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迁
她细白的手指点在红纸上,指尖落在单子的最后。
薛婠的嫁妆里,还有两处小庄子。一处在潞州,离着京城不算远,约莫有二三百亩,这是国公府公中的例。
另一处,不过百亩,却是在京郊——也别小看了这百亩小庄子,京郊的土地素来抢手,薛婠能得这么一处陪嫁,算是不错的了,应该是大房私产。
许氏笑道:“我跟国公爷说,婠丫头是府里头一个出阁的姑娘,亲事又定得这样匆忙,不能太过委屈。国公爷也觉得是,将这处小庄子给了婠丫头。别看小,临着皇庄呢,最是肥沃的一处地方了,每年的出息不少。别的不说,往后鲜果鲜菜的方便些。”
“大丫头也是可人疼的。你养了她这么多年,用心操持着送了她出门子,这与亲母女也不差什么了。”昭华郡主从心里头佩服许氏。
扪心自问,她是做不到这个份上的。
许氏悄悄地笑,“婠丫头是这个例,后面三丫头也不会薄待了。”
昭华郡主大笑。
妯娌二人正在谈笑间,三房的一个小丫鬟满脸惊慌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哭着回道:“大太太,郡主,求你们快去看看我家太太吧!”
“这是怎么了?”许氏被这个丫头说得一愣,放下手里的嫁妆单子,“你们太太怎么了?”
周氏生产伤身太过,饶是一直在调养,又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养好的?
许氏和昭华郡主都喜周氏素来安静文雅,又不是那种调三斡四或是清高孤僻的性子,妯娌们日常相处很是不错。
看小丫头面上神色焦急,不似平常,许氏和昭华郡主都站了起来,让丫鬟们去拿了厚衣裳来。
“说清楚些,你们太太到底怎么了。”
昭华郡主到底沉稳,披上了斗篷,摆手示意让丫鬟退下去,自己系了带子。
小丫鬟抽噎了两声,不敢说。
“嗯?”
“是老太太……”小丫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原来,在定国公那里碰了壁的江老夫人不死心,又不敢再跟定国公和薛三说,竟是跑到了三房里去求周氏了。
求还不算,见周氏不应,竟是跪了下去。
这年头,就讲究个“孝”字。没见宫里霍太后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周皇后都得捏着鼻子日日往寿宁宫去请安么。
晚辈跪长辈,那是天经地义。
反过来,逼着长辈下跪了,说出去,唾沫星子能淹死周氏。
“这可真是……”昭华郡主自觉也不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了,可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闻,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糊涂!”
许氏额角怦怦直跳,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了。她就知道,赶在这样的时候,老夫人若不寻些事出来,那日头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让人拿了帖子赶紧去请太医,妯娌两个匆匆赶到三房的时候,三房里面已经乱做了一团。才到了院子里,许氏和昭华郡主就听见了里面许多人的尖叫。二人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进去。
薛娇满眼通红,正愤怒地将一只只茶杯朝着江老夫人砸,嘴里凄厉地哭喊着什么。丫鬟婆子们又是搂腰又是抱腿的,薛娇动弹不得,哭声愈发地尖锐。
江老夫人早就被吓得缩在了椅子上,不停地念叨着:“反了,反了!”
她的亲孙女啊,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阿娇!”许氏大惊,先顾不得别的,冲过去将薛娇一把抱住。感觉到薛娇还在疯狂地挣扎,力道大到自己几乎揽不住了,厉声喝道,“五丫头!”
劈手就一巴掌拍在了薛娇的背上。
薛娇老实了,血红的眼睛抬起来看向许氏,泪如雨下,“大伯母,我娘,我娘……”
周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似金纸。
都不用等太医,就知道这又是被刺激到了。
“五丫头!”许氏抱住薛娇颤抖的小身子,不停地安抚她,“伯母们都在呢,太医就到了……好孩子,别闹!”
昭华郡主对着薛娇的乳母丫鬟一使眼色,“太医就来了,还不快将五丫头送出去?”
丫鬟婆子心领神会,连忙过去扶住了薛娇,七嘴八舌地劝着。
“把她送到大姑娘那里。”许氏将人推进了丫鬟怀里,又低声对薛娇说道,“去跟你大姐姐说话……这里有我和你二伯母呢。”
好说歹说的,到底把薛娇哄了出去。
江老夫人这才缓过劲儿来,嘴里唠叨着:“真是作孽呦,我怎么修下了这种不孝的……”
“闭嘴吧您!”
