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蝶飞絮舞
用放大镜观察,可以发现邮票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清晰,单色专印,无套色网点,颜色鲜亮明快。
每一张邮票,就是一件小小的艺术品。
作者有话要说: 贸然找上门,利用老乡关系当面递交增购汽车指标申请书,这事是我爷爷自己的故事。
因为陶铸夫妻给我爷爷留下的印象真的非常好,所以,我爷爷对陶铸后来的遭遇一直耿耿于怀。
我爷爷曾给我看过一张剪报,上面就是陶铸与曾志的女儿陶斯亮写得《一封终于发出的信》。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个午后我爷爷给我讲述这段故事时,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寒夜悲鸣
见文岚真的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旧邮票,李哲闻回到房间,便把自己的旧信全部找了出来,堆在桌子上。
文岚两眼直发光,李哲闻大手一挥:“你过来挑挑,喜欢哪个剪哪个!明天爸爸再帮你去找新的,我们军营别的不说,旧邮票肯定多得很。”
“谢谢爸爸!”文岚两手一合,“那,我全部都要!”
“全要?这很多重复的,你要那么多干什么?” 李哲闻大吃一惊。
文岚的小脑袋重重一点:“嗯,都要。姐姐喜欢收藏糖果纸,一定也会喜欢这些邮票的。等我回去之后,把邮票整理出来,哥哥姐姐每人一套,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话说到这份上,关博睿也不好意思反对,只得也拿着一把剪刀,认命地坐在书桌前面。
李哲闻与关博睿两个大男人,分坐在书桌两端,手持黑色大剪刀,小心翼翼地帮文岚剪邮票。
文岚殷勤地为两人倒水,清理掉落的碎纸片,拿厚衣物,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关博睿见文岚难得一见的献殷勤,只觉得好笑:“行了,你别忙活了。你乖不乖巧,我们都会帮你把邮票整理好的。嗯,你在这晃来晃去的,转得我头都晕了。文岚啊,你今天也坐了很久的车,应该累了,要不,你洗洗先睡吧。”
“不用,我还不困。爸爸,要不,我给你捶捶背吧。”文岚站在床上,攀上李哲闻的后背,试图为父亲舒缓一下肌肉,消除他的疲劳。
李哲闻身子一侧,反手抱住文岚,把她放回床上:“这些都是旧信封,到处都是灰尘。万一掉进你眼睛里,可就麻烦了。你看,我们刚刚从你唐伯伯那边拿了这么多邮票回来,要是你还不想睡觉,那就先整理一下这些邮票,怎么样?”
“那好吧。辛苦您了,爸爸!谢谢您,舅舅!”文岚鞠躬道谢后,握着一叠旧邮票,蹲在地板上玩连连看游戏。
建党三十周年纪念,三张,放24号位;第一个五年计划,两张,在3号位;东汉文物系列,放一17号位;这张开飞机的,好像也有,嗯,在12号。
咦,这张□□,好像跟之前那张有点不一样呢。
宽阔的广场上空,缕缕光线从云彩之中照射出来,霞光万丈。文岚把两张□□邮票并列放在一起,发现一张城楼上面的云彩稍微有点暗淡,另外一张则明显亮堂许多。
文岚举着两张邮票,啪啪跑回书桌旁:“你们快看看,这两张邮票的编号一模一样,可是颜色却完全不同。有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李哲闻扫了一眼:“这个,我一窍不通,我连这些编号代表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大家的邮票基本上都是邮局购买的,应该没有假邮票。这两张邮票颜色不同,可能是不同批次印刷的缘故吧。”
“邮票不在邮局买,还能在哪里买?”这有触及文岚的知识盲点,让她忍不住多问几句。
李哲闻把剪下来的邮票放在桌面,随口答道:“很多人把邮票当成零钱,可以拿去买东西,也可以拿来交换。只要不破不坏,大家一般都这样交换来交换去的。各种邮票,在我们这很常见。我记得,应该是53年的时候,当时邮电部还专门给我们印制了一批军用邮票。那时候,我们每个月都可以发2枚邮票,专门用来寄信。有些人用不上,就拿邮票换其他用品。后来,据说有人向上面反映,说是我们的邮箱在没有使用代号的情况下,如果固定使用军用邮票,容易泄密,容易被敌特份子注意到我们的部队调动情况。所以,那些军用邮票全部停发,大家就去外面买邮票了。”
“哦,这么特别?那些军用邮票,爸爸,你手上还有吗?”文岚两眼亮晶晶,十分期待一睹这从未听说的军用邮票的风采。
