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她知道红柳急于揪出那魏氏的马脚——假如两人猜测属实的话。可做狐狸的哪会轻易被人抓住,就算里头真有何不妥, 魏语凝一定也会巧做构陷, 栽赃到旁人身上去。事情闹大,满宫人一定会认为林若秋故意搅扰得阖宫不宁,她反而难以安心养胎。
魏氏此举, 也许是示好, 也可能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恫吓。林若秋可不能被她唬得疑神疑鬼的, 那才落了下乘。
虽懒得动那盒点心,可林若秋看着到底有些眼馋,遂还是命王厨娘请教御膳房的苏州师傅,有模有样的做出几个来。
结果当晚上点心送来时,那一碟新出炉的酥油泡螺悉数进了楚镇的肚子。
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哩,林若秋满怀怨念的看着对面——她本来打算留作宵夜的!
楚镇的举动更加可恨,他故意舔了舔指腹上的奶油,满不在乎的道:“再做不就得了。”
林若秋深呼吸了好几下,生怕自己会冲上去咬他一口,真那么容易制作,也不会到饭点过后才送来了——那酥油泡螺的手续格外繁琐,王厨娘费了老大的心血也只弄出这么一小碟,结果楚镇三口两口就给吞没了。
统治阶级果然都是罪恶无比,半点不能体会劳动人民的艰辛。
楚镇望见她粉白小脸上愤愤不平的神情,遂指着自己笑道:“原来你还没尝过?”
林若秋一听这话似有后着,眼睛里不禁腾起希望的火苗,心道皇帝莫非善解人意,还藏着几枚供她享用?
谁知下一刻,清新的淡奶油气味便充塞了她的口腔,舌尖甜甜的,还带点蜂蜜香气。
楚镇一手掐着她的腰,一边促狭的挤了挤眼,仿佛在问,“好吃么?”
林若秋彻底绝倒,没想到皇帝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都这会子功夫都还有心思揩油,不,应该说送油。
她本想好好质问他一番,至少迫得楚镇以后不敢再抢她的零食,可被男人这么一闹,林若秋早就软绵绵的倒在他怀中,哪还有力气同他争辩?
而且有一说一,那奶油的滋味着实不错,难为苏州人怎么想出这样的好东西。
林若秋艰难的将津唾咽下,早就晕生两靥,楚镇笑盈盈的揉着她的肩,“朕怕你吃多了油腻,又得泛酸作呕,所以狠狠心做了恶人,你如何不能体会朕的苦心?”
林若秋回应他的是一个白眼,虚情假意的话人人都会说,她要是句句都信,这天底下就没一个不好人了。
楚镇趁她此刻有气无力伏在自己膝上,便伺机动手动脚起来,一会儿捉住她莹白的手腕,一会儿又去翻她腰间的荷包,很快就翻出了那枚皱巴巴的平安符来。
皇帝有些欣喜,也有些诧异,“你还留着?”
他知道林若秋虽然胆怯,但并非信佛信道之人,如今见她珍而重之地将那只黄符收藏起来,心里倒有些异样的甜蜜,是因为他送的东西,才格外珍视吧?
林若秋:……
她只是为了迎合宫中闹鬼的假象,才将符咒贴身带着,如此才能叫人看出她梦魇不宁。孕中的人是最易受到惊吓的,大约真是见了什么,才这般不安吧?
流言最初是从御湖边上传开的,据说有两个侍女从石桥边上穿过,偶然见得湖堤有白影飘飘,当即吓得心胆俱寒,有一个还掉进了池子里,好一会儿才被人拉起来。那侍女受到惊吓,醒来的头几天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口口声声说御湖底下有水鬼在拉她的脚,恐怕是找替身——偌大一个湖泊,百年来总有人失足掉下去的,很难说里头的冤魂不会心存歹念。
林若秋不得不承认,胡卓这差事办得很有水平,区区几句谣言杀伤力自然有限,可有了受害人的证言,就算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心里只怕也会有些疑疑惑惑的——那倒霉的侍女多半是被他设陷阱绊倒,否则石桥边上都有护栏,那人就算身轻如燕又怎会轻易掉下去?
