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声音越低,离得越近,却只剩一步,并不敢往前,坦白道:“我做过许多错事,实在不知当要怎么办才好,头一回喜欢人,今后再不会喜欢旁人,一心想对你好,只我嫉妒心太重,见不得你对外头人好,又怕你喜欢旁人不喜欢我……”
又道:“譬如刚才,我说要代你还人情,其实想着最好将来你一遇得事情,就只会记得叫我出头,你欠郭安南一点小恩小惠,就一直想着偿还,如若将来变为欠我,今日欠一点,明日欠一点,欠得多了,还之不尽,会不会时时想着我……”
沈念禾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一卷折页,本来当要放开,此时却捏得紧紧的。
她心跳愈快,不知是不是今日骑马久了,又一直站着,脚下慢慢有些发软,脑子里也全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只想着果然如此,却半点不会觉得这裴三哥是做了什么错事,反而生出一种半甜半涩的情绪,半晌,低声道:“我已是欠三哥良多了……”
再想到白日间郑氏说的郭东娘事,裴三哥婚事,品砸心中酸楚,再难自欺。
沈念禾缓缓吸了一口气,仰头道:“我欠三哥良多,向日……已是时时想着了……”
她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可这话却无半点从前半遮半掩,而是把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裴继安只觉得心都要飞了起来。
他整张脸都是热的,整个人也发着汗,仿若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展,由里到外散发着喜悦,因怕自己听得错了,又怕自己一问,果然是听错了,只犹豫极了,半晌还只会拿眼睛看着沈念禾,那眼神难耐又炙热,好像想把她看化了似的。
沈念禾话一出口,本已是拿定了主意,被他这般看着,却是生出几分羞窘来,把头转到一边,低声道:“我原也不是很好,当日拿那《杜工部集》出来,本是想着还了三哥的人情,又换了钱,叫你将来好做官,又能庇护我,后来做得许多事,其实也别有所图……”
裴继安只觉得自己胸中仿佛长了一只雏鸟,那鸟儿的羽翼毛绒绒,嘴尖柔软,正一下一下轻轻擦磨着他的心,又用未长成的绒毛在他胸膛里磨蹭,蹭得他心痒难耐。
他满腔喜悦,上前半步,实在想去拉沈念禾的手,却是硬生生止住,只会看着她,眼睛发红,道:“我只盼你别有所图的是我的人……”
那声音当中都发出几分欢喜的颤音。
“只要你愿意,我人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图就怎么图,岂不是最好?”他忍了许久,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再想把对面人整个揉进怀里,到得最后,也只敢用指尖轻轻搭碰她的指头。
沈念禾只觉得指尖所触,热得烫人,却不愿意躲开,反而将手指舒展开来。
两人指尖相接,旋即慢慢叠在了一起,十指相扣,面对面站着,当中只隔了半步远,几乎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并无什么能耐,帮不得三哥多少,也比不得许多大家贵女……”沈念禾说话时,声音都有些抖,“但是……”
她双颊微红,抿了抿嘴,努力又坚定地道:“三哥,我会对你好的……”
***
裴继安只觉得自己仿佛足下踩着软乎乎的云朵,等到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郭保吉门前的时候,脑子里头还有些镇定不下来。
他一向是个不爱把事情同外头人说的,可不知为何,眼下就很想叫小公厅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己同沈念禾成了一对,虽说这“一对”只是两厢都确认了心意,距离真真正正成亲,还差了许多,却已经能叫些个乱打主意的晓得收敛些了。
裴继安站在门口等着通报,只觉得浑身都发热,好似有许多精力无处使,手中明明还拿着沈念禾汇总出来的数字,因看了一回,脑子里过的也全是数字,可才想了一下一会要同郭保吉说的话,又忍不住往沈念禾身上想。
他想着此时正当夏日,从前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总算师出有名了,可以不用借婶娘的名头,自己就给她买衣衫鞋子,又能时不时亲送些清凉饮子过去——这一个做起事来就毫无自制可言,一坐下就坐半日,从前叫过两个账房帮着盯一盯,却都顶不住,换了自己,总能叫她坐一个时辰起来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说说话了吧?
