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听到珠帘拨动之声,却是招财进宝一人押着一个小童进来,两人身量皆不高,年纪也相仿佛,唯独服饰看起来颇显贵重。
林若秋看着眼前的矮萝卜头,很容易分辨出哪一位是邺王的独子——这位兰世子跟皇帝有些相像的,唯独眉宇间那股骄骄之气更接近魏太后。
楚兰犹在进宝胳膊里扑腾,无奈一个大人的力气哪是他能抵得过的,看起来更像是徒劳的挣扎。
他时不时还愤怒的抬头看一眼林若秋,无疑亦意识到她是这琼华殿的主人。
林若秋眯起眼睛笑吟吟打量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世子爷怎么肯贵步临贱地?”
楚兰鼓起腮颊,似乎想啐林若秋一口唾沫,却被林若秋灵巧的避开,这熊孩子仍不肯死心,翻身去咬进宝的胳膊,可见小小年纪已被熏陶得相当悍然。
进宝忙绞着他两只手腕使他不能动弹,一面上前一步回话,“小人和招财方才在廊下值夜,原本打了个盹,就看到草丛里有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还以为是哪里的野猫跑来作耗,谁知走近一瞧,却发现是兰世子和这个小童,两人兜里还装着火石和炮仗,小人想着天干物燥的恐怕出事,因此将人扣了下来,还望娘娘莫怪咱们自作主张。”
林若秋当然不会怪,她半点不信这位世子爷是偶然过来的,谁会随身带着炮仗和火石,何况琼华殿的围墙还没那般低矮,误打误撞都能闯入。
红柳蹙眉道:“这东西虽小未必能引起走水,可娘娘正在孕中,未必经得起这般声响恫吓,兰世子也太顽皮了些。”
林若秋走过去掰开那人的掌心瞧了瞧,见是那种孩童常玩的小个儿鞭炮,虽说未必会酿成大祸,但想趁机吓一吓她是肯定的。
林若秋笑道:“本宫竟不知哪里得罪了世子,要你定得和本宫过不去?”
楚兰抿唇不语,他虽然小小年纪,却也养出了一身硬骨头,或者说自负没人敢动他。
林若秋可没闲工夫跟个熊孩子久耗,淡淡吩咐道:“来人,上竹板。”
楚兰顿时脸上变色,“你敢!”
“本宫为什么不敢?有罪当罚,这不是应该的么?”林若秋笑道,“既然世子爷在琼华殿犯了错,本宫自然该代行训诫之责,换了太后娘娘,想必也会如此秉公办理。”
她早就看这熊孩子不顺眼了,上次楚兰私自抱犬入宫的时候且不计较,谁知这次竟闹到她宫里,林若秋若不请他吃一顿“竹笋炒肉”,她就不姓林。
至于魏太后那边……她这会子就算将人带过去,魏太后想必也会轻轻揭过,顶多说一两句稚子顽皮,既如此,何不干脆由她出了这口气?
楚兰到底是个小孩子,且因魏太后一向宠溺的缘故,从来没人敢打他的,见了那厚厚的竹板难免心存畏惧,小脸儿也白了。
林若秋瞧见他眸中的恐惧,眼珠转了转,清清喉咙道:“主子胡闹即是奴才无能,既如此就该从世子爷的身边人罚起,谁叫他们不能好好劝导?”
因命招财进宝将那小童按在春凳上,使力拍打了几下,稚子肉嫩,正是怕疼的时候,那人很快便哭得声嘶气噎。
楚兰眼见如此,愈添惧怕,握在袖中的手也颤抖不已。
林若秋再问他,“你为何要来琼华殿生事?本宫自认与你并无仇隙。”
楚兰鼓起勇气用力瞪她一眼,方才大声说道:“你偷了阿宝,把阿宝还给我!”
林若秋愕然,“阿宝是谁?”
莫非这小子区区年纪已懂得儿女之情了么?
