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一旦众人勾结起来,哪怕每一坛酒偷偷倾倒出来那么三两壶,天长日久,也是一笔大数,比起日常得的月例来,更要可观。更有往酒里兑水、往好酒里掺杂劣酒的,想要从中得利,方法多不胜数。
裴继安自己也看过小酒坊里酒匠、管事联合起来设法渔利,便道:“酿造坊里头虽说是不能随进随出,其实平日里人来人往,并不怎么多管,况且几乎月月都要换役夫,库房里人进进出出的,晚间也没有守卫,就算被人动了手脚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妨事,我已是有法子了。”
沈念禾忍不住就担心起来,道:“司茶监那一处才闹了事,三哥若是管得厉害,酿造坊里头会不会有人也跟着作乱?”
裴继安笑了笑,道:“我只怕他们不做乱。”
***
酿酒坊的库房里,徐管事与看库正坐在边厢处说话。
此时天空仍旧灰沉沉的,按理早该是闭库的时候,可是酿酒坊的甲字库里依旧灯火通明,每间库房当中都围了十来个人,众人或推小车,或开封口,或汲取酒水,俱是忙个不停。
徐管事有些不满,一边看着外头自己的人做事,一边与看库抱怨道:“明天就要启坛了,你今天才肯放人进来,叫人急得手忙脚乱的,害我多抽了十几个人才勉强够用!”
看库叫屈道:“这哪里是我的错了?还不是你整日同我说要做得小心些!我看这新上任的裴官人日日都在库房里头待着,三天两头又喊这个师傅过去,又喊那个师傅过去,只怕是个懂行的,这才不敢妄动……”
徐管事冷笑道:“十几岁的奶娃娃,还懂行?毛都没长齐罢!我怕你这胆子已经给银子喂大了,眼珠子倒是瞎得透透的!”
看库自然不肯受这样的嘲讽,连忙辩道:“他一来就要再封酒坛,又要自己安排人去封,封过之后,还要各处库房换人守着,动作虽然不大,却是把漏口处掐得死死的,叫我怎么敢放心!出了事,徐管事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这个管库的,却是要担责的!”
徐管事懒得同他说这些废话,等到东方鱼肚白,库房里头的人都挑着重重的酒水出来了,才从袖子里摸了一块金子出来,扔到两人之间的桌案上,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道:“我先走了,明日启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帮着遮掩一番就是。”
他口中说着,已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剩得那看库将金子一收,忍不住就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干吃不干!做得少,挑剔倒是多,没有老子,你去哪里捞这一道财!迟早有一天噎不死你!”
骂了几句,到底困得厉害,想着明日一早起来还有时间再检查一回库房,便去隔壁寻了床榻,倒头就睡了。
看库的五更天才躺下,感觉眼睛也没眯一会,就被人用力拍醒了。
“刘看库!刘看库!!”边上人推搡着他急急叫道。
刘看库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得对面站着的是个时常在自己面前奉承的杂役,再转头一看,还不到寅时三刻,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才什么时辰,库房都不曾开,你来同你爷爷捣什么乱!”
那杂役急忙道:“看库,外头裴官人来了!”
刘看库惊得一咕噜爬了起来,问道:“什么裴官人?这还不到时辰啊!”
此时距离点卯还有一个多时辰,哪怕盛夏,天都没能全亮。
想到这一处,刘看库心中的紧张倒是放松了两分,道:“你是不是蠢的!这还没到时辰,虽是裴官人来,毕竟不能坏了规矩,请他先去厅中坐坐,等登了名我再给他开库门……”
那杂役哭丧着脸道:“小的请了,他也没理,只说先不进去,叫小的自己忙去……”
莫名其妙的,刘管库心中就生出些惊慌来,连忙起身胡乱套了衣衫鞋子,趿拉着往外头跑。
果然没跑太久,就看到裴继安同许多人站在甲字库房外头,不知同众人在说些什么。
刘管库连忙上得前去,匆匆行礼叫了一声,又陪小心道:“官人今日来这样早,怎的不提早叫人来同小人说一声,眼下不到时辰,也不好开库门,倒叫官人在此处干站着……”
又引着前头正厅道:“官人不如到前头坐坐吧……”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同他们交代几句,等分派好也约莫到时辰了。”
刘管库心中暗暗叫苦。
按着从前启库的习惯,都是下午人才过来,司酒监管酿酒坊的公事去厅中坐着,等到数点出来了,听了禀报,晃荡一圈,签了字便算了了一事,领着数目走人便是。
哪怕遇得有些自己过来盯着的,也断没有这么早,多是看几个库房,做个样子走一圈,看看里头酒水香不香,酒糟什么模样就够了,左右也不瞧不出什么东西来,此时来看,也要人领着解说才一知半解的。
正因如此,他经历的多了就懒散惯了,也不把司酒监派遣过来的公事真正当回事——谁人一年换上八九个上峰后,还会把新上峰放在眼里?
