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不是这般……”李蔷本想说话, 可见他脸膛红涨,目中滚沸, 哪还有平日里翩翩佳公子的沉着, 只得轻轻叹了一声,“我这便引你过去。”
两人不敢点灯,只凭借微弱的目力小心辨认前方路途。好在李蔷早就牢记宋皇后的住所,一路行去, 并无舛错。
宋皇后的书斋里还点着灯,可见并未就寝, 李蔷正欲上前叩门, 谁知里头人仿佛感应到什么, 蓦地推门而出。
四目相对的刹那, 宋皇后满眼是泪, 而李清亦难掩激动之色。
李蔷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遂轻轻将李清往里头一推,“有什么话到屋里再说。”自己却悄悄掩上门退出来。
今夜无月,天上只有疏星淡云, 偶尔有一两颗闪烁的星子映于水面上,仿佛水鬼的眼睛, 窃窃地盯着那对有情人的心事。
不知他二人该如何叙旧……李蔷近乎落寞地想着。她离开京城的时日太早, 对本地的风土人情根本缺乏认识, 倒是李清有空常会和她说些京城见闻——她的二哥,向来是这样一位渊博的才子,容貌也生得好,就连北狄那些作风豪放的女子也有不少向他抛花示爱的。李蔷总以为凭二哥的才貌,哪怕不在北狄落地生根,也会另择一位身份相当的佳人,却不知他仍惦记着过往。
一个人果真能钟情至此么?李蔷亦听说过那段青梅竹马的故事,可宋氏能负他一次,就能负第二次,怎见得他就甘心上当?入宫之前,李蔷原以为宋皇后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直至见面之后,她才发觉宋氏这些年也并不好过,两人所受的苦原是不分轻重、不分彼此的。
比起同情,李蔷更多的却是羡慕,无论这两人的结局最终如何,至少他们曾热烈的爱过。她自幼从书上看了许多才子佳人的传奇阅历,终究是纸上谈兵,不及亲眼目睹来得真切。
有一个心心念念之人始终牵挂着自己,无论日子再苦,也都能甘之如饴罢。李蔷低头看着澄澈如镜的水面,里头那张脸是她自己都不愿多看的,她还不曾年轻,就已经老去了,遑论有人来爱她。
李蔷抬手抚上皴皱面颊,低低苦笑一声,忽听吱呀一响,却是李清快步从水阁中出来。李蔷遂收敛心绪起身,“我这就送你回去。”
两人叙旧的历程比她想象中短了些,但这样也好,总好过耽搁太久被人发觉。
谁知李清的脸色却有些异样,他回头望了眼那座烛火明灭的小楼,声音坚定道:“我想带她走。”
“你疯了?”李蔷心内剧震,“她是皇后!潜带皇后私逃,你可知是何等罪名?非止你我,宋李两家都会受到牵连……”
她后悔带李清过来,早知这两人这般胆大妄为,会生出如此事端,就该让他们一辈子不见面才对。
“我知道,我知道。”李清竭力的安抚她,俊容上满是痛苦之色,他艰难道,“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见她在宫中老死。”
起初李清的确只想着远远看一眼就好,可及至见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对宋韵有多么难以忘怀,而宋韵也是一样——他见到宋韵的刹那,着实吓了一跳,眼前早没了记忆中那个青春少女的影子,只剩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妇人。惟因如此,他才更心疼她,她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生活在深宫里,这种无形的折磨迟早会要了她的命。固然当初的决定是宋韵自己做下的,可难道不许给人一个改正的机会么?
李蔷茫然道:“那你呢?父亲病逝之前,你曾答应他老人家要匡助李家大业,如今你却一走了之,你对得起父亲么?”
李清自嘲的笑了笑,“可父亲他老人家若在世,也定不忍见到兄弟阋墙,大哥的心胸与手段你皆看在眼里,若我离去,或许对李家会更好。”
“你总是如此,和谁都不愿意相争……”李蔷道,“当初赐下圣旨的是先帝,你争不过也就罢了,如今是大哥,你又在退让……”
李清微笑道,“而今才道当时错,现下我想争一争了,你也不允么?”