虽说胡卓的做法略显不厚道,好在成效显著,且并未实际伤害到人命,林若秋就不去追究他了。
事实上,流言散播得比林若秋想象中还要快,胡卓不过起了个头子,后来的人疑神疑鬼,反倒捏造出更多的谎话。有说那是前朝受害的一位妃嫔,被她的仇敌推入湖中淹死;也有说这水泽一带阴气最盛,历来水鬼找替身的数不胜数,林若秋再稍稍派人一引导,也不乏有想起白云观中方姑姑的。听说被火烧死的人浑身灼热难当,变了鬼也急需到湖泊池沼中寻些凉意,该不会是方姑姑回来了吧?还是来找太后娘娘的?落叶归根,她生前那样忠心,死后自然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主人。
魏太后素来心性决断,听后虽不发一词,却让柳太医开了好些安神的汤药,晚间也定要点着檀香才能睡着。赵贤妃去看望她时,听说人憔悴了不少。
林若秋本来没打算折磨这位老人家,不过魏太后自己把自己吓病了,也算意外之喜,正好让她腾不出手来管宫里的闲事。
唯独魏昭仪所住的昭阳殿始终静静悄悄,毫无动静。林若秋耐心再好,也不禁等得有些焦躁。
黄松年来为她请平安脉,望闻问切一番后,便道:“娘娘舌苔厚白,口中作苦,似乎有上火之症,不妨多食些苦瓜、鲜芹一类的菜蔬,注重休息,免得皇嗣在腹中亦不安稳。”
林若秋谢过他的忠告,趁机问他,“胡大人为何最近都没来?”
说起那倒三不着两的徒弟,黄松年唯有摇头,“他最近染了风寒,大概不能侍奉娘娘了。这小子见天儿的胡闹,明知秋凉易受冻,也不知道保养,如今该叫他吃些教训。”
林若秋只得闭口不言,看来胡卓竟是晚间出去太过以致伤了风,医者不自治,她太高估这小太医的身体素质了,不过此人毕竟是因她而受累,林若秋忖度着回头还是该叫人送些补品过去嘘寒问暖,也算褒扬胡卓肯尽心为她办事。
黄松年慢吞吞的收拾起医箱,恍若无意的瞥她一眼,“娘娘听说最近闹鬼的传闻么?”
林若秋十分镇定,“确曾听到一两句,想来都是些虚妄之说,无须介怀。”
黄松年叹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似娘娘这等高风亮节之人自然无需介意,可那些鼠窃狗偷之辈难免就会疑心生暗鬼,自个儿就把她给惊着了。”
林若秋被他夸得几乎脸红,可也没有太多高兴:魏太后年老了意志衰弱,一吓就吓了个准,可她真正猜疑的人却至今未能显形呢。
黄松年又望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宫里请太医自有章程,那人就算真惊着了,这关口只怕也没闲心去太医院叫人。且对付神鬼之说,再高明的医术又能如何,倒不如求神拜佛来得有用。”
林若秋不禁竖起耳朵细听,这正是计划里不足的那部分,就算那人真信了是方姑姑的冤魂回来索命,可她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宫里,林若秋也没法将人揪出来。
黄松年……应该是意识到什么了吧,否则不会平白对她说这些话,林若秋遂投去虚心的目光,诚心诚意向这位老大夫讨教。
黄松年捻须笑道:“要消灾弭祸,最好的法子便是将那冤魂送走,老臣这里倒有一个巧宗儿,据闻在河灯里写上枉死之人的年庚八字,再放下御湖,令其逐水漂去,便可顺利化解厄果。”
林若秋亦听说过这项传统,不禁咦道:“可宫中规矩,嫔妃宫人只许在七月半举办放灯仪式,如今中元已经过去,若被人得知,难免以为是咒诅陛下……”
她立刻住了口,眼中露出惊喜之色,自然是要触犯宫规才好,无论魏氏亲身前去,或是她身边的随从形迹可疑,只要以私放河灯的罪名将人抓起来,再细细审问,不愁顺藤摸瓜牵出更多。
黄松年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已懂得,遂会心一笑,“自然了,老臣已提醒过娘娘,娘娘可别贸然行事,还是安安心心养胎吧。老臣这厢再给您开些定神助眠的汤药,您别管外头那些琐碎就是了。”
林若秋点点头,万分佩服的道:“劳大人费心了。”
不愧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论精明可是头一份的,胡卓比起这位师傅委实差了不少。不过话说回来,黄松年之所以来助攻一把,多半还是为了徒弟的缘故吧,毕竟他年事已高,若要在宫中出人头地,胡卓总得寻个靠山。
林若秋想起那小太医在她面前噜噜苏苏抱怨师傅如何管束苛刻,如今只觉得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第73章 梦日入怀
