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她没有逼着段嫣再三保证什么,直接就开始说自己知道的事情。
“您手上那把刀,是奴婢父亲年少时的贴身之物……”
在扶芽的讲述中,段嫣得知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主人公就是宜妃同扶芽的父亲。
这事儿要从如今的江氏大将军,也就是宜妃的父亲说起。
江氏大将军江宏远,起于微末,从军中小卒一步步爬上来,后来得到上司赏识,娶了上司家的嫡出小姐,也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婚后一年,两人育有一女,取名江梦,也就是如今的宜妃。但没过几年,那位元配夫人就因为感染恶疾逝世。而此时江宏远屡立奇功,官职已经慢慢超过原先的老丈人。说不上无情,为了稳定后院,也或者是为了稳固势力,江宏远在原配逝世半载之后,续弦了,也就是如今的这位江夫人。
宜妃的外祖一边大骂江宏远不念旧情狼心狗肺,一边将宜妃接了回来,亲自抚养。
就是在外祖家,宜妃遇见了袁介。
袁介比宜妃大上六岁,在宜妃还扭捏地躲在仆从后面红着脸不敢见人的时候,袁介就已经跟着袁家众人出入兵营,大笑饮酒,上阵杀敌了。
即使外祖爱护,宜妃在袁氏却过得并不如旁人想象中的好。在一大家子的袁姓人当中,宜妃这个外姓人,有着一部分的血缘关系,却又并不是真正的袁家人,她还是被同辈隐隐排斥着。
人在孤独的时候或许就会幻想出一个英雄来,当年年幼弱小的宜妃也不例外。
她长到这么大,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能见亲父江宏远一面。虽然袁家人都告诉她那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但宜妃心里并不这么觉得。江宏远沉默寡言,战功无数,每回见到宜妃虽说不是关怀备至,却总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珍视着的。
宜妃想回到江家,但那时候的宜妃却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从小养育她的外祖。
就是这个时候,袁介闯入她眼中。同样的沉默寡言,骁勇善战。一眼看过来就让宜妃有了依靠,安定了下来。借着各种巧合,两人迅速熟识。
袁介教她排兵布阵,观测敌情,也教她如何同人结交,维护情谊。十几岁的少女就这样彻底沦陷进去。宜妃的性子一日日开朗起来,她在袁氏有了看起来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整日呼朋唤友,不再形单影只。她也学着那些表兄弟的模样,练剑习刀,身影飒飒,成了无数人追捧的对象。
但袁介再如何优秀,也只不过是袁氏的家奴罢了。他的父母,乃至往上数几辈,都是袁氏的下人。说得好听点,袁介这是是袁氏的亲信,但谁都知道,这辈子,袁介身上的世仆身份是摘不下来的。除非他有什么天大的际遇。
再者说,袁氏当年将自己的嫡小姐下嫁出身寒门的江宏远,最后却得来那么一个结局,这回说什么也不会将宜妃许配给袁介的。
在所有意料之中,袁介同宜妃被袁家人隔开,宜妃也被送回了她从小就想回到的江氏。
而且不知道袁氏同江宏远怎么商量的,两家一齐决定,将宜妃送进了宫。就在宜妃得知消息的那天,数月不见的袁介出现在了江氏。他问宜妃愿不愿意随他走。
已是青年,眸子却依然如少年时那般干净磊落。冬日里,下着雪,袁介只穿了一身青衣,静悄悄站在窗外等屋内的少女回答。他沉默着,浑身上下透着疲惫,但神情是温和的,千里赶来只是为了一句回复。
年少时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说不出拒绝的话,似乎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听之任之。袁介于宜妃而言,就是年少时,天上那朵最白的云朵。
但是最后宜妃还是拒绝了。
她看着袁介静静地来,静静地走,那个人的眸子一直那般包容,就连被拒绝时也是温和得出奇。
坐上马车,随着车队赶往京都的那日,雪下得格外的大。
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一人一马,青衣单薄。那人跟着车队,踏过风雪,最后被利刃穿心。鲜红的血四处飞溅,落在白雪上。
这成了宜妃入宫前最后的回忆。
袁介死了,死在袁氏同江氏的合谋之下。
第70章
听到这里, 段嫣想起宜妃同那位江氏大将军的关系。
两人明明是父女,关系却这般差。之前还以为是因着宜妃非如今这位江夫人所出,所以同另娶的江氏大将军之间有了隔阂。没想到实情竟然是这样。
不过, 段嫣笑了笑,她微微倾下身道:“若仅是这样, 宜妃也算是可怜人。但同我又有何干系?又同她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有何联系?”