李蔷忽的流出眼泪来,哽咽道:“那我呢?二哥,你便忍心舍我而去么?”
她从未有过这般软弱的时候,大抵是因幼时在北狄受尽了欺辱与冷眼,她犹为看重身边至亲,如今父母亲都已故去,李海更是早已被权欲野心吞噬,眼里可还有她这个妹妹?仅剩下的就只有一位二哥,谁知竟也保不住。
李清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温声道:“思娘,你一向都很会照顾自己的,是不是?哪怕我不在了,为了自己,你也该好好活下去,若命里有时,你我兄妹总还有相见之机,二哥向你保证。”
说得轻巧,此番一去,一旦被官府追兵抓到,便只有死路一条。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儿去?
李蔷擦干眼泪,勉强笑道:“我答应你,可你也不许食言。”
“一定。”李清的眸子熠熠生辉,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下定死志——但若不让他尽力一试,活着只会比死更难受。
李蔷木然望向他,“今日不成,宫中防备太过森严。三日之后,我会设法送她出去。”
三日后是皇帝去往玉龙山行猎的日子,想必淑妃也会跟去,走了大批侍卫,正是行宫最为松懈的时候。既然答应帮忙,李蔷自然要以保全两人性命为要。
李清郑重点头,“好,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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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事有不巧,皇帝上山那日,林若秋并未跟从,而是窝缩在行宫里。楚镇撒了一晚上的娇也没哄得她回心转意,只得无奈的道:“朕从未见过像你这般铁石心肠之人。”
“少来!”林若秋白他一眼,她虽然心软,也不见得次次都能被人糊弄了去。林若秋虽不忌讳杀生,可赤日炎炎的,谁愿意费那功夫爬山?皇帝吃饱了撑的非要去受累,可别想将她也拖下水。
楚镇无奈,只得在她脸颊上轻轻蹭了下,且道:“你既不愿跟朕行猎,那朕打的野物你也别想要了。”
想用这个来威胁她?没门!倘在平时这话或许还有点作用,可暑天里林若秋只想吃点清淡解闷的东西,那些荤腥油腻半点也不愿见到,皇帝想用野味来引诱她,可着实失算了。
楚镇见她不肯上当,只得悻悻的背起箭囊,一面却回头睨她一眼,欲言又止道:“朕觉得你最近愈发懒怠动弹了,难不成又是……”
林若秋知道他往某方面猜,不禁绯红了脸,“当然没有,陛下可别误会。”
从前两次也就罢了,这回她可有好好算准日子,是身孕还是夏日犯困,林若秋还是很容易分清的。事实上她不去爬山正是因小日子来了,比以往还提前了几日,就是怕皇帝张扬才没说出来,行宫就这么点地方,到处都是口舌是非,她可不想因为月事而请太医,再闹出乌龙便不好了。
况且,若知她来了癸水,肯定有不少东西不许她吃,林若秋却还惦记着小厨房里的美味呢。最近她试着在冰碗里除切成块的鲜果外,还浇上牛乳,居然也很不错,颇有冰淇淋的口感,甚至更脆爽一些。哪怕正被月事困扰,她也想偷偷摸摸尝上几口,可若被皇帝知道,这位专制的君主肯定得狠狠责罚她一番。
当然林若秋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物,同样给楚镇留了一份,想想策马行猎之后,再来上一碗透彻心脾的凉物,那滋味何其爽快。等皇帝圣心大悦之后,应该就能不计较她的过失了吧。
林若秋送走皇帝,仍旧懒洋洋地回床上躺下。联想起楚镇方才的反应,想来也是不排斥再要一个孩子的,当然以她目前的身子是太冒险了些,隔多久为宜呢?林若秋决定回去之后就向黄松年讨教。
闲来无事,林若秋正想让红柳将后院井水湃着的西瓜取来分尝,可谁知进宝来报,李婕妤过来了。
林若秋只得请她进来,心下暗暗纳罕,李蔷来行宫之后深居简出,甚少与外界走动,难得有今日这番兴致。
李蔷见她循例行礼之后,便笑问道:“听说陛下去了玉龙山,还以为姐姐也跟着去了,原来未曾。”
林若秋道:“本打算去的,可因身子有些不爽,得先歇歇。”
当着李蔷,她自然无须隐瞒,反正李蔷也不会跑去皇帝那儿告密。
可李蔷的神色却有些奇怪,仿佛心神不定,林若秋不禁诧道:“妹妹可有何事么?”