胡卓虽不是黄松年生的, 可亲生的也不过如此, 但愿胡卓再长大一些之后能明白这位师傅的苦心。
也但愿她肚里怀的不是像胡卓这样的孩子, 那样教导起来就太费劲了。林若秋默默求菩萨保佑。
胡卓虽然病倒,可宫中的流言还是愈传愈烈,大抵谣言这种东西本来就反应迅速,林若秋不过加了点催化剂,后面的事情就不由她控制了。好在也只是些嫔妃宫人私底下的闲话,谢贵妃和赵贤妃二人生怕影响各自政绩, 齐心瞒着, 因此不至于将事情闹大。
但令林若秋想不到的时候, 继魏太后之后, 安然也病倒了。
她赶去安然的宫室, 只见那小女孩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额上敷着浸湿的棉布, 小脸儿白刷刷惨兮兮的,像是受惊之后谵妄不宁, 还有点发烧。
林若秋侧耳听了一会儿, 便叫来安然身旁的侍女,皱眉问道:“你家主子是怎么回事?”
那侍女有着和安然一样的圆脸,此刻大眼睛也充满了惊惶的神情,嗫喏道:“就是那日从水阁里出来,说看到梧桐树下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还带点焦炭味儿, 美人回来就吓病了。好在请过大夫, 说不算严重,静静地养一段日子就行了……”
林若秋听后稍稍放心,幸而不要紧,不过她总以为安然胆子挺大的呢,如今看来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还好她是知道内情的,自然不会惊着。
但话说回来,安然这番举动倒是帮她佐证了流言,如此相信的人只怕会更多。
一旁站着的钱婕妤早惊讶得合不拢嘴,“真是在白云观烧死的方姑姑?可她也该找太后娘娘去,何苦来寻咱们麻烦呢?”
说罢忙捂着嘴,罪过罪过,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太后娘娘身上去呢?她这话也忒不敬了。
林若秋才懒得去捉她的错处,看来这钱氏的心地并不算太坏,虽然脑子浅薄,也糊里糊涂喜欢争宠,但对宫中姊妹多少有点情分,听说安然生了病,她还肯过来探视——也可能是纯粹看热闹的。
林若秋遂轻轻抿唇道:“那可说不好,世上的妖魔鬼怪多着呢,之前那落水的宫婢不还说是水鬼找替身么?”
虽然希望让杀害方姑姑的人伏罪,但目标太明显反而显得刻意,只怕那人反而会起疑心。
孰料钱婕妤这人真是上道,一听便讶异起来,“还不止一个鬼呀?”又忙忙拉着林若秋虚心讨教,“那有何解救之法?”
林若秋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遂假做沉吟了一会儿,才低声将那河灯送神之法说了出来,且嘱咐道:“自然,这话也只好咱们私底下闲聊,可别让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听到这些神神怪怪的,那可了不得。”
钱婕妤待她忽然亲热起来,忙鸡啄米似的点头,又不放心问道:“果然有用么?”
林若秋摊开两只手,“本宫也是听人说起这个巧宗儿,想来多少能求个心安。自然了,若行的端做得正,自然不怕撞上邪祟,只有那做了亏心事的才需要提防罢了。”
钱婕妤目光闪烁,嘴里一叠声地道定会保守秘密,可林若秋知道,有她那张快嘴,不出两三天的工夫,这驱灾解厄之法就会传遍宫中——要的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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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语凝到长乐宫中走了一遭,照例又被拒之门外。崔媪只说魏太后需要静养,可魏语凝知晓,陛下这道旨意等于变相将母后禁足。如今除了谢贵妃和赵贤妃两人因执掌宫务,偶尔能送些衣物汤饮来,其他嫔妃是寸步也不得入的。
或许魏太后也不愿她这个侄女前来探视。
魏语凝想起崔媪脸上深深的畏惧与忌惮,心中沉了又沉,连太后身边的仆婢都这样看待她,可知魏太后对她嫌恶到什么地步。
可那又如何,魏太后到底不敢将秘密抖落出去,她自己都还有把柄被人捏在手里呢。
此时两人正从湖堤边漫漫经过,皎皎月华照着那明镜般的湖面如同涂上一层厚厚凝脂,看不出底下藏着多少水鬼野怪。
夜风一吹,素英便缩了缩脖子,忙匆匆走了几步,追到魏语凝身前,且警惕的望了望四周,小声道:“娘娘,咱们快回去吧,听说这儿的邪祟多着呢,可别让它缠上咱们。”
魏语凝轻轻一笑,“你也相信这些说辞,以为真有冤魂前来索命?”