昭华郡主真是看够了江老夫人的作态,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是一声厉喝。
她素来强横,又有硬靠山,江老夫人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
“我……”
许氏让人送了温热的帕子来,亲自为周氏覆在了额头上。转头无奈地捏着自己的额角,声气也冷了下来,“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每每就要生出事端来?还是说您看着大丫头的好事就要到了,偏要来坏一坏咱们府中名声,叫人都不好过?”
“我,我这心里急啊……”
江老夫人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许氏和昭华郡主脸上阴沉似水,周氏又是人事不知的模样,她心里也已经是发了颤,抖着嘴唇,眼泪就掉了下来,“你们在家里,丈夫孩子的,日子过得舒心,哪里知道蓁蓁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想起了蓁蓁,我这心里油煎似的……”
若是二八佳人,这手覆在心口,梨花带雨的模样,也能说一句楚楚可人。不过这江老夫人年纪一大把,也还做出如此姿态,却是叫人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起来。
昭华郡主非但心没软,反倒是冷笑连连,“她日子过得不好,是她活该。谁许她调三斡四地插手兄长房里的事了?”
轻蔑地啐了一口,“心术不正的贱皮子!”
哪怕是荣王妃当前,她也敢骂一句贱人,更何况个薛蓁呢?
许氏觉得这一句贱皮子放在薛蓁身上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只做没有听见,垂眸替周氏搓着掌心。
“郡主怎么能这样说呢?”江老夫人心都要碎了,“蓁蓁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了,一门心思只想叫家里人都和美圆满呢。”
她这样说,只叫许氏和昭华郡主都觉得开了眼界,再没有看到过脸大如此的,竟能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
“老太太,薛蓁的心是黑是红,咱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我有一句话放在这里,但凡您能将心摆正些,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昭华郡主冷着脸说完,喝命松鹤堂的丫鬟婆子,“还不快快将老太太送回去?让你们服侍老太太,是看你们伶俐,竟做出这种糊涂事!等着爷们儿们回来,再去领罚!”
有两个婆子还想求饶,机灵的见昭华郡主脸色不好,连忙拉了她们一下,也顾不得江老夫人还要哭天抹泪,慌忙将人连搀带扶地弄回了松鹤堂去。
太医还没到,周氏已经醒了过来,抱着许氏大哭了一场,咬牙切齿地说道,“再没见过这样的老人儿,竟是要逼死我吗?”
做婆婆的给儿媳妇下跪,传了出去,不论什么原因,周氏都得被世人唾骂,连带着薛娇和七姑娘,又能有什么好名声呢?
这,简直是往死里逼她们母女啊!
“且放宽些,她也是急了。”许氏拍了拍周氏的肩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能这样劝慰。要说江老夫人偏心,薛家三子之中,她自然偏向自己亲生的儿子薛三。从前,许氏看着江老夫人,也确实是更偏三房一些。只是这样的偏袒,也只是用在了儿子身上。
若是儿媳和女儿一比,那就被比成了渣。
许氏也只暗自叹一声,幸而薛三是个有良心的。若是赶上个一味愚孝的男人,周氏这日子可是真的就没法过了。
只是,心下再怎么想,江老夫人到底是周氏的亲婆婆,又不同于她和昭华郡主了,许氏也不会在周氏跟前明明白白地说江老夫人如何——这事,还得薛三去解决。
很显然,昭华郡主也不会多说。
二人好生安慰了周氏一番,等太医来看过了,又看着周氏吃了药,安顿了她睡下,才回到了正房里。闹出这种事来,许氏也没心情再继续清点嫁妆,打发人去请了薛三回来,与昭华郡主说了会儿话,也就散了。
至于薛三回府后又是如何去松鹤堂里与江老夫人说了话,许氏和昭华郡主都没刻意去打听。只是定国公又因此生了一场气——薛三私下里与他说,等薛婧大婚后,想要分出去单过,被定国公一通责备。
这点儿小波澜丝毫没有影响国公府对薛婧大婚的准备,赶在定好的日子里,薛婧带着十分丰厚的嫁妆,嫁进了东平侯府。
阿福和薛婧之间感情也很是不错的。薛婧长姐风范,对底下几个妹妹都很照顾,沉静温婉的性子,总是叫人如沐春风。迎亲的花轿才一出了国公府,阿福的泪花儿就蒙了眼睛。
本朝新婚夫妇归宁,是在大婚后的第九天。结果,还没等到薛婧回门,东平侯府就挂起了白灯笼,东平侯世子还是过世了。
第57章 你不能这样!