及至红柳上前细问了一番,才得知阿宝便是楚兰豢养的一条叭儿狗,楚兰原本偷偷将它藏在长乐宫的灶房里,可谁知那日跑出来后,阿宝便再未回去过。楚兰四处打听,只听说琼华殿的林婕妤曾在御花园碰过阿宝,他便打定主意认为是林若秋偷了他的阿宝,这才前来讨个说法。
林若秋只觉好笑,“荒唐,本宫要它做什么?”
楚兰怒道:“不许你看不起阿宝!”
的确是个孩子,可惜太冲动、也太容易造成麻烦。林若秋懒懒道:“本宫知道了,你一定要如此想,本宫也没办法。”
楚兰哼了一声,正要解开缚着那小童的绳索——那人已晕过去了,不是疼的,是被吓的。
林若秋突然道:“且慢。”
楚兰不解的看着她。
林若秋笑吟吟道:“世子爷还没领罚呢,这般就想走人吗?”
楚兰头一次感到陷入圈套,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待他的,他气得鼻孔都涨大了,“你问了我缘由,我也已经说了,怎么还不能走?”
“这是两码事,”林若秋道,“我问个仔细,是为了罚你时能清楚明白,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闯入琼华殿,一意孤行来报复本宫,此事可一而不可再,本宫若不给你个教训,只怕你仍不知悔过。”
因仍旧将他按在春凳上,亲自取了竹板来鞭笞。
楚兰傻眼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大人,这宫里不是该人人都让着他吗,怎么有人敢对太后的亲孙子不敬?
正恍神间,就觉屁股上一阵刺痛,楚兰哇的一声哭出来,哪还顾得上放狠话,连讨饶都嫌晚了。
林若秋之所以亲自动手,就是为了控制好力道,毕竟这位的身份不能小觑,若真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只怕魏太后倒会怒急攻心;因此林若秋面上声色俱厉,其实下手并不十分重,看着肌肤红肿,其实都是些皮外伤,不算严重,谁知楚兰的胆子已被方才那出给吓细了,加之有了小童的前车之鉴,愈发恐惧大作。
林若秋刚打了三五板子,他便已晕过去,比那小童晕得更快。
进宝翻了翻二人眼皮,松了口气道:“娘娘放心,没事的。”
林若秋便扔下竹板,冷静吩咐下去,“找几个得力的侍从,务必将人好好送回长乐宫,太后娘娘若问起,你便一五一十说来,无须隐瞒。”
她倒不信魏太后能包庇到这份上,甚至到琼华殿来兴师问罪。
至于请太医就不必了,魏太后那么能耐,一定会好好照料自家孙儿的,用不着她假意献殷勤;她若真这么做了,魏太后更要疑心她图谋不轨,打了人又送个太医过去,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没准不是想将人治好,是想将人治死呢。
虽则那两人的伤也用不着大张旗鼓地诊治。
二人很快被抬出去,林若秋看着天边阴霾云层,想必晚间又要下雪了,这回的举动虽出了气,可不知楚镇听后会是什么反应——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儿。
思来想去,林若秋便再也坐不住了,命红柳提上一盅党参乌鸡汤就往太和殿去。未免魏太后等会儿再来讨公道,她这厢最好恶人先告状。
可巧皇帝还未歇下,本想着用点宵夜,林若秋送的东西正是时候。她亲自盛出一碗奉于御前,一面尽可能用冷静的语调将适才情况娓娓道来。
楚镇停下碗箸,冷眼望着她,“你真命人打了兰儿?”
莫非皇帝很疼爱这个侄子?林若秋莫名有些慌乱,脊背流着汗,亦只能佯装镇定的道:“是。”
楚镇重重将汤碗往案上一顿,继而搭着她的肩膀,义正辞严道:“打得好,朕也早就想教训他了!”
林若秋:……
您真的是亲大伯吗?