只要人都被打发去正厅里坐着喝茶吃酒,他想怎么折腾就能怎么折腾,司酒监的库房就同他家里的地窖一般。
然则这些经验,遇上今日这一个裴官人来,似乎就有些不中用了。
——就这般在库房门口杵着,若是不进去,或是只进去逛一圈就出来,倒也没什么,就怕他要进去仔细翻看,又当真会一点什么东西,一旦问起来,叫自己想要回答都不知道怎么答。
刘管库低眉顺眼地在一旁站着,耳朵听着裴继安同下头役夫交代如何办事,越听身后冷汗就越冒,到得后头,汗水涔涔,脚板底都快湿透了。
——怎么是这样一个查法!?会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
第271章 查核
裴继安分派得很细致,哪一组一共多少人,分别是谁,又负责哪一个酒窖,看管哪一个库房,谁人去做秤量,谁人做记录,谁人做复核,谁人监管,一一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乃至于进库房查核的时候需要按照怎么样的步骤,用什么样的口径来计算跟记录,填的内容是什么格式,用多大尺寸的纸张,全数都已经做了规定。
今次过来验看的役夫里识字的有限,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从左近的西山书院临时借调了一批才入学的学子来,学生们旁的什么也不用管,只计算、核对、记录数据,此时一人上前领了一份用来登记的笔墨纸砚,又有誊抄好的章程,两人归属于一组,很快就站进了队列里。
刘管库有心想去看看那章法上都是怎么写,格式又长什么样,只是生怕被裴继安盯上,强忍着没有上前。
果然样样分派好,同下头役夫交代清楚之后,正正好到了可以启库的时辰。
裴继安转头同刘管库道:“取钥匙来启库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司酒监的令牌拿了出来,又有加了印的公文。
刘管库暗暗叫苦,欲要阻拦却毫无立场,只好老老实实取了钥匙来开门。
从前酒水启库查点都是抽查,最多小半个时辰,走个过场就结束了,可是今次裴继安有备而来,足足抽用了数十人,从大清早查到傍晚,才将将把所有数字都誊写下来。
等到下头学子跟役夫俱是把差事办完,一一出得酿酒坊,下头人将数目汇总过来,裴继安就把刘管事叫了过来。
他也不多说什么,将一本册子往刘管事面前的桌案上一扔,问道:“七天前我才同司酒监的人一起来验看,当时将不少酒坛一一做了标识,眼下过了七天,标记过的酒坛俱是再有中途启封的痕迹,里头酒水获增或减,与原本标注的高度全不相同,相差甚大,乃至于酒水浓淡也全然不同,按监中规定,酿酒坊里不到启封日,不到验看日,所有酒水俱是不开启,你管着酿酒坊,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管事早上就觉得这次估计要栽,只一直抱有侥幸心理,此时见得裴继安把那文书摔在自己面前,连忙颤着手去捡了起来,翻开一看,果然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某某日某某时辰在某某库房开启某号某坛酒水,其中酒线高几尺几寸,酒香多浓、酒浓多少,全数写得清楚极了。
而就在那一竖字的旁边,另有起了一列,说明某某月某某日,也就是今日,重新查验酿酒坊中的酒水,与从前有什么差别。
那差别实在太过明显,竟是每一坛都有,多的时候同一坛子酒不过七天功夫,就高了两寸,这个酿酒速度,怕是观世音菩萨的羊脂玉净瓶都很难做到,至于色味俱变,浓淡不同的,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没有一坛幸免于难的。
刘管事背后的汗水湿得衣服都被贴的死紧,此时却咬着牙陪笑道:“裴官人有所不知,酿酒不同其他事情,用同一批粮米,同样配料与量的酒糟,酿造同样的时间,出来的酒水浓淡、味道也都是不同的……”
他举了好几个例子来证明,最后又发重誓道:“下官一向兢兢业业,因为知道最近乃是查核的时候,甚至晚上都住在酿酒坊里头,实在没有听说谁人偷偷进来做倒卖酒水之事……”
第272章 上门
裴继安也不逼他,只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你日夜都在此处守着,所以这酿酒坊中发生一应事情,应当都看在眼里的罢?”