届时自己也能看到心上人,又能叫她歇一歇,换换脑子,两人在一处,又能说话,又能单独待着,实在是给做神仙也不肯换的好日子。
又想等到圩田修好,虽不知郭保吉如何运作,自己也不一定会有大功,但得一个官身应当没有问题,那官身下来,念禾也已经出孝,过不了多久就及笄了,正好叫那郭监司帮忙做个女方家,好请婶娘开始走六礼。
有了官身,下聘时她面上也有光,总比只是个白身时好。
下了聘,定了亲,也不必等到成亲,家里藏的东西多多少少就可以给她拿一点出来看,免得日日给自己俭省,虽然俭省也没什么错处,可他总想着叫她过舒坦日子,不要那般束手束脚。
在门口不过站了几息功夫,裴继安脑子里就闪过不知多少念头,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恨不得早些回家,去细细问一下郑氏什么年末时什么日子比较好走礼。
他正美滋滋地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进去通传的小厮终于出得门来,道:“裴官人这边请。”
***
裴继安此处喜不自禁,心神荡漾,沈念禾也忍不住一面坐在桌案前整理文书,一面抿嘴笑。
她方才推了裴继安出去寻郭保吉说建平县事,明明人虽是已经走得远了,之前的感觉却迟迟挥之不去。
欢喜、羞涩、赧然,却又有些小小的歉疚。
虽然三哥说过,心中从来只喜欢过、也只会喜欢她一个人,可一想起郑氏白日间说过的话,再想到郭安南、郭东娘事,沈念禾还是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已经交过心,再叫她退让,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叫三哥受别人的委屈,不过却可以设法帮帮忙。
沈念禾手中捏着一杆笔,按着建平县中此时的状况,把精力收拢,设法做出一份备用纲法来。
她一直跟在小公厅中,对所有进度、情况都十分了解,此时写来,起初还有些分心,到得后来已是很快全神贯注,等到天色全黑,终于将东西全数写好,打铃叫来一名杂役,请对方帮忙送去给郭东娘。
做不到旁的,只好想办法挽救一番。
郭安南去了建平县仿若没去,一点用都没有,郭保吉知道了,必定大发雷霆。
虽然此事与自己无关,可毕竟那郭安南不是坏人,还帮过自己,那郭东娘更是可怜,此时将文书送得过去,叫郭东娘与父亲说这是兄长晓得错了,特地想出来的办法,用以收拾残局,多少能叫郭保吉收敛几分怒火,不至于对长子完全失望。
见得杂役取了文书出门,沈念禾看天色已晚,也不多留,将自己同裴继安两边的厢房门锁了,复才往回走。
郑氏今日跟着外出跑了一天,难免有些疲惫,回得来简单做了几个菜,半日不见沈念禾同裴继安,虽不晓得两人在做什么,却知道多半有事,就自行先吃了,又给谢处耘换了药,复才坐在正堂中拿一册戏折子看了起来。
她年轻时不爱看那等阴差阳错、破镜重圆、棒打鸳鸯、贤妇浪子的戏码,此时年纪大了,也一般不喜欢,最好才子佳人从头到尾并无半点挫折,只写戏折的人却与她不同,因多是不得志的书生被教坊、酒楼、瓦子雇养,是以所写多半按着心意,不是穷士子遇得富家千金,被对方看中才华,忽然平步青云,就是贵族女子嫁给某某人,洗手作羹汤,被婆婆如何磋磨,可因本就是个贤良淑德的,一心一意奉养舅姑,吃尽苦头也不放弃,最终守得雾开见日出云云。
郑氏看了一阵,只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把那戏折丢到地上踩两脚,到底想到是纸墨所做,不舍得做这般浪费,只好把书一收,压在书堆底下,眼不见为净。
她看得外头天色愈黑,裴继安倒是罢了,却不见沈念禾回来,心中不太安定,正要叫个小公厅的杂役过来,请对方帮手同自己去问一问,哪知才把人喊了过来,还没说两句话,就见沈念禾同裴继安一前一后进得门来。
那杂役笑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郑氏却是松了口气,道:“正说怎么念禾半日不见回来……”
又道:“你们回得这样晚,也不晓得叫个人来说一声——吃了饭不曾?我自家已经吃了,厨房里温着菜,我给你们热一热。”
裴继安应道:“我去就好,厨房里头热得厉害,婶娘在此处坐着便是。”
又转头看沈念禾,轻声道:“天时热,今晚给你拌几样小菜吃?”
