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次日下午,傅莲菡叫人从府上选了几样时鲜果子,叫下头人套了马车,等到太阳半下山,算着傅令明用不得一个时辰就能回家,复才慢悠悠出得门去。
女子少有外出过夜的,郭东娘进京之后,又不怎么出门应酬,怎么算这个时辰也必定在家,等到去得那一处,寻个理由坐一坐,同对方说几句话,等长兄来接自己,趁着吃饭前回家便是。
傅莲菡计划得好好的,难得在马车里还想了几句话一会好起个头同那郭东娘说,免得到时候冷场,只觉得自己如此行事,实在放低身段,委屈得很。
郭府也在梁门大街上,从街头到街尾,又走的马车道,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等到马车一停,自有下人去敲门递帖子,傅莲菡着人取了铜镜来揽镜自照,又重新打理了下鬓发同口脂,确认美得毫无破绽了,才对着镜子等着进门。
只这一回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马车往前行动,却等到了去递帖子的管事匆匆回来道:“姑娘,这一门的姑娘今日出府去了,尚未回来……”
今次虽然没有提前递帖,可来的时间照理不当扑个空的,此时白白跑了一趟,傅莲菡只觉得满身晦气,气得不行。
那管事的只好躬身问道:“那门房听得说是姑娘来,诚惶诚恐得很,赶忙留了帖子,说等那郭姑娘回来立时就同她说。”
这话半点都安慰不到傅莲菡,心头恼火得很,越想越不服气,只是在此处等的话,更是丢人现眼,回去的话,想到还要再来,更为丢脸,只好问道:“问问那郭东娘去哪里了?”
管事的应声而去。
这一回还没等到对方回来,她就听得外头有一道叽叽喳喳的声音,哪怕隔着帘子也清楚得很。
“我最讨嫌坐马车,偏我那大哥烦得很,说什么我一个女儿家,在京中不好当街纵马,难看得很——若是从前爹爹也在,我绝不会受这闲气,当时就会把这话顶回去,还要骑马绕城三圈给外头人看个清楚,好叫他们晓得郭家女儿骑术半点不输!只爹他眼下在外当差,大哥又才回京任官,按下葫芦起了瓢,正在不损的时候,我给他个面子,不想闹得太难看,免得说我做妹妹的拖后腿!”
那声音里头抱怨之意甚浓,才说完,却又有另一个女子声音带着笑回道:“京中人多且杂,便是内外城相接处,一日当中有半日街上都是车马,况且你家在住在这梁门大街,未必骑马快能到哪里去,像今日这般,你我走走路,虽是慢了点,却也别有趣味。”
又问道:“前头这一处府邸就是你家?”
这声音清泠,浑似撞珠一般,听来如同三伏天里头饮了冷泉水,让人心中凉沁沁的,十分舒服。
果然前头那人立时就被哄了过来,笑着道:“同你走才有趣,叫我一个人走,或是同其他无趣人走,哪里有什么滋味!”
又喜滋滋地道:“我特地等到太阳落山才拽你出来的,这样就不会被晒得难受——我看你这脸这般白,若是被晒红晒伤了,莫说婶娘同裴家三哥要吃了我,我自家都要气恼。”
听到这里,傅莲菡下意识地就钻到车窗边上,把帘子半撩起来,探头一看,果然见得两个女子朝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了过来。
两张脸都很熟悉,叽叽喳喳那一个,正是今次上门要拜访的正主郭东娘,上回在何府的宴席上,她端足了架子,虽然不至于冷淡,却绝对不是个热情的,同此时这个恨不得把一张热脸往边上人屁股上贴的,全然不是一个模样。
若不是对方的脸实在没有变,傅莲菡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至于边上那一个,自己从前也见过,乃是上回同她抢潘楼街宅子的少女,此时笑意盈盈的,说话声音都温柔得能掐出水。
德行!
莫名其妙的,傅莲菡攥紧了拳头,仿佛自己领地被侵占了似的,生出一股淡淡的敌意。
她头一回见面时就觉得不舒服,此刻再见,更为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声音,更不喜欢这个人。
第291章 接人
傅莲菡的马车停在郭家门口,十分惹眼,郭东娘自然不会视而不见,更有那门房见得主家带着客人并随从前后回来,一时喜出望外,迎了上前行过礼,忙把来客的的事情交代了一回。
等到管事的敲门来请了,傅莲菡才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同郭东娘打了个招呼。
见得是傅莲菡,郭东娘心中虽然奇怪,却是笑道:“傅姑娘难得来一回,也不早说一声,好险叫你白跑一回!”