第46章 专情
楚镇拉起她微冷的手, 慨然道:“其实你亦是在帮朕出气。”
楚兰那小子年年都要进宫的, 每每任性胡闹得叫人火冒三丈, 甚至连皇帝的御书房都敢擅闯。楚镇有几块极为珍贵的砚就都被他摔坏了,奈何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也不能拿个小孩子怎么样, 这顽劣的侄儿只要往魏太后怀里一扑,再洒几滴眼泪,旁人就只好干看着。
楚镇自那之后就加强了御书房的戒备, 宁可魏太后说他对亲戚毫无人性,他也决计要与这小子保持距离。
林若秋不知该夸赞皇帝圣明还是说他太过记仇, 但不管怎样, 既然皇帝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便无须忧虑了。
楚镇喂她喝了一勺鸡汤,便严肃道:“如今兰小子越发胆大妄为, 连你宫里都敢胡闹, 就算你不惩治, 朕也要好好责罚他的!”
言下之意, 似乎嫌林若秋那几板子打得太轻。
其实板子事小,幼童是最经不起吓的, 她今夜的作为恐怕会给人留下心理阴影,当时也是太冲动了——林若秋觉得自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 忙捺下心虚的念头, 慎重问道:“那么太后娘娘那边……”
楚镇面上无动于衷, “母后自己不能管教孙儿, 难道还不许别人代她管教?这事就算闹开了,太后也占不上理,你放心便是。对了,你跟兰儿素不相识,他为何跑去你宫里?”
林若秋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世子说是来找他的狗……”
话音未落就见楚镇眉立,如怒目金刚一般熊熊燃烧起来,“朕早就说了你安胎要紧,宫里这段日子不许养活物,他怎么还敢……”
林若秋连忙好言安抚,“他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些,陛下无须对稚子太过苛责。”
且适才听楚兰话里话外,那叫阿宝的叭儿狗应该经他养育多年,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设身处地想想,林若秋处在他的位置也会难以割舍——不过楚兰偏听偏信,仅凭旁人的一面之词就来找她麻烦,这就很讨嫌了。
楚镇想起侄儿的年纪,气方才平了些,冷哼一声道:“这般看来,那畜生不见了倒是好事,否则哪日冲撞了你,朕也容不下它!”
“您是天子,何必跟个小东西计较,没的辱没气度。”林若秋嗔道。其实她自己从来不怕猫猫狗狗的——小时候跟着两个哥哥大街小巷晃荡,整条街的獒犬见了她都不敢则声,也可能是惧怕她手里的鞭子。哪怕腹中揣了个活宝,林若秋也不觉得自己的战斗力会因此下降,更不觉得区区宠物能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只是楚镇太过小题大做,生怕她有何闪失,才强令禁止六宫豢养猫犬——因了这个,恐怕有不少人暗里恨着林若秋,本来宫里的日子就寂寞难熬,连个小动物都不许养,还要不要人活了?
可见她招惹的仇恨值有一大半都是因楚镇而起,林若秋无奈心想,可她也只好受着,总不能说自己不愿意被宠吧?她又不是天生犯贱!
成年人至少都愿意讲道理,可以暂不理会,可是楚兰么……林若秋想了想,提议道:“陛下不如去兽苑看看,有没有花色相同的,照样抱一只过来,省得世子爷因此哭闹不休,臣妾反落人话柄。”
楚镇蹙眉,“凭什么?他来招你,你倒帮他说话?”
这人不会连小孩子的醋都吃吧?林若秋抱着他的胳膊撒起娇来,“不如此,怎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臣妾这厢赔礼做了人情,太后娘娘那头想必也没话说,如此大家都能平平安安过年,不是正好?”
她真的不愿这时候再起风波,想想熬过两三个月这孩子就落地了,哪还有心思操心别的?
楚镇慢慢摸上她的肚腹,目中一片温软,继而轻声道:“就依你。”
林若秋莞尔一笑,正欲提着食盒离开,谁知楚镇却拽了拽她的衣袖,“且等等,朕和你一起回去。”
这么晚了,还来回折腾做什么,林若秋正要拒绝,谁知楚镇却含蓄的望着她道:“你挑这个时候过来,不就是为了引诱朕去你宫里?”