他的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像烧着火一样,声音虽然轻,却又饱含情绪,虽然说的是一句与往日大同小异的话,可即便是郑氏这个旁观者听来,都察觉出其中态度迥异从前。
她的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眼睛睁得浑圆。
第248章 亲生与否
才几个时辰不见而已,这是发生了什么??
郑氏如同被百爪挠心一般,简直想要把时光倒转,好让自己能够探个头回去仔细挖掘其中原因。
她看一眼沈念禾,见其表情倒是还算镇定,然则目光闪躲,仿佛特地为了避开裴继安,再看自己那傻侄子,却是双目含情,里头好似烧着火一样,沈念禾人在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正正就是跟着其人打转。
如此明显的表现,郑氏又怎可能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肯定是有了进展。
她有心要探知究竟,又怕自己弄巧成拙——此时虽不知是什么情况,可料想应正如蓓蕾初绽,当要小心呵护,小姑娘家本来就害羞,如若因为自己多嘴,抹不开面子,今后做什么事更懂得避开,叫自己什么都看不到,那就麻烦了!
郑氏眼珠子一转,指着隔壁,对沈念禾道:“处耘吃了药已经睡了,他嫌我手重,白日就没敢给他换药,你去帮他瞧一瞧。”
反手就要将沈念禾支开。
裴继安尚未发觉自家婶娘的“险恶”用心,只下意识觉得沈念禾白日在外头跑了一天,只想她好好休息,至于上药换药,实在耗神得很,不太愿意她去做,便道:“我去就是,你同婶娘在此处坐一坐,吃几个果子吧。”
口中说着,还特地拿了盘盏、刀匙出来,方便两人削皮。
沈念禾却是另有想法。
眼下圩田在造,小公厅中忙得不行,自己还能抽个一天半天出一趟门,可三哥却是连多走开一时都不行,每日不是往堤坝、工地上跑,就是忙于各色杂务,此时好容易回来了,还要去厨房做吃的。
要不是他执着,沈念禾又不想拂了这一份心意,都想随便吃两口婶娘帮忙留着的饭算了。
这样辛苦,从前就看着有些心疼,只是往常的心疼不好直言,眼下的心疼,却不必再藏着。
她连连摇头,道:“换个药而已,须臾就好,三哥给我清拌一个小菜便是,旁的都不用。”
又道:“我用不得小一刻就能好。”
拐着弯子催促他快一些。
剩的时间少,做的菜自然就少,就能给三哥腾出多一点时间休息了吧?
沈念禾并未多想,说完这话,快步就往外走,自去给谢处耘换药不提,剩得郑氏一人在厅中,她也不着急,等看着沈念禾走远了,亲眼见其进得谢处耘养伤的屋子,复才蹑手蹑脚去跟着裴继安去了厨房。
——念禾面皮薄,容易臊,自家侄儿脸皮那样厚,又晒了这许久,应当已经同城墙一般了罢?