东平侯府喜事还没办完, 就接着办丧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薛婠带着新婚的夫婿回门的时候,已经是腊月里了。
这还是阿福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大姐夫。韩清名如其人, 清清秀秀的小青年一个。虽然比不得秦斐薛凊这样的出众,却也是中上的人物了。难得是身上并没有勋贵子弟常有的傲气轻狂, 言谈举止很是稳重。
对这个长女婿,定国公自然是满意的。就连许氏, 在见到小两口说话时候不经意间的对视, 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温柔, 也不免在心中暗暗点头。
引着韩清见过了娘家的长辈平辈后, 薛婠便与许氏回到了后院,母女两个说些私房话。
从许氏进门后, 薛婠便是跟在她的身边长大的,嫡母庶女,但许氏本身不是小气的人, 也没有抱着捧杀棒杀的想法去养定国公的子女, 教养上很是精心。薛婠又是个知恩的人, 母女两个关系很是不错。
“与姑爷相处可还好?侯府的人, 待你如何?”
薛婠含笑, 落落大方地说道:“相公待我很好……公公婆婆也待我很是优容, 尤其是婆婆,先前府里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在背后嚼我的舌头, 叫婆婆知道了,打了一通后,都发卖了出去。”
“那就好。”许氏养了薛婠十来年,又为她操持了一场,总要更担心些。听薛婠如此说了, 心才算放下,很是爱怜地拍了拍薛婠戴了红宝戒子的手,“如此就好。侯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我看着姑爷人品也是上佳。你既嫁进了侯府,便不似在娘家一样自在。只是也不必有什么放不开的,将日子过得好了,过得畅快了才是真的。”
薛婠点头,“母亲说的,我都记住了。”
她面色白皙,因前一阵子忙着东平侯世子的丧事,人稍稍的清瘦了些,鹅蛋脸变成了瓜子脸,却将五官显得更加精致了。
“世子夫人待你如何?”许氏听薛婠说起了公婆,说过了丈夫,却没有提世子夫人,稍稍一想,便隐隐有了些猜测。
提起了妯娌,薛婠的笑容淡了些,轻声道:“大嫂似是对我有些芥蒂。”
世子夫人是东平侯夫人的远房外甥女,娘家只是寻常人家。东平侯世子自出生后便身体不好,太医都说难以活过二十岁。不说门当户对的人家,便是门第上略低一些的,又有几家愿意把女儿嫁进侯府去守活寡呢?谁家的闺女,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嘛。
为了世子的亲事,东平侯夫人险些愁白了头。
后来还是她的表姐,主动把个女儿嫁了过来。
“也是常情。”许氏只能这样安慰薛婠,“她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夫君,一时心中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我都知道,大嫂到底居长呢。”薛婠点头,“其实平日里我们也见不到几次。只是偶尔会在母亲那里碰到。”
说到了这里,薛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按照礼数问好,就只是大嫂有时候爱答不理,有时候便有些个酸话。”
尤其是公婆两个商量着,要在年后为韩清请封世子之后。
薛婠也是无奈。世子不世子的,也并不是她和丈夫能够决定的。
“不怕母亲说我自私呢,退一万步说,大伯人已经不在了。就算相公不稀罕这个世子的位置,到了眼前难道倒要让出去么?”早在东平侯夫人看中了她,与国公府求聘的时候,薛婠便很明白了。
京城里的闺秀那么多,东平侯夫人说看中了她的人品性格,这话里,或许有几分真。但看中更多的,怕是她国公府长女的出身。
有薛家在,东平侯再宠爱庶出,世子的位置也只能是韩清的。
许氏笑道:“你能看透这一点就好。咱们做女人的自来艰难,别看娘家如何娇宠,其实也并不得自在,出了门子更是如此。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几个字说着简单,可那一个‘从’,就得道尽多少的苦水呢。”
薛婠如从前一般,安静地坐在许氏身边,听她絮絮叨叨的教导。
“你如今入了侯府,婆母相公待你既好,你也很不必委屈了自己。站稳了脚跟,日后才能更顺心顺意。旁的,只记得你有娘家,有兄弟姐妹,都是你的倚靠。只要薛家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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