李哲闻放下剪了一半的信封,拉开抽屉,找出早年的笔记本,翻出七张邮票:“我记得当时就是这样一套三张的,你看,橘红色、紫色和蓝色。三种都齐了,喏,给你玩吧。”
那三种专用邮票上面印有“军人贴用”、“中国人民邮政”、“800元”字样。图案清一色都是八一军徽,区别只是底纹颜色不同而已。
“爸爸,你不是说每个人一个月只有两张吗,你这怎么有那么多?”文岚小心翼翼地将这七张特殊邮票放进油纸里,妥善地保管起来。
“哦,因为当时下面很多士兵都省吃俭用,从自己嘴里抠东西,补贴家里。所以,很多人就希望把这些邮票拿来换钱。” 李哲闻拿起一个新的信封继续剪着邮票,“刚解放时,我们部队属于供给制。从衣服被褥,到牙膏、牙刷、卫生纸,一点一滴,全部由国家包办。那时候我们不发工资,只发零用钱,所以,一个人每个月只有折合成现在大概一块多钱的现金。有很多士兵家里是农村的,都想多换点现金,寄回家里补贴家用。那时候,家里的开销有你妈管着,我的零花钱就真的是零花钱,所以手头比较宽裕。谁要跟我换都行,我一般来者不拒。一来二去的,就换了不少邮票在手上。后来,怕真的因为邮票泄密,我就把不同的邮票混着用。这些是当时的漏网之鱼,放着,就忘了。有时候东西多了,随手一放,回头自己再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张两块钱在里面。”
“老爸,你真是个马大哈。这跟钱相关的东西,你也都能忘了。幸好没有让你带孩子,说不定你带着孩子出门,回头就忘了孩子。”文岚忍不住吐槽道。
“嗨,这哪能呢,你爸没那么笨。我只是事情多,不太惦记这些小事罢了。你不知道,我们平时不用钱买东西,尤其是刚建国那段时间,大家真的对钱都没有什么概念。800元一张邮票,2500元一斤盐,钱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就花了。你年纪小都不知道,54年改成工资制后,我们就听说很多人花钱没个准数,经常工资发下来不到月底就花得精光,每个月月底就到处赊账。我也是被你妈念叨得多了,才对钱有那么一点概念。后来,我调来这边后,每个月一发工资就把一半工资先汇给你妈。每半年,把手头上省得钱再攒攒,一起汇过去让你妈凑个整数一起存着。我这人吧,对钱没有什么感觉,让你妈管着家里账务,我更省心。”
李哲闻这甩手掌柜做得那叫一个心安理得,丝毫不以为耻。
这让关博睿忍不住说他几句:“萱妹以前对钱财也没有什么概念,也是结婚养家之后才慢慢练出来的。没有办法,你们两个养着这么多个孩子,怎么也得有个人管着家里那一摊事啊。你不管,萱妹肯定得管,要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啊。像你这样,见人家老伯穿得破破烂烂,你就脱了自己的毛线衣,送给人家。见孩子读不起书,掏空自己口袋不说,连手上的手表都撸下来送人。你说你这样子,家里的日子还怎么过?”
“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傻吗?那是以前,以前,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都是相应国家号召,购买国债,积极参加储蓄,支援国家建设。现在,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一元钱也是钱,可以聚少成多,集腋成裘,汇集成流淌不息的滚滚资金泉。每个人储蓄一元钱,每个就能建成铁路1204公里,或者建成年产十万纱锭的纺织厂32座。你看,这些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李哲闻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连忙自证。
关博睿撇开头,不想看他那蠢模样。
文岚笑得合不拢嘴。
因为,李哲闻刚刚背的那些都是银行储蓄宣传海报上面的经典广告词。
建国后,家家户户过得都是紧巴巴的日子。那时候,人们的日常收入除了应付吃穿住行,就很少有闲钱。所以,30年间,我国居民储蓄率始终在低水位徘徊。即便是到了1978年,人均储蓄余额也不过只有区区21元。在这种情况下,建议老百姓从牙缝里省出一元钱,响应国家号召,积极储蓄支援建设,是那个时代银行永恒的旋律。
当然,许多老一辈人吃过前朝的亏,见过货币贬成废纸的惨状,很多人并不相信银行,宁愿把钱按照□□惯藏在瓦罐埋在家里,也不愿意把钱拿去存进银行。只有城市居民或者说像关李两家这种有文化的人家,才又有闲钱,又愿意把剩余资金存进银行。
见李哲闻的窘态,文岚急忙转移话题:“舅舅,您平时看报纸杂志比较多,您对这邮票的发行有印象吗?”