扶芽身子颤了颤, 她摇头解释:“娘娘曾经遭遇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会行事格外偏激。她只不过是想掌握权力, 为奴婢父亲报仇罢了。”
段嫣支着头,眸子冷然。扶芽说的这些于她而言尽是废话,她对宜妃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也不想听什么感人的青梅竹马恋情。
若也只是这样, 那这回的谈话差不多就到这里截止了。
段嫣笑了笑, 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把人带下去罢。”
见她这样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扶芽咬住唇,眼中狠色一闪而过,她喊道:“公主留步!”
“您难道就不好奇, 奴婢的生父是何人,江袁两家又为何要对奴婢父亲赶尽杀绝吗?”
扶芽气息不稳,双手死死抓着裙摆, 她这话几乎是低低吼出来的, 嗓子又哑又沉。
段嫣这才停住脚步, “你且说来看看。”
这里才是重头戏,方才那些,只不过扶芽放出来的铺垫罢了。若能靠那些打动她,便能借此为宜妃争取机会。只不过算盘打得太好了些。
段嫣径直走到扶芽面前, 眸子低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想说,便莫再说了。”
袁介死时尚未娶亲,扶芽却自称是袁介之女。这个显眼的漏洞,段嫣怎么可能忽略,她方才不问,只不过是为了给扶芽留下一个借口罢了。
扶芽深深吸了口气,“当年,陛下即位不久,为了巩固朝野,向江袁两家隐隐透露出要让娘娘进宫的消息。”
说到这里,扶芽的声音带了点讥讽。
“江袁两家,那是多么的忠心耿耿啊。为了他们的君主,抛头颅洒热血,葬送了多少家族子弟?我生父,为了你们段氏的江山,战死沙场。我娘亲也因此郁郁而终。是,江袁两族是赤胆忠心,最后却连个弱女子都要算计上。什么心疼嫡出小姐,不忍心下嫁,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他们那是拿着娘娘当自己进贡的物件儿!”
“不过是没影儿的一个消息罢了,也不曾下圣旨,就诚惶诚恐地把娘娘献上去。还担心父亲活着碍着了皇帝的眼,在他送娘娘入宫的路上,派人截杀。也真是可笑,这样的人家竟然也会良心不安,把我这个没爹没娘的袁家人放到父亲名下。之前还说什么主仆有别,把我过户过去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了。若父亲地下有灵,恐怕也会厌弃我这姓氏吧。”
段嫣没有说话,依旧淡漠看向此时已经神色激动起来的扶芽。
“江袁两家,对我们娘娘是有愧的。虽说家主明面上看着与娘娘生分,但暗地里一直在偷偷照顾娘娘。若有人真的对娘娘下手,一定会遭到江袁两家的报复的!大将军领兵驻扎边关,为了稳住你们段氏的地位几次命悬一线,袁氏更是无数青年俊杰战死,你如今却要迫害我们娘娘,你就不怕引起江袁两家的敌视吗?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扶芽仰着头,像是急于冲出束缚的困兽,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甘与愤怒。
那双眼睛满含威胁。
蓦地,段嫣想起前不久同江氏的通信。
若有机会,希望您能宽恕小女几分。但犯无法饶恕之罪时,无需留颜面,任意处置。
那位江氏的大将军在信中这样说道。
对宜妃有愧?或许吧……
但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他人的愧疚。愧疚这种东西,能值几份钱?有时候,前一刻那人还在述说自己的愧疚,可眨眼之间,一个转身,那份愧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了。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凭着旁人的愧疚与保证,在这世上活得无忧无虑。借着那份愧疚,一世安稳。
却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翻脸不认人的绝情狠毒。
江氏大将军对宜妃确实是有愧的。这份愧疚也确实能让他为了宜妃付出。但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他付出的并没有超过他能够接受的范围。换个说法,江氏大将军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宜妃付出,而一旦超出那个范围,他就会无情地抛弃宜妃。
如今扶芽却信誓旦旦地说江袁两家会为宜妃撑腰,眼中的那份天真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皇权是什么?