这个真没有,您想太多了。林若秋心下暴汗,想要解释,却发觉无从解释起:本来派下人传个话就好,她非得亲自过来送宵夜,换了谁谁不多想?
也许她真有这个心思呢?林若秋自己都被绕得疑疑惑惑起来。
楚镇笑吟吟地揉搓她的脸,声调极为愉悦,“这样争宠的法子朕见多了,换了旁人朕根本不会理会,但既然是你,朕愿意上当。”
林若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颊被捏成了吊炉烧饼,心道几时能这么报复皇帝一番才好——不知楚镇的小白脸摸起来舒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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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中,魏太后正由永安大长公主陪着说话。这位公主娘娘为着商量年节时的贺礼专程赶来,倒恰好撞上。
听见里头一声赛过一声的嚎啕,永安大长公主念了句佛,十足悲悯的拿手绢拭泪,“可怜的孩子,不知在琼华殿遭了多少罪,那林氏怎恁狠得下心肠!”
魏太后冷眼看她这般表演,并不搭腔,永安还在宫里时就是一副泼皮性子,什么事都想掺和一脚,如今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不肯消停。魏太后岂能被这种大姑子唬住。
见永安百般作态,魏太后只淡淡道:“方才太医已经来瞧过,说两人幸好受的是皮外伤,可见那林氏下手还留了情面。”
虽则她亦恼恨林若秋私自动刑,但这件事说起来是楚兰不逊在先,谁叫他闯进琼华殿乱放火炮的?那林氏但凡心智脆弱一点儿,受了惊吓,这孩子还能不能保住?
还好没叫楚兰成功,否则林氏真出了事,魏太后反而该忧心如何保住这个孙儿——皇帝对林氏的爱护人人都瞧在眼里,倘若林氏没了这个孩子,她们的母子情分也将到头了。
眼下还算好的,楚兰虽犯下错,好歹也领了罚。而林氏小惩大诫,魏太后虽略觉颜面无光,心里其实倒有几分欣慰。楚兰喜欢胡闹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膝下唯独这么一个孙儿,魏太后每每要责罚都狠不下心肠,如今兰哥儿在林氏那里吃了亏,想必以后能学着懂事些了。
永安公主见她意欲息事宁人,却代为打抱不平,冷笑道:“娘娘好度量,不肯与那林氏计较,可林氏何曾感激你的好意?成日家倚姣作媚,只顾缠着皇帝,这些日子皇帝可曾来过长乐宫?长此以往,只怕人人皆知琼华殿有位林婕妤,却不知长乐宫还有位魏太后!”
魏太后听她言语尖锐,且正提及心中隐痛,不由得面皮红涨,急喝道:“行了!”
永安公主不依不饶,“还有这回的事,就算兰儿有错在先,惊扰了林氏,可兰儿毕竟养在长乐宫里,皇帝不该顾及您的面子?好歹慰问两句,或是责打过后稍作补偿,也免得长乐宫沦为笑柄。”
魏太后虽疑心先前魏雨萱之事是这位大姑子从中作梗,但永安的几句话却说到她心坎上了。皇帝可以不顾念侄儿,但这般漠视亦显得魏太后颜面无光,难道林氏才算得跟他一家子?
魏太后正欲遣人去太和殿知会一声,就见两个青衣太监提着一个精致的铁笼,里头一只毛色雪白的动物,隐约与先前养在灶房的十分相像。
她便松了一口气,“拿去后殿给兰小子看。”
永安公主撇了撇嘴,只得悻悻告退。
彼时楚兰与小童皆四脚朝地趴在榻上,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那小童伤重,大半是因身上疼而哭,楚兰虽没他那般惨烈,可想起无故失踪的阿宝,亦不禁抽抽搭搭。
魏安提着东西过来,见这两人比赛一般的哭,不由得抹了把汗。可皇帝交代的差事不能不办,做不好可是要挨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