心吊胆苦等反而不美,所以提早知会一声,也好让她安心睡觉。要在以前,林若秋一定会觉得楚镇婆婆妈妈,如今反而从中体会出一种脉脉温情来——大概是孕期太容易多愁善感的缘故。
看着雪地里的身影慢慢远去,林若秋方重新回到殿中,红柳往火盆里多添了两块炭,方才轻手轻脚地上前,“娘娘为何不向陛下点明御花园中经过?”
旁人不能体会肩上担子,红柳可心有余悸,想她作为贴身侍女,若主子出点差池,她怎能脱得干系?
林若秋凝眸说道:“你想必也猜出那狗是谁养的?”
红柳恨恨道:“自然是邺王世子。”
“那就更不能说了。”林若秋眉目淡然,“邺王殿下即可就要进京,这当口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到底是无心之过,咱们若追着不放,倒显得琼华殿不能容人。”
逢着年节,林若秋不想在这时候给皇帝添麻烦,无论如何,那总归是他的母后与兄弟,难道还不许人家和和美美过个年?追究这么点小事未免太斤斤计较,况且,楚兰毕竟是个孩子——哪怕这句话多数时候被当做借口,可他真的是个孩子。林若秋可以不与孩子较真,因他们未经受后天的教化引导,心智尚不健全。
但,只是一次,下一次她就不会轻松放过了。
天越来越冷,宫里却一天比一天热闹,尤以长乐宫为甚。谁都知晓邺王即将回京,无怪乎魏太后脸上都能笑出花来,待人接物亦客气许多。尽管如此,林若秋还是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绝不主动招惹。也许见了她,魏太后再好的心情都会变得不再美好——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就是这么奇妙,当你讨厌一个人时,对方连呼吸都是错的。
林若秋又何必上赶着给自己和别人找不痛快呢?
比起长乐宫,琼华殿最近却显得冷清许多,因楚镇已经好几天都没过来了,他太过忙碌。好在林若秋极擅长自我排遣,每日让小厨房做几道小菜,再看一摞杂书,日子过得无比惬意——自从她提出长夜漫漫、想找点读物消遣之后,楚镇便让人从宫外买来一大摞话本供她翻阅。
林若秋起初只敢把一些正经的书册放在外头,不正经的则藏在枕下慢慢欣赏,但既然楚镇没来盯梢,林若秋更加自由,也便放心大胆的混杂在一处,光天化日也不怕被逮个正着。
这晚她正捧着银瓶梅看得津津有味,忽闻外头一阵喧闹,隐约还夹杂着争执之声,不由得放下书册,叫来红柳查问,“何必如此闹腾?”
红柳也不知,自从入冬以来,琼华殿一直清清静静的,谁吃饱了撑的来寻孕妇的麻烦?她很快说道:“婢子过去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