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眼下这九万个坛子,难道当真是凭空冒出来的??
秦思蓬不敢多想,也不敢走开,只留在此处等着下头人彻夜清点查册,只盼检出什么问题来。
***
且不说酿酒坊中鸡飞狗跳,御街后街的一处府邸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名中年男子低头束手站着,满头是汗,老老实实道:“已经将公使库剩余的六万坛酒水全数按下送回,又自城东库房中抽调两万坛,剩余两万余坛已经如数卖了,因事紧急,只好又使钱在坊市间批买酒水,只是味道未必同酿酒坊中酿成酒水同系同源,遇到内行人,必定能吃出不同来……”
站在他对面的男子近乎而立之年,相貌普通,只是眉眼之间隐隐有几分煞气与戾气,此时听得这中年男子说话,顿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打断道:“一共花了多少,亏了多少?”
那中年男子头垂得更低了,交代道:“今次采买太急,买的虽然不是什么名酒,可价格却比平日里高上一成,又因要将酒水运入酿酒坊,时间太赶,又要寻嘴紧的,最后使钱调用了荆湖过来轮防的厢军……曹节度一向手黑……原本那运出来的酒水只有三万坛,本来已经被外头酒楼子定得七七八八,此时毁了原本商定的数,少不得要赔一点……”
他算这个,算那个,算到后来,亏空的数目已是大得有些离谱。
对面的男子越听脸色越难看,问道:“所以你这一处在酿酒坊忙活了半年,得的好处,全数又填了回去?还倒贴了一笔?”
中年男子脚板底都渗出了汗,又不敢否认,只好道:“今次事情,实在来得突然,也是小的管顾不利,叫下头人养大了心,做事情不懂‘谨慎’二字,另有那酿酒坊中新到公事,唤作裴继安的,甚是不懂事,前次那历书事也是缘他而起,最后毁了一条生财之道,另有上回……”
他还要再数,却被对面男子将手中一本册子往地上一掷。
那男子冷声道:“我不管来了哪个人,姓‘赔’还是姓‘赚’,我只管自己要得钱,也不能给二哥惹事,要是闹得大了,引出什么不好来,叫福宁宫中把他拿出来做筏子,你却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他说完这话,拿帕子擦了擦手,继而往桌上一扔,也不看那中年男子,也不多说,反而大摇大摆地出得门去。
等他走得远了,那中年男子拿袖子擦了擦额头,本要弯腰去捡那本册子,一弯下去,忍不住就势坐在了地上,半晌起不来。
——又要得钱,又不要惹事,还要顾及到东宫那一位的体面,不叫其人被盯上。
自己都一身骚了,还要管别人,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第283章 茉莉
那中年男子在地上坐了片刻,拾起地上的册子看了两眼,复才站得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上头人遇事不过撂下一句话,他一个做事的,却不能那样轻松,只好先去潘楼街上一处酒楼里让西伴当去喊了人过来,同众人交代到天色半黑,等到一一确认完毕,才把众人打发走了。
此时外头等候良久的一人才进得门来,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低声叫道:“郑二爷……”
郑齐抬头瞥了他一眼,问道:“酿酒坊里上下都打点妥当了?”
那人忙道:“全数弄好了,原有二十八个库本是要供上的,一向不敢去动,当日我们取走的全是上色酒水,已经全数将准备好的酒水换重新送得进去,借用了一千厢军……”
郑齐皱眉问道:“酒缸记得换了么?上头封泥如何?守库有无话说?”