刘看库方才话一出口,就已经有点后悔,此时被裴继安这般问,却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道:“按理多是知道的……”
只是口气已经有些软了下来。
裴继安就问道:“那我且问你,七日前我查检酒窖时,在酒坛封口处预留的标记怎么不见了?”
刘看库心中暗骂那徐管事手下做事太不谨慎,居然封口处留有标记都能瞎得看不到,却只好强辩道:“不知官人留的是什么?酒水本来就容易散气,又兼这一向酒窖里比往日要热,酒气也足,被熏开了或是不小心被人碰到了也是有的。”
裴继安微微一笑,叫人搬了一坛酒过来,指着封口处道:“我着人重糊了一层纸进去,今日开启之时,纸页俱已破损,被人用外力从中破开,原还以为这是特例,又着人启封了数坛验看,都是如此,再验其中酒水重量、浓淡、得数,全同从前相差甚多,若是酒水酿造时或多或少,另有缘故,不关外力事,敢问这是纸页又是个什么缘故?”
他此处说着,搬运那一坛酒水过来的杂役连忙站了出来,将已经开启过的酒坛泥封小心放在地上。
泥封外表看起来还是完好的,可一旦一点点撬开,便看到糊在当中的纸条已经被暴力撕开,那纸条正卡在泥封的封口处,被黄泥又压了一层,如果不提前知道,十有八九是看不出来的。
刘看库捏着那一块泥封,欲要辩解,却是实在不知还能寻些什么理由,懵着站了好一会。
裴继安也没有为难他,由他去想,又将方才的书册取了过来,翻开其中一页,道:“因怕先前乃是查验人手脚粗糙才把泥封弄坏了,我便着人留了两个酒窖,待你自去验查。”
刘看库如何敢去查验,然则证据确凿,无法自辩,半晌也只好道:“小的……小的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想来下头杂役、酒工或有暗地里进得酒窖,下官监管不严,还请公事责罚……”
他心知此时再做辩解也是无用,而徐管事又是自家上峰,后头还站着人,压根不能得罪,索性咬牙把事情认下了,左右裴继安初来乍到,就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按着司酒监的规矩,最多也就是将自己撤职而已。
自家不过是个吏员,并无官在身,撤职也好,调职也罢,俱是不甚在意,反正好处已经到手了,而司酒监中派来搭理酿酒坊的官员最多一两月就是一换,说不得自己手头事项还没交接完,这一个裴官人早不知被发贬到哪里去了!
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只要徐管事尚在,又肯帮扶,他自然是要帮忙瞒着的。
对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裴继安又哪里看不出来,却也不点破,冷不丁忽然问道:“我之前恍然听闻,看库乃是由学士院调来酿酒坊,原本是管宗卷库的,不知是真是假?”
刘看库应道:“官人果然体贴入微,通晓下情,小的从前建隆四、五两年确实在学士院当过差,只当时年纪小,事情做得也寻常,倒没做出什么来。”
裴继安“哦”了一声,问道:“建隆四、五两年,学士院会同大理寺重修我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你原来在学士院宗卷库,想来也参与过此事吧?”
学士院修赦修律,自然要从宗卷库中调阅文书,刘看库虽然不知道裴继安问这句话是做什么,却是老实地点了点头,夸道:“官人虽果然博闻强识,当日上头官人人手不够,小的就去边上帮着跑腿了。”
裴继安说这许多话,却不是来听对方一通瞎夸的,笑了笑,继而又道:“既是如此,你想来对新刑统甚是熟悉,那卷十五廏库律,第十一门律条说的是什么,想来不用我再提点吧?”
刘看库听得一愣。
他虽然参与此事,可又不是实际撰写的那一个,况且过去这许多年,早忘了个干净。
裴继安点到即止,也不多说,只道:“前次左提举被石参政叫去同问今岁赋税事,司酒监中收益逐年递减,酿酒坊里得酒无论质还是量,也一月不如一月,初到此地时秦公事已是提醒过本官,如若管不好,最多一两月我便要被发贬出司酒监,我同旁人不同,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若是自己这一处得了不好,上头人是没那个能耐去对付,只能认命,下头人,本官却是能拿捏的。”
他声音很是从容淡定,一面说,一面已是站了起来,笑笑道:“看库管酿酒坊上下事,却不知一月所得几何,此处共有库房三十四,酒窖六十一,一旦玩忽职守,被那等人潜了进来,来人便是腰缠万贯、盘满砵满罢?”