那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砌出来的,被人所神化的权力。
这世间还有很多诸如江袁两家这样的家族,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巩固皇位上人的权威,不惜将一切投注进去。他们就像世间最纯粹又最疯狂的赌徒,不计较利益,只管倾尽所有。
这种忠诚,令人望而胆寒。
段嫣没有回答扶芽,她静静看着地上女子的神色。最后说了句:“将她与罪妃江氏一齐关押。”
侍卫将扶芽带走后,段嫣也回到了坤宁宫。看着熟悉的环境,疲惫感突然涌上来,铺天盖地地让人难以呼吸。
她扶着柱子慢慢蹲下身,脑子有一瞬间眩晕。
维持着这个动作,段嫣想了很多。
她是大雍朝的嫡长公主,她母后是皇后,有个体弱多病的亲弟弟,还有根深叶茂的士族外族为后盾。昌平帝不能说十分宠爱她,待她却也不算差。
宫中人人见她脸带三分笑意,宫婢内侍不无阿谀奉承,一派鲜花烈火之象。
她是正统,或许在江袁这样无比忠诚的家族心中,她也值得他们舍身保护不计得失。
但若是段嘉瑾不能坐上皇位,那些如今看着忠心耿耿的忠君之臣,届时便会为了新皇,不惜脏了手也要成为清道者,除掉她。
即使她还是这大雍尊贵的嫡长公主,即使那时她可能已经手握大权,可只要她掉出正统之列,便会成为愚忠者最希望消失的存在。
皇权争夺中,从来不存在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场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江袁两族那般,无数士族将赌注压在她这一派。她段嫣,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大雍嫡公主。在皇位争夺上,她代表的是四皇子段嘉瑾,代表的是大雍皇室嫡出。身后的士族给予矛与盾,希望她能为尚年幼的中宫之子开辟道路。
皇权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数千年后人们将其定义为封建□□,糟粕思想。如今却是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奉献的至高存在。袁氏崇敬皇权,为此送出了疼爱的后辈,江氏更是将其视为天旨,无不听从。如教徒信奉着神明,他们在皇权下含笑匍匐。
段嫣也不知道为什么越陷越深,她像是掉进了沼泽,动弹不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柱子,指尖在大力下已经渐渐变形,惨白地颜色,边沿渗出点点猩红的血。
“阿姐?”
段嘉瑾甩开身后的宫婢跑进来,看见段嫣蹲在那儿一下子就抿紧了嘴。他一改方才急匆匆的步调,小心翼翼走过去。
“别、别难过了。”
他也不问事情原由,吞下诸多话,故作成熟地安慰道:“你是不是要哭了?没关系,我先出去。”
段嫣蓦地回过神来,瞧见段嘉瑾装得很假的淡定神色,她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顺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
“找我什么事儿?”
段嫣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后悔追忆的人,方才想那些不过是一下子陷入魔怔了。回神之后心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对自己的目标也更加坚定了。
“听闻张家有个叫张成端的人?”见段嫣没事,段嘉瑾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好看的眉眼压着,时不时低低咳几声,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明明是已经听说过张成端那个人了,却还要来她这儿问张成端的事。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而且那态度就差把他不喜欢张成端写在脸上了。
段嫣找了地方坐下,浅浅瞟他一眼,“有又怎样?”
段嘉瑾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实在挤不出笑脸来,直接放弃。他板着一张脸,教育段嫣:“你年纪还小,不要这么快就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从话本……从含细那儿听说,好多故事里头的女子,都是因为年幼不晓事被人骗了感情。”
段嫣神色平静,抬眸看向含细,“是吗?还真是长见识了。”
她话说得敷衍,若是以往,段嘉瑾定然又要折腾许久,但这回他却是打量段嫣神色一会儿,然后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部分时候,段嘉瑾在想什么很少有人猜得透。那猜不透的人里面,有八成是用着揣摩幼童的心思在猜测他的想法,剩下两成则是跟不上他跳脱断层般的思维。
他生而聪慧,时而带了成人的事故狡诈,时而不谙世事幼稚得令人头疼。
但段嫣知道,这回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对张成端的心思。看出来她对张成端无意之后,他便干脆利落地走了。小小的一个人,倒是爱操心。
“等会儿你过去,亲自看着他喝药。”
段嫣沉思半晌,突然就抬头对含细说了这句话。她差点就忘了,现在差不多是段嘉瑾喝药的时候了。
另一边,从段嫣那边出来,回到自己寝殿的段嘉瑾松了口气。内侍端药上来,他只瞥了一眼,就十分冷静地往门口看去,没有发现人影,他不容置疑道:“你们都下去。”
内侍倒想劝小主子喝药,但一想到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嘴巴动了动,还是不敢说话,最后退了下去。
段嘉瑾不再看那碗药,从枕头下抽出话本,皱着眉开始研究。
上面写的是侯府千金与穷书生私定终生,最后却惨遭休弃街口乞讨为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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