关博睿仔细查看了一番那两张□□邮票,也没有找到什么头绪,就把邮票交还给文岚:“我对这些没有什么研究,想不起为什么。如果这两张邮票编号和纹路完全一样,颜色却不同,要不然就是错版印刷,要不就是其中一张是后来的再版。你也是收来玩的,就别管那些了。我们在这帮你剪邮票,你自己先玩一会吧。”
反正,文岚本来也没想着靠这些邮票发家致富,所以也就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文岚装了半盆水,把邮票分别泡进水里。信封残片慢慢被水浸湿,与邮票渐渐有了缝隙,逐渐开始脱离。那些前朝老信封,率先功成身退,与邮票们告别,一刀两断。文岚把那些已经浸透的邮票与信封做彻底的分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邮票贴在爸爸的长凳子上面晾干。
正当大家专心致志地做手工的时候,走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推开了,唐伯伯气喘吁吁地叫道:“老李,出事了!小卢参谋家里出事了,他的情绪失控了,你快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李哲闻一边系风纪扣,一边往外走。
“这事,说来话长,路上说。”唐伯伯把手上一叠旧信封和散落的邮票放在桌子上,“这些邮票留给文岚玩,等伯伯再帮你找一些,回头让你爸给你带过去。走了,老李,赶紧的,出大事了。”
关博睿与文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裹上外套,套好棉鞋,关灯,关门,走人。
茫茫夜色中,前面两个穿军装的熟悉身影,正匆匆下楼,跑步前进。
“老鲁呢,赶过去了没有?”
“老鲁今天早上不是去市里了吗,现在还没有回来。我过来的时候,老胡、刘参谋和古参谋已经赶了过去,估计现在正在陪着小卢呢。”
关博睿舅甥冲到后面的宿舍楼,一楼中间的几个宿舍全乱了套。
“啊,放开我!放开我~”
“卢宝林,你别冲动,你可是一名军人,千万别做傻事。”
“赶紧的,你们几个,快把匕首拿着,快把屋里所有的武器全部收走,赶紧的!快啊,小杜,老麻,快点过来帮我压住他!”
“放开我,他奶奶的,老子今天不让他见见血,他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可恶,当年我说那个龟孙子不是好人,她们偏不听我的!我见我姐眼角青了,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让她离婚回家,她也不肯。她们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没有一个人听我的。现在出事了,她们也都不等我,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等等我!啊,笨死了,笨死了,她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等等我!呜呜……”
寒风萧萧,变得分外陌生的男声猛地拔高八度。
“我恨!啊!怎么可以怎么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她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没有一个人想起我,哪怕有个人跟我说一声,让我赶回去给她们撑腰,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啊!那群狗娘养的,我不让他们见见血,我誓不为人。妈妈,我的妈妈,我可怜的姐姐,呜呜,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见不到了……
男子的声音嘶哑地怒吼着,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竭。
哭到后来,椎心泣血,捶打自己胸口的手已然颤抖得无法控制,眉毛皱成一团。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团坐在地上,整个人的灵魂脱离了躯体,眼泪无意识得刷刷往下淌,只剩受伤的孤狼从心底发出的悲鸣一直回响,催人泪下。
下午那个精神爽利的年轻小伙子,完全不见了踪影。
失去灵魂的躯体,半躺在陪伴他的战友身上,完全丧失了精气神。
不少旁观的人,感同身受,纷纷侧着身子抹眼泪。
文岚的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悲伤成河
事后,文岚才知道,那晚唐部长去了其他宿舍,是为了帮自己收集旧邮票。
当唐部长扫荡到后面宿舍时,恰好碰到值班人员过来叫卢参谋去听紧急电话,仓促之际,唐部长只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姐姐”“死”几个字眼。
因为唐部长常年以部队为家,跟李哲闻关系好,自然跟他们团里的人也熟悉,日子久了自然知道各家的基本情况。一听到似乎是卢参谋妈妈出事,连忙把传话的小战士拦下,问一下详细情况。
小战士一脸为难:“电话应该是卢参谋家里人打过来的,我不知道是他哥哥还是谁。他们说得家乡话口音很重,我听不太懂,连猜带蒙得知道家里出大事了。电话那边的人叫得很大声,我好像听到说是他姐姐出意外死了,她妈妈自杀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听到这,唐部长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糟了,那个,陈铁柱,你赶紧跑过去,陪着小卢,看牢他。牛亚秋,你跑步比较快,快去3栋找你们胡团副过来,跟他说卢参谋家里出大事了。赶紧的,跑步前进!”