裴继安的语气当中有几分玩味。
“也不晓得是谁人得了这个便宜,你家虽有老,幸而也有小,一则后继有人,二则也有得了便宜的人照管,倒是不怕什么。”
他这一处举步而行,出得门去,连头也不回,剩得刘看库两股战战,手脚都发起抖来。
刘看库本想追上前去,到底还是停住了脚,等人走远了,招来一名杂役,本是要去叫对方出去外头买一部《魏建隆重详定刑统》回来,究竟心中发虚,片刻也不愿多等,索性自己跑得出门去。
酿酒坊在外城,不像司酒监就在潘楼街上,刘管库找了半日,才寻到一间书斋,匆忙付了账,也等不及回酿酒坊,当即借了书斋里伙计的刀,站在书架旁一页一页裁边裁得七零八落,翻了好几回,才翻到方才裴继安说那卷十五廏库律,第十一门律条,说的乃是主官纵下偷盗库物、主官坐视损毁库物,视如同罪,罪责可以数罪并罚,累积起来,条条都与自己所作所为沾边,进监牢十来年都不够的。
这还罢了,进了班房,只要有人打点就不怕,总能提早出来,只怕里头有笞刑,按着累计,竟是已经上百下。
若是那裴继安当真鱼死网破,自己被贬,也要下头人跟他一同受苦,凭着眼下酿酒坊的证据便能送他数百下笞刑,一顿打下来,都不用进监牢了,直接下去见他早死的爹。
刘看库这一路都是跑的,又是盛夏,本已经全身是汗,可见得刑统上头的内容,却恍如跌入冰窟,周身寒凉无比,几乎无法行动,先看一遍,还以为自己眼睛错了,后头只觉得手脚软得几乎站不稳,也顾不得旁的,抓着那一部书就转去寻那徐管事。
此时早过了下卯,上门一问,对方却不在,而是外出应酬了,等到半夜才把人等了回来。
刘看库忙将事情一说,又把手头律令一摆,连声音都变了调,颤着道:“徐官人,这些年我却没有少帮你做事,今次也是你急着要来取酿酒坊的酒,从来分润,我百中一二都少得,全是你拿了去,眼下为这一点蝇头小利,却叫我丢了性命,你安能坐视不管?”
徐管事昨夜忙了个通宵,许多酒水运出之后,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还要分发另卖,忙个不停,实在一时也没有闲下来,此时回到家,连动都不想动了,一听得刘看库说,就有些不耐烦,打发他道:“那裴继安不过诈你而已,他一个新来的,就是过江龙,也斗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不过是个斗升小吏入的官,你也是个经过事的,如何今次倒变得这样蠢,拿几个钱打发了就是,莫不成当真以为他要窝在这酿酒坊里头下蛋?”
又道:“我已是叫你好好收拾库房酒窖首尾,你自家做不干净,而今倒跑回来讹上了!”
刘看库管了多年的库,自认这点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见得徐管事如此反应,当即面色就变了,恼道:“从前来过那许多人,哪一次不是在我那一处就打发了,何时像今日这般来麻烦过你?若不是今次当真不同,我又何苦特地跑上门来?”
再道:“我看那裴继安是一心要做官,想在此处长久做下去的,听闻他是个混子出身,要面子不要命的,何况他光着脚,哪里好惹?听他今日口气,是要我把今次的酒补回去,否则要喊我拿命来偿!”
徐管事哈哈大笑,道:“我怕你是晚间觉睡得多了!”
他并曾听闻裴继安说话,也不知道当时情形,听得刘看库转述,当真是半句也不信,以为是来讨钱的,便从柜子里摸了几锭金子出来,囫囵用块黑布包了,递过去道:“你给那裴继安送去,收了就没事了,这些年你得的还少吗?眼睛还这么浅,为这一点金银跑来做出如此模样,又是何苦?”
再笑道:“你听我一句,莫要怕,我经历得多了,他做这个样子,不过是来要分一杯羹的,只他这个位子,实在也得不了太多,你拿去把他打发了,若是说不够,再来寻我就是。”
徐管事如此自信,倒把刘管库说得有些心上心下起来,将信将疑地接了,也不敢过夜,转头提了金子,就去了潘楼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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