傅莲菡就道:“本是顺路,想到你家也住在左近,就来坐一坐,事先也没递帖子过来,有些失礼。”
又指了指身后丫头手上提的篓子,道:“我家乡下有个园子种的好雪桃,比外头那些中看不中吃的甜多了,叫你也尝一尝。”
她毕竟是受过教养的官宦人家出身,但凡有心做事,总能像模像样的,此时同郭东娘寒暄,面上看着很有几分大家仪礼之态,只是明明见得对方同沈念禾挨得极近,就站在自己对面,却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一句也不提及,只管同郭东娘说话,仿佛边上站着的是块不起眼的石头一般。
郭东娘虽然性子直,却不是那等粗心大意的,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先着人把那桃子收了,道了谢,又转头同沈念禾道:“这是傅莲菡,住在前街,上回我去何家吃席,见过她一回。”
语毕,又同傅莲菡引荐道:“这是我闺中密友,姓沈,唤作沈念禾。”
她口中说着,还特地挽住了沈念禾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也不顾自己比对方还要高一个头,努力做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见得两人这般互动,傅莲菡实在憋得厉害,强忍着才没有甩脸色,只勉强对沈念禾笑了笑,道:“原是见过的。”
这就当打过招呼了。
投桃报李,投烂桃,自然报以坏李,沈念禾一向敏感得很,几乎立时就察觉出傅莲菡对自己的敌意来,不过两人素无来往,虽然不知原因,她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便也只应了一声,笑着点了点头。
三人之间暗潮涌动,然则来者是客,郭东娘还是笑着邀傅莲菡进府,又道:“傅姑娘吃了晚饭再走罢?”
又不是得了邀约,更何况两家其实并不太熟,傅莲菡自然不可能答应,推托了两句,跟着进了府。
一时三人到得偏厅落座,自有丫头上了茶,在一处闲话家常,又聊些趣闻轶事。
傅莲菡有心把沈念禾隔绝在外,便故意同郭东娘说两家闲话,又说彼此父兄读书、做官事,只郭东娘却仿佛一团棉花似的,一拳砸下去,软绵绵的,任由她在此处说,也只一问一答,不怎么起劲,相反,还不住转头同沈念禾说话。
只坐了一两炷香的功夫,傅莲菡正在邀道:“我在东郊外头有一个小院子,距离赤砀山很近,夏泡冷泉,冬泡温泉,便宜得很,等我爹回京收拾妥当,我这一处得了闲,就叫你一同去泡水。”
她话刚落音,郭东娘还未回答,外头一个小丫头就进得门来,回话道:“姑娘,外头来了一位傅家公子,说是来接傅姑娘……”
听得那丫头说话,傅莲菡才做一副恍然大悟样,道:“想来见我迟迟未归,我那大哥寻过来了。”
郭东娘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一屋子都是女子,虽然说大魏不重男女大妨,可一个男丁都没有,也无长辈——廖容娘去外头赴宴了——多少显得有些失礼,便招手叫了人来问道:“去看看大哥同向北两个谁回来了,要是有人在,叫出来待客。”
那人才领命而去,没多久,傅令明就从外头进得门来。
他相貌生得不错,身材虽然不算顶顶高大,可凭着衣着打扮并周身气质,看着却很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此时进得门,十分客气地行了礼,扫了对面一眼,见得沈念禾盈盈站在郭东娘边上,当即一愣,复才看向了边上的傅莲菡。
傅莲菡忙向兄长引荐郭东娘,又将沈念禾一带而过,提了一嘴。
傅令明礼数周全地一一打了招呼,复才打趣似的同妹妹道:“回家半日也不见你人影,饭菜都要凉了,哪晓得正在此处乐不思蜀。”
又转头同郭东娘道:“舍妹贪玩,给郭姑娘添麻烦了。”
郭东娘笑道:“哪里,我同念禾也才回京,统共不认得几个人,同傅姑娘一般情形,正好有许多话说,还盼她多来做客呢!”
傅令明一副欣慰的模样,又道:“我正担心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难得你们如此投缘,若是得空,正好几家离得都不远,多来找莲菡玩才好。”
他有心想看郭东娘,便不住引她说话,可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去悄悄打量沈念禾。
平心而论,郭东娘生得并不丑,接人待物也没有什么毛病,相反,同寻常闺阁女子比起来,她还别有一股朝气蓬勃的飒爽,只可惜并不是傅令明喜欢的类型。
若论相貌、人品,自然是沈念禾最为合适他的喜好,纤纤娉婷,貌如幽兰,又多几分娇美,只可惜家世不好。
傅令明从来十分清醒,哪个能要,哪个不能要,早早就了如指掌,只是两人排在一起,难免要多看几眼自己更中意的。
他说了几句话,知道不能表现得太刻意,正要领着妹妹告辞,礼才行到一半,就听得外头有人边说话边往此处走。
“……京中先生同宣县不同,功课也全是两种,今次叫我用‘君子亦有恶乎’作文,我按着自己想法写,写完之后,被批得一无是处,叫我重改,改了还说不好,反复打回来三四次,叫我脑壳生疼,裴三哥,我这文章,究竟当要怎么写才好,你得空也指点我一下!”
又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叫人去书房拿文稿过来了!”