倏忽又是一阵冷风吹过,素英只觉颈子上起了细细小小的肌栗,愈发惶惑难安,“娘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事疏忽大意可是会吃大亏的。”
魏语凝冷声道:“纵使有,也无非是些游魂野鬼,无须多虑。”
素英可不这么认为,想起安美人的遭遇,她不禁将声音压得更低,“但据安氏的侍女所言,她见到的是一个如同焦炭般的女人,您想会不会是……”
魏语凝脸上的冷漠化为惆怅轻叹,“你也以为我杀了方姑姑么?”
素英低下头,“奴婢不敢这么想。”
可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否则自家主子听到那些流言后为何立刻变了颜色,可知心内有愧。
魏语凝嗤的一声,似乎讥嘲她的可笑,“随你信不信,本宫并未杀害方氏……”
但那声音却渐次低下去,其实她本来有能力救方姑姑出来的,她只是——只是没有伸出援手。魏语凝进去的时候,火势不算大,方姑姑却已被浓烟呛得昏迷了,魏语凝原打算立刻拉她出来,但转念一想,太后嘴上虽嫌弃居多,对这方氏其实颇为信重,方姑姑又总在魏太后跟前讲林氏的好话。与其等哪日魏太后真被煽动得跟林氏重归于好,还不如早早除掉这麻烦。
仅仅片刻之差,她罔顾了一条人命,之后熊熊大火将禅房吞没,方姑姑自然在火中化为一具枯骨。
有歉疚么?也许是有的,可她心上的负担太多,早就不差这一个。想起先前魏太后的嘱托,魏语凝轻轻叹道:“本宫会托人买些元宝蜡烛,拿到灵前烧化,也算了了你我一桩心事。”
素英疾忙答应着,转瞬想起一事,遂踌躇道:“可奴婢听说,有些个凶戾之鬼,光香灰纸钱还不能满足,最好是制成莲灯到河上放逐,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魏语凝面露犹疑,“这话你听谁说的?”
素英朝远处努努嘴,“还不就是钱婕妤,您也晓得她那张嘴,藏不住事,多半是到宝华寺找那些高僧问来的,否则她哪懂得这些?”
魏语凝亦听过类似的传闻,仿佛有些意动,“果然有效?”
“有没有用,咱们试试就知道了,总归能求个心安。”素英赶忙劝道。其中她心中焦虑更甚,倘若真是方姑姑变成厉鬼回来报仇,她岂非也会被视为帮凶?这才叫无辜受累呢。
故而她对流言的真假倒信了七八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跟昭仪娘娘到白云观去,全了忠心却丢了性命,何苦来哉。
魏语凝望着这侍女一脸懊丧神色,面容不禁沉沉若霜。
林若秋自从借由钱婕妤之口将河灯之说散播开去,便终日焦心苦等,唯恐鱼儿不肯上钩。
红柳给她端了一盏凉茶来——是黄松年特别炮制而成的茶叶,专供孕妇使用,不损脾胃又能下火。
为着忧虑这件事,林若秋嘴角都起了燎泡了。她端过来抿了一口,仍旧埋头于灯下做起针线。
红柳感慨道:“娘娘真是勤苦,这么快就操心起小主子的衣裳来了。”
林若秋听到这番鼓励的话,眼角不禁抽了抽,其实她纯粹想做个香囊练练手,好送给皇帝聊表寸心。儿女们的衣裳那些大件她却是做不来的——太累了,还是交给绣娘们去费心吧。再说了,两个孩子的衣裳,她一个人怎么忙活得来?林若秋再怎么母爱爆棚也得考虑到实际。
不过红柳情愿这么想,林若秋也不去戳穿她,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保留下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