那人又道:“用的俱是酿酒坊中酒缸,前次听得不对,已是从他们南熏门的库房中先腾挪了出来,眼下司酒监中心思全放在酿酒水,翻酒库,一时半会,应当不至于查到酒缸、封泥的库,小的往祥符县中也打了招呼,那一处瓦窑里已经开始烧,说是必定在月前将咱们的货先做出来,等这一阵子风头过了,立时就补回去,应当不会留什么首尾,只怕一桩——要是那姓裴的有心追究,多半瞒不住。”
郑齐摆了摆手,道:“裴继安是个聪明人,他今次不过为了应付上头查问罢了,不会多事……”
那人顿了顿,张口欲要说话,又闭了嘴。
郑齐见他神情,看了他一眼。
那人见得郑齐看向自己,忍不住还是问道:“我那小舅子……上回我求了郑二爷,给他安排在酿酒坊中做管事那一个,昨日来问话,我一时也答不上来——虽是知道今次不是为了那裴继安,而是怕惹出事来,却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吧?把账目填个七七八八就是,还要把酒水运得回去,给那姓裴的做面子,何苦来着?”
郑齐摇了摇头,并不同他解释太多,只道:“爷既是已经吩咐下来,你我照办就是,不要过问太多。”
天家之事,兄弟之谊,父子之争,谁人那样蠢要凑上前去问个所以然来?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那人继而大着胆子道:“另有一桩事……曹节度早间使人来说,他家有个幺女,眼见到了要说亲的年龄,偏那日上街,看上中瓦子里头得宝阁的铺子,又说打听了许久,没问到是哪一家的,想从咱们爷那一处讨个准话。”
郑齐本来还半坐半靠,此时听得那曹节度问牛行街上得宝阁的铺子,倏地就坐直了身体,脸色也变得甚是难看,问道:“他说的是得宝阁的铺面,还是说得宝阁?”
那人吞吞吐吐道:“小的也不敢细问,只是品其话中之意,好似……说的是得宝阁……”
郑齐额角都渗出汗来,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交给我便是。”
他打发走此人,再不敢多留,匆匆又回了御街的宅邸之中回话。
——中瓦子在曹门大街同马行街相交处,又是内城中心,可以说除却潘楼街同梁门大街,东边就是这一处地方距离御街最近,寸土寸金不过如是。
而得宝阁的铺面已经很大,是平常酒楼的两倍还多,更要紧的是,得宝阁后头还有一个十来亩的大库房。
能一叫就应,从厢军中借出一千人手帮忙擦屁股,曹节度帮了这许多,自然是必要回报的,可如此回报,莫说对方还是自己家爷的外家亲戚,理应更好打交道,便是毫无关系,也不能这般狮子大开口罢?
郑齐只觉得焦头烂额。
短短几日功夫,又要筹买上色酒水,又要打点酿酒坊中上上下下,从祥符县的存库里调运酒缸、泥封,还要趁着夜色,把那准备好的酒水运送回去酿酒坊,让他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怕留下什么马脚。
虽然知道这事情最要紧是朝廷逼催酒税,又盯着酿酒坊导致的,另还有酿酒坊中的库、账没有来得及做平,唯恐引来旁人瞩目,可一旦想起这事情的起始,郑齐还是忍不住暗暗骂娘。
——但凡上头硬气一点,哪怕那裴继安再如何刺头,只要肯出手把他给做个干净,又哪里至于搞得下头如此辛苦!又赔人力,又赔银钱,越滚账越大。
要是肯给他放手去做,早已摆平了。
他总匆匆忙忙的,急着去禀事不提。
而在与御街一街之隔的潘楼街上,裴继安却是按着时辰回了府。
他自进京,还难得有这般悠闲,一进屋,忍不住就四处去寻沈念禾,一面寻,一面还忍不住暗想:宅子大有宅子大的好,却也有不好。