那人声音里头又是焦急,又是恳求,显然真心诚意得很。
“我不曾下过场,也未曾在京中书院入学过,未必能看得出什么,最多也就是随便说几句。”
“谁不晓得裴家文名,能帮我看一眼已是十分难得了!”那人急急道谢,复还介绍道,“此处就是小偏厅,不过我姐好容易把沈姑娘请了过来,必定要留她吃饭的,裴家三哥不如也留下来尝尝我家新雇的厨子做的菜罢!”
他口中说着,已是带着人走了进来。
第292章 相交
来人才进门,见得里头站着好几个,一时也有些吃惊,先上前同沈念禾见礼,复才转头看向郭东娘。
“这是舍弟郭向北。”郭东娘站了起来,向两边互相引荐。
傅令明甚是惊讶。
他自然知道郭向北是郭保吉次子,听闻对方才入京没多久,靠着父亲官身,已经进得国子学中读书,不过书读得很一般,不像是个能出头的,比起其兄,性格还要更浮躁几分,却又志大才疏,眼高于顶。
正因傅令明前头已经叫人去探听过相关情况,此时见得本人,却觉得同自己原本知道的并不很相同,听得其人方才说话,哪里像是个眼高于顶的,反而肖似跟屁虫,对同行之人百般奉承,千般尊重。
等到进了屋,那郭向北上前还十分殷勤地同沈念禾打招呼,言语之间的尊重由内而发,一看就不像是只做表面功夫。
看这模样,哪里像是高品官员的儿子,反而形同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一般,低三下四的。
不过傅令明礼数一向周全,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还是做得十分妥帖,同来人见了礼。
那郭向北寒暄两句,这才做个主人模样招呼客人,又转头同众人介绍起裴继安来。
“叨扰了。”裴继安向众人行礼之后,又朝郭东娘点了点头,继而自然而然地站到沈念禾身侧。
傅令明一直分心看着这一处,几乎立时就注意到两人站姿不同寻常,又见裴继安同沈念禾两人虽未说话,可眼神交汇,姿势也随之变化,沈念禾朝右边转了转,裴继安则是往左边走近了两步,彼此之间的距离几乎已经不到半个拳头,比之亲兄妹更要亲昵几分。
他一时有些恍神,等到反应过来,发现那郭向北正不住朝裴继安献殷勤。
傅令明叫人打听郭家的事情,然则郭家本来就是新入京城,哪怕是相熟的人家也多年不曾见面,对这一家在宣州情况,能知道的只是皮毛而已,自然不晓得郭向北曾经被押着在小公厅当过几个月的差,做裴继安的跟屁虫,又听沈念禾指派。
郭向北材质虽然寻常,究竟不是蠢材,又因他是个次子,自小不如兄长得族中重视,被扭了许久,到底掰过来许多,对有才干者也懂得服气,此刻再见裴、沈二人,难免把从前相处方式带了过来,显得很是老实,十分好拿捏的模样。
傅令明原是来相看郭东娘的,说要给庶妹看郭向北,不过随便扯个由头而已,现在见得两个,自己没看上郭东娘,却觉得把郭向北说给庶妹确实是个不错的点子,一时也真上了心。
人没能干不要紧,性子软,耳朵软,多半是个听话的。
郭保吉又不是傻子,他只两个儿子,长子得个面光,里头不中用,次子虽然看着不太行,胜在是个听话的,总不可能置之不理。
正想到这一处,外头来了个小厮进门同郭向北道:“二公子……”
又将手中东西呈了上来。
郭向北连忙接过,欲要递给裴继安。
傅令明方才听对方说话,已是猜到这多半就是郭向北做的文章,转头看了妹妹一眼。
傅莲菡闻弦音而知雅意,起头问道:“这是什么?”
郭向北就解释道:“是先生学中布置的文章,我叫裴三哥指点一番。”
傅莲菡就笑道:“郭二公子却是一叶障目了,眼前哪里只有姓裴的,一般有姓傅的。”
傅令明当即拦着叫了一声“莲菡”,一脸的阻止之意。
这话由傅莲菡出头刚刚好,虽然有些显摆,却并不刻意,还把他给托了出来。
场中人一下子俱都反应了过来,看向了傅令明。
裴继安笑着道:“傅官人乃是进士出身,难得他今次过来,你何必舍近而求远,请他帮忙指点一番,远胜旁人。”
傅令明就摆手道:“多年前下的场,而今早已忘了个七七八八,何谈指点二字?不过说几句浅见罢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真是以退为进,其中自矜自傲溢于言表,郭向北再做拒绝,就有些得罪人了,虽然不太愿意,却也只好叫小厮把那文章送到傅令明面前,口中道谢,又道:“还请傅官人多多指点。”
傅令明本就想同郭家拉近关系,不过帮忙看看文章而已,实在惠而不费,当即接过那小厮递过来的文卷翻阅起来,转头又同裴继安道:“裴家兄弟一并来看一眼,未必一个人说的就是对的,多得人讨论,说不定能叫郭二公子生出些想法来。”
他当年下场,虽然傅家子弟的身份也出了不少力,可毕竟能得那样高的甲次并非全靠旁人,自家也有不少实力,自恃比起从未下场过的裴继安,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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