郑氏磨拳擦脚,一面走在路上,心中已是想出了好几种旁敲侧击的方式,好设法问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
众人住的房舍乃是裴继安问旧日相识借的宅院,地方并不小,厨房更是大,光是灶台就有三口。
裴继安听得沈念禾说不用小一刻就能好,叫他只做一样凉拌菜,却想着:念禾想来饿极了,白日间去那建平县,看那郭安南都气,又遇得许多事情,多半也没有吃好。
沈念禾越不想裴继安费时费力,裴继安就越想给沈念禾做吃的。
他只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别的好处,更没有比旁人出挑多少的地方,唯有这一手厨艺勉强还算拿得出手,从往常来看,念禾也喜欢得很,又想今日两人堪堪交心,怎能就同平常一样吃几色小碟小盏的菜就过去了,一时只恨时间太短,偏生那人此时又饿了,眼下时辰也晚,不能叫她等着,自己便使不出浑身解数,做一桌妹妹喜欢的。
裴继安满腔的柔情蜜意,见得厨房里的食材,这样也想做给沈念禾吃,那样也想做给沈念禾吃,看着漏刻,又唯恐耽搁久了,便一下子架起三口锅,把食材略微处理之后,该焯水的焯水,该炖煮的炖煮。
他做事本来就快,略想一想要做的东西,就把先后顺序排了出来,热锅烧水的时候可以先洗菜切菜,蒸锅上汽的时候可以杀鱼破肚,事情虽多,可同时进行三四样,其实也有条不紊,算一算来得及,复才松了口气。
郑氏就是此时摸了进来,见得里头这般架势,心中的怀疑已是变为了笃定。
她道:“不是说只一个拌菜就好?她白日间没怎么吃东西,跑了一日,天气又热,事情又闹心,怕是没有什么胃口。”
裴继安应道:“念禾事事怕麻烦,今日天时热,婶娘做的菜虽好,毕竟是热的,她嘴巴上不说,只筷子少动,晚上饿了才麻烦。”
果然语气同往常相比,亲昵了不知多少倍!连管人都管得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说完这话,还不忘转头道:“婶娘去堂中坐着罢,我做几样开胃的小菜,一会也一同吃一点——你白日跑了这一趟,想必也是胃口不开。”
郑氏好容易逮到了这一天,一颗心简直变得快同自家侄儿一般火热,哪里舍得走,几步蹭到灶台下,道:“不妨事,念禾在给处耘换药,剩我在外头一个人干坐着,无趣得很,倒不如来给你烧火,也叫你省点力气,一会还能早些做好。”
她说到做到,果然添柴架火,起初还做过老老实实的样子,没过几息,就忍不住搭话问道:“我见你同念禾今日……怎么同往常好似不太一样?我白日间同她说你的亲事,又说许多人来提亲,还问她怎么看……”
果然只拿这话一甩,裴继安就上了钩,急急问道:“她怎么说?”
郑氏笑道:“还能怎么说,也没说什么,倒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只“不太高兴”四个字,已经够裴继安心中又上又下的。
他仔细琢磨,想着沈念禾的脸,又想她当时是怎么个不高兴,面上是什么表情,不知心中想的什么,是不是终于发了醋,这醋虽然半点不如自己的醋浓,可有总好过没有。
想着想着,裴继安心中就泛起一丝丝的甜来,嘴角含笑,道:“下回婶娘还是不要再去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方才还罢,此时郑氏自以为表现得十分隐晦,可裴继安看在眼中,又怎么会瞧不出她的目的。
这事情他本来也没想要瞒着家里人,更何况将来许多事,还要请郑氏出头帮忙,是以半点没有遮掩,按捺着心中喜悦,直截了当地道:“今日我同念禾陈表心意,我二人……”
他说着说着,面上忍不住又带出笑来,虽没有把话说完,却又另起一句,道:“婶娘,今年年末,过得十月,可有什么好日子?能不能把六礼走了,明年念禾及笄,再走成亲事宜。”
郑氏只想着打听些细节,半点没想到忽然得了这样一个结果,那拨火筒的都快拿不稳了,唯恐自己听错,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声问道:“什么?什么?”
她激动得不行,只恨不得原地打转转,急忙又问道:“什么六礼?能定亲了吗?”
咽了口口水,又问道:“确定了吗?念禾同意了吗?她怎么说?真的还是假的?你没搞错罢??”
一连不知多少问,心中还有无数问等着要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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