熟悉小卢参谋的人都知道,他幼年丧父,全靠母亲和姐姐拉扯着长大。为了养活小卢,他姐姐年纪很大才出嫁,而且嫁的人条件不太好,为得就是临近娘家,方便照顾娘家妈妈和弟弟。51年初,年仅15岁的小卢宝城参了军,跟着部队一路往南走,南下时负了伤,在剿匪战斗中立了功。在识字班掌握了基本知识后,又自己积极进取,从培训班顺利毕业,后来通过考核,入了党,当了参谋。
招干后,小卢心心念念的就是把东西捎回家,尽量让自己母亲和姐姐能够过上好日子。每次接到家里的来信,都高兴大半天,见人就展示他珍藏的那几张合照,非得让人夸他姐姐和外甥女长得好看才肯罢休。
这一下,他母亲和姐姐相继死于非命,等于卢宝城的天都要塌了。
等唐部长跑过去时,卢宝城正在跟家乡人通话。
“你说什么,我妈今天早上上吊了?你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妈可是你的长辈,四哥你平时喜欢说笑,可这事不能拿来开玩笑。我妈信里还说今年队里分了两条草鱼,她把鱼烘干了,等我回去吃呢。” 卢宝城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握着话筒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别啰里啰嗦的,这电话费贵的很,换我来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段杂音,接着换了一个年长的男声:“小七啊,是我,你三爷爷。昨天,你姐姐在家摔倒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你妈伤心过度,昨天夜里跑去山祥伦家门口上吊,被人发现时只剩一口气,我们把人送到了医院抢救,可惜没有救回来。你赶紧请假,马上回来送你妈上山吧。你是孝子,家里大小事情都等着你呢。电话费贵,我就不多说了。你赶紧回来吧,就这样,挂了。”
“三爷爷,我妈……喂,三爷爷,喂……” 卢宝城握着话筒,不死心地继续呼叫。
接线员看了一下信号:“对方已经挂电话了。”
卢宝城像是没有听到,继续拍打着话筒:“这电话有问题,怎么突然没声音了呢?喂,三爷爷,喂~”
“啪”的一声,卢宝城手上的话筒被陈铁柱一把抢了过去,盖在电话机上。抢夺过程中,卢宝城手指勾到数字圆盘,电话传出金属轴转动的声响。
卢宝城眼睛一亮,飞快扑了过去,抢起话筒:“喂,三爷爷~”
“那边早挂了!”陈铁柱一把揽住卢宝城,“小卢,走,我们回去。现在已经晚了,我们得赶明天的火车了,李团有老乡在火车站,找他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买到火车票。”
唐部长见卢宝城的模样便觉得不对,连忙朝旁边赶过来的其他战士使了个眼色。
一群人涌上去,抱住卢宝城的手臂,拖着他往宿舍放心走。
卢宝城哈哈笑了几声:“你们不知道,我这四哥天生喜欢开玩笑,早年我们在家的时候,他没少因为说笑而被老人家骂。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大了,他居然还那么爱开玩笑。诶呀,我妈上封信里还说家里分了鱼,她特意把鱼腹部那段肉留给我,连我两个外甥女都没舍得给。我之前答应她今年双抢的时候回家,到时候帮她出工,换她在家里给我煮饭。你们都不知道,我妈做得饭菜可好吃了。回头有机会,你们到我家玩,尝尝我妈的手艺。”
陪着他的人,见他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不由地心里一沉,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何建材傻愣愣地接了一句:“可你妈已经死了,我们去了,也尝不到。”
“你妈才死了!”卢宝城勃然大怒,“你妈才死了,我妈不会死的,我妈还说等我今年回去安排我相亲呢。我妈还等给我挑媳妇,等着抱孙子呢,我妈才不会死的!你们这些人,干嘛都咒我妈死啊!我妈不会死的,我姐姐也不会死的,都不会死的!一个都不会死的!”
“冷静,小卢,你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一点,我们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小卢,你别急,咱们慢慢来。”
“人死不能复生,小卢,你要看开一点。”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