从前在宣县时,宅子小,念禾又多在外堂坐着,或是干脆就同他一道回来,随时想见就能得见。而今进了京,换了个大地方住,可要找个人,还要寻半天,一旦忙得起来,许久见不得一回面,又不能同从前一般带在身边,一起去小公厅办差。
裴继安左右找了一圈,正堂没有,书房也没有,最后竟是在后院的小亭子里看到了人。
沈念禾正席地而坐,一手执笔,一手持着书册,不知在写什么,地面上摆着一只磨了浓墨的砚台,一个笔架,另有一个茶壶,一盏茶,并一个小碟子。
那碟子已经空了,茶盏里的茶水也几乎见了底,沈念禾倒是浑然未觉的样子。
裴继安拾阶而上,见沈念禾未有反应,怕自己忽然走得太近了吓到她,便往后退了几步,左右一看,见得不远处栽着几株半人高的茉莉,枝头热热闹闹地开着花,香味馥郁,心中微动,索性行了过去,信手摘了一捧,回得亭子边上,也不再上去,而是把随身的荷包取了下来,将里头银钱倒出来,又将那一捧茉莉装得进去,半系上荷包口,就这般站在下头,朝着沈念禾前头几步一抛。
那荷包在地上滚了两滚,轻轻撞在沈念禾的小腿上,停了下来。
那封口处本来就只有半系,此时被外力一碰,一下子就散了开来,从里头滑落出十来多半开的茉莉。
第284章 闲话
沈念禾还在纸上誊写自己算出的数,一个“捌”字才写了半边,就觉得小腿处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继而闻得茉莉的香馥味扑面而来,抬眼一看,先见到散开成半扇状的茉莉白花,花朵或开或闭,雅致可人,又看到那个荷包,果然再抬起头,裴继安面上带笑,正站在亭子下头。
这一位连着几日都没有回家,就连换洗衣裳都是叫人来家中取走的,眼下毫无征兆,就这般站在自己面前,叫沈念禾又惊又喜,把那笔一撂下,立时就站了起来,叫道:“三哥!”
面上笑盈盈的不说,连眼睛都亮了三分。
裴继安见到她人,本来就高兴,见她如此高兴,更是说不出的喜悦,几步上了亭子,笑道:“在屋子里探了半日,也没见你人,谁知竟是在这里躲着,让我好找。”
他口中说着,走得近了,又问道:“做什么坐在这里?也不垫个蒲团,地上冷沁沁的,要是着凉,喝药时又要哭了。”
沈念禾忍不住嗔道:“我从前喝药时可是从没哭过……”说完又笑,“婶娘出去了,屋子里只我一个人,我想着难得这院子重新收拾好了,就过来后头坐着赏花看景……”
又抚着裙子道:“衣服是棉的,厚得很,我只坐一坐就起来。”
裴继安见她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碟子上的点心小食都吃空了,用的东西摆在地上,还说什么“只坐一坐就起来”,却也不去戳穿,想了想,将自己穿的外衫脱了下来,叠成方形,放在地上,道:“坐一坐也要垫个东西。”
沈念禾这回倒是老实坐他衣服上了,想来也是知道自己说话仿若掩耳盗铃,连忙见好就收,不再自揭短处,又将话题岔开,问道:“三哥肚子饿不饿的?婶娘昨日买了牛行街上的小花糕,虽不到时候,也能勉强吃一吃……”
她一面说,一面去找边上放的盘子,手才伸到一半,突兀地停在半空当中。
——那盘子里空荡荡的,连底下垫的糯米纸都被她给吃了个精光,哪里还有什么小花糕……
这一回裴继安却没有那么好打发,跟着她盘膝坐了下来,还要挨得近些,笑问道:“是外头卖的小花糕好吃,还是我做绿豆糕好吃?”
这样一个问题,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更毋论是沈念禾,她连忙顺着梯子往上爬,殷勤道:“外头做的哪里比得上三哥做的半点好!只是三哥毕竟有正事要忙……”
她口中说着,左右看了一圈,想要寻点旁的东西来打岔,见得那茶壶,就顺手提了起来,正要给裴继安倒一盏茶,偏又找不到多余的茶杯,只好问道:“三哥想喝什么?我去给你煮一盏茶出来?”