“无事,只是许久不见娘娘,想过来陪您说说话。”李蔷勉强应道。
林若秋更狐疑了,李蔷可不是那等喜欢串门子之人,她今日特意过来寻自己说话,倒像是……有意将自己绊住,方便另外的人行事。
出了什么事?林若秋心中一震,蓦地想起宋皇后那桩来,再一看李蔷魂不守舍的模样,愈发肯定了那份猜想,难道宋皇后选定的时机就是今日么?
片刻的惊愕后,林若秋反倒平静下来,她早就盼着这么一日,自然来得越快越好。若那对苦命鸳鸯果真有情,林若秋愿意真心为两人祝福。只是一切进行得太顺利了,反倒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半盏茶后,预感实现了。一场骤雨倏忽而至,侍人们过来通报,皇帝的行程临时取消,此刻正回到园中。
李蔷的脸色倏然惨白。
第104章 谈心
皇帝的仪仗正赶往此处, 若恰好遇见宋氏……
李蔷无暇多想, 慌不择路地起身告退, “娘娘, 妾身早起才抄了一卷经书,还搁在那里, 未显心诚,臣妾还是先回去补足罢。”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她并不信佛,好端端的怎么抄起经来?且魏太后并不在园中, 这经书又奉给谁看?
可即使如此,林若秋也没拆穿,只轻轻点头, “去吧。”
仅凭李蔷为了自家兄长肯付出这样大的勇气,她便值得尊重。
李蔷去后没多久,皇帝便回来了, 略显粗乱的头发上满是水珠,可知这场雨来得着实突然, 林若秋忙递了块干布给他。
楚镇一面擦拭, 一面斜睨着她道:“朕方才仿佛瞧见李氏从你这儿经过。”
林若秋心头突突直跳,忙陪笑道:“婕妤妹妹不过为些琐事来向臣妾讨教, 倒让陛下费心了。”
一面忖度着皇帝究竟知道多少, 他应该没撞上宋皇后吧?就不知宋皇后可否逃出去, 还是仍留在园中。
楚镇神情平静, 只嗯了一声, 便不再说话。他方才无非随口一问,李蔷虽是才进宫的新人,与皇帝所打的交道却微乎其微。且因为颜面不佳的缘故,李氏羞于见人,皇帝自然更不必去召见她。
服侍皇帝除下湿衣,林若秋就命人将后厨备好的冰碗取来,上头浇上了牛乳汁和蜂蜜,光是远远闻见便甜香扑鼻。
林若秋亲自奉上,一壁含笑道:“早知陛下淋了雨,臣妾就该命人准备姜汤热饮才是。”
“无妨,这大热的天,朕很愿意尝点冰的。”楚镇抹了把汗,端起碗便一饮而尽。这场雨虽下得急,却半点没减轻园子里的热意,倒是皇帝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累出了一身的汗。
楚镇觑着林若秋道:“朕仿佛觉得你今日对朕格外体贴。”
“有吗?”林若秋讪讪道,她自己都不知这股心虚从何而来,毕竟又不是她做错事——只是心里装了件秘密,林若秋怕自己不小心吐露出来,这才有意三缄其口,外表看起来便比往日沉默许多。
楚镇握着她的手,指腹隔着掌心轻轻蹭着,“其实朕宁愿你在朕面前自在些。”
林若秋觉得皇帝越来越有**老手的阵势了,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防御力减弱,听了这种话都能脸红——太奇怪了,都老夫老妻的阶段,她却还能维持一颗少女心,不得不说她真是活回去了。
外边大珠小珠落玉盘,林若秋这里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楚镇将她抵在床头上时,还轻言细语地威胁她道:“若不想被人知道,咱们都最好仔细些。”