此时惯用冲茶,要将茶叶舂碾成末状,再注水煮熟,以筅击拂,最后煮出来的茶汤提神醒脑。
沈念禾体质敏感,但凡喝了茶饮,往往都要过了丑时才能睡着,不仅如此,睡得还十分不安稳,一夜醒个三四回都是有的,次日自然精力不足。
挨了几次,她也不敢再试,是以平日里不是喝熟竹水,就是喝些豆蔻、香花熟水饮子。
裴继安自然知道她的习惯,便道:“你喝不得那个,不必那样麻烦。”
他口中说着,还将沈念禾放在地上的杯子拿了过来,见得里头剩一点熟水饮子,就把那杯子放得近了,含笑道:“我喝这个就好。”
沈念禾先还没反应过来,见他放杯子,下意识就往里头把茶壶里剩的一点饮子往往里头倒。
这一处倒完,恰恰够大半盏,裴继安却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笑意,伸手取了杯子,慢慢凑到自己面前,将那盏熟水徐徐饮下,一边喝,一边又长长地看了沈念禾一眼。
明明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被他做得漂亮极了,半循着古礼,又不全照礼仪,动作间与其说是充满着美感,倒不如说有点像是带着些许刻意的表现,又有着淡淡的炫耀,若是身后长着七彩羽毛,也许此时早就开屏出来给面前人看了。
喝得只剩最后三两口,他才停了下来,将那茶盏往沈念禾面前挪放了一下,又对着她笑了笑。
沈念禾先前果然被美色所误,只顾着看他喝茶的样子,此时忽然醒得过来,看着面前的茶盏,面上微微泛起热来。
——这茶盏她先前应用了半日,并未做半点清洗,里头还剩了一点熟水饮子,三哥就这般拿去用了……
裴继安不单拿了同个杯盏去用,用完之后,还要坐得更近,见沈念禾并无什么回话,特地又将那茶盏端了起来,捧到沈念禾面前,道:“我原来一直觉得豆蔻饮子味道怪,却不晓得是热的不好喝,这水凉下来,竟是有一股甜味在里头,同井水甜并不相同。”
一面说,一面要就着手让沈念禾喝。
沈念禾心中又有些羞,却又并非不情愿,只犹豫了一下,就低头扶着那茶盏喝了一口,入口却没有喝出来什么豆蔻的甜味,只是普普通通的豆蔻熟水。
她正觉得疑惑,裴继安已是在边上追问道:“甜不甜的?”
又把那茶盏倾了倾。
沈念禾只好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才喝道一半,她扶着茶盏的左手就被裴继安用右手轻轻握住,一边握着,一边又问道:“甜不甜的?”
他口中问着,还不忘看着她笑,耳朵尖上还带着淡淡的红色。
沈念禾一下子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面上更热,一时情动,拿右手慢慢去拉了他的左手。
两人分喝了这半盏豆蔻熟水,靠坐着在小亭当中说闲话。
此时已近黄昏,又是盛夏,这亭子在假山高树之间,有树荫山影垂庇,倒是并无半点燥热,反而从林间吹来徐徐凉风,又听得枝头夏蝉躁鸣,别有一番趣味。
后院中栽种的花草除却几株茉莉,就是墙角的蔷薇正当花时,只那花开得也不盛,两人半靠半偎着,数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个说要种葡萄,那个说葡萄招蛇,最好种在靠墙处,近处爬藤还是要种芭蕉,虽然连亲事都没有定下来,却满似小夫妻在齐心协力置办家宅的样子。
说完了花草,沈念禾弯腰从面前散落的纸页里选了一张空白较多的出来,正要把两人方才讨论出的结果抄写上去,方才落笔,见得上头写的字,复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做的事,忙问道:“三哥今日回得这样早,事情都办妥了吗?”
裴继安今次回来,看着十分不紧不慢,仿佛什么问题都没有似的在此处谈笑自若,叫沈念禾一时都忘了司酒监同酿酒坊中还有许多麻烦。
裴继安笑应道:“秦思蓬还在酿酒坊查账,不过前几日我着人外头守着,半夜时间有成队成列的人推着车进进出出,当是已经处置妥当了。”
此事沈念禾虽然参与不多,却也知道一点前因后果,犹有些不放心,问道:“万一那数字对不上……”
又道:“叫的谁人帮忙运送,这样着急,要是嘴上不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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