林若秋只得悄悄将呜咽吞了回去,毕竟大白天的,可不能被人知道他俩在做这种事。这对皇帝和淑妃而言都太不名誉了。
她倒是很能理解楚镇的兴致从何处来——多半是闲的。既然已经来到瑞云轩,便懒得再回书斋去,何况外边又下着雨。
永远不知餍足,这便是男人。
两情缱绻的时候,林若秋仍在思量宋皇后此刻路在何方。若今日没能逃出去,那她以后也很难找到机会逃出去了。
傍晚时分雨势方停,皇帝心满意足地回书斋办公,林若秋则挺着略微酸胀的腰,叫来进宝查问。
老天爷的仁慈果然是有限度的,宋皇后还未来得及穿过那扇角门便已被皇帝的仪仗逼回,庆幸的是没人认出她的身份,可如今院门口层层叠叠都是侍卫,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她了。
林若秋虽然同情,却无能为力。她能撺掇皇帝再来一次行猎吗?且不提楚镇会否听她的,她若真这么做了,那便毫无疑问成了背叛者,就算皇帝不疑心她,她今后也很难在皇帝面前坦然自处。
于宋皇后而言,这恐怕是唯一一次可行的机会,可惜老天不佑。再过十几日,御驾便要回銮,那时,她便永远困在四堵红墙的监牢里,永生永世不得脱身。
宋皇后的身体急剧地衰败下去,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仿佛一具行将就木的骷髅。
林若秋偶然瞥过两眼,都觉得她仿佛被抽走了魂一般,不太像个活人。
胡卓请完脉回来,便悄悄告诉林若秋道:“那一位大约撑不了太久了。”
林若秋轻轻蹙眉,“她究竟得了何病?”
宋皇后是否罹患重疾,胡卓说不上来,他只知道一个人若心存死志,那再好的良药也难救活。他瞅着林若秋,语气里倒有几分轻快,“皇后娘娘这趟特意过来,不就是怕您太过得宠,盼着陛下多看她几眼么?可谁知陛下并不愿理她,依旧专宠娘娘您,是个人都得气坏身子。”
他不知内里,自然很难施与同情。可站在林若秋的角度而言,似乎很能理解宋皇后悲哀的心境:那是种一眼看不到头的绝望。
沉吟片刻后,林若秋默然道:“……无论如何,你都不可懈怠,拿出最好的本事来,能让皇后康复最好,如若不能……”
如若不能,她便眼睁睁的看着宋氏忧悒而亡么?
可林如秋也只能这么看着,她是淑妃,而非皇帝,各人能起的作用在这场悲剧里是微不足道的。
园中一切照常,林若秋依旧做她的宠妃,皇帝繁忙时为他添香磨墨,闲暇时则结伴赏花,日子过得惬意无比。只是偶尔她会有一丝可怕的念头:若宋氏就这么去了,她算不算罔顾人命的刽子手,哪怕只是其中一份子?
尽管宋氏若熬不过年关,她本该高兴才是,否则那个位子永远离她遥不可及。可是……林若秋根本高兴不起来,想到她日后的辉煌都建立在另一个女人凄惨的人生之上,她便觉得不寒而栗。
哪怕她并未做下任何坏事。
数日之后,山庄西门值夜的护卫将一个女子扭送到她跟前,说是瞥见此人在草丛中鬼鬼祟祟,似有偷盗之像。
林若秋一眼认出她是服侍宋皇后的婵娟,略微思忖后,就向那两名守卫道:“你们退下吧。”
这厢却将婵娟带进内室,询问她道:“姑娘有何事不能明白说话,非得这样偷偷摸摸的?”
婵娟支支吾吾的,只说是宋皇后病重,想到外头寻个大夫看诊,谁知问得急了,她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说求娘娘宽恕,好救自家主子一命。
林若秋便猜出大概,她哪是出去寻大夫,只怕是出去寻李家那位二公子的,就不知是宋皇后的意思还是婵娟擅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