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跑马走得快,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此时门后的山叔见得人半日不回,这才出得门来。
那杂役隐去银子一事,与对方把裴继安的交代说了,两人将馒头、元宵全分了分,复才感慨道:“我才来两个月,已是听得许多人夸那裴官人十分能干,只可惜正好与他错开,也不曾怎么得见,今日才晓得,果然上头夸的未必真好,下头夸的必定不会差。”
山叔嘴里囫囵塞下最后一口肉馒头,边嚼边道:“你才晓得?这裴官人从前是管酿酒坊的,当日司酒监里头许多吏员都争着去酿酒坊跟他,后来他转去筹隔槽坊了,又个个要跟着去——跟着这一位,事情虽然不会少,却不会同个没头苍蝇似的,最要紧还是做三分事,就能得三分好处,不会叫你白干,也不会不把你当人看。”
说到此处,他把手还搓了搓,道:“你且看着,眼下他这官身虽然不高,将来总有鲤鱼跃龙门那一日!”
杂役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裴继安远走的方向一眼,也不说话,却一副很是迟疑的样子。
***
裴继安并不清楚因为自己随性之举带来的反应,他快马回得潘楼街,轻手轻脚收拾一回,自去睡了,次日早上还未来得及收拾妥当,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又听郑氏的声音隔门问道:“是不是起来了的?”
他知道若非急事,婶娘不会这样一大早赶着过来叫,忙出门应了。
郑氏见他出来,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指了指边上的中堂道:“我同念禾两个等你半日,还以为你昨夜不回来了,今次有要紧事情同你说,你且快来。”
果然等到跟去中堂,沈念禾早在里头候着了,桌上也摆了餐食,却纹丝未动的样子。
看见他进门,沈念禾显然整个人都放松了些,也不待他问,便道:“三哥,郭家好像被厢军给看起来了。”
第333章 召见
裴继安得官,多少靠了郭保吉举荐,虽说司酒监这个差事与郭家的关联并不大,自从对方去翔庆,更是半点插不上手,可有谢处耘在,又凭着他们从前来往,怎么都称得上通家之好,眼下郭家遇事,于情于理,裴姓都不能置身事外。
“……我让人在巷子口找个酒楼坐了一整天,一次也没见郭家里头出得什么人来,原来听东娘说过,他家从前是自己出门采买,现而今全是外头人送吃、用之物进去,到得门口,自有人接,再看那去接的人穿着,并非郭家下人着装形制……”
听得沈念禾把打听来的情况说了一回,裴继安不免也皱起了眉。
旁的都好说,能找理由敷衍过去,然而到了沈念禾送信给郭东娘都不代收的地步,却是实在离谱。
而今郭保吉不在,家里就是廖容娘做主,这一位从来是不会轻易违背继子继女意愿的,又怎么可能居中拦阻。
裴继安不由得联想到近日京中许多传闻,继而问了些细节。
与去郭家送信的那人不同,裴继安做行商时同不少军营中人都打过交道,细细一问,就分辨出守在郭家的并非什么厢军,而是宫中禁卫。
知道对方连丝毫掩饰都没有,直接就穿着厢军的行头守在郭家,裴继安隐隐察觉出不对来。
翔庆军中还在打仗,只是已经到了尾声,听闻才大胜了一场,此时要临阵换将,虽说不是什么好事,却也不像从前那般绝不可为。
狡兔死,走狗烹,周弘殷原来就恣意妄为得很,此时年龄上去了,又常年患病,脾气更是难以揣摩,谁也不敢说他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裴继安思忖片刻,因不想打草惊蛇,也不叫人直接去郭家问,而是寻了从前在京中相识去打探一回。
***
禁军虽然切断了郭家同外头往来的途径,把一门上下,连主带仆全数软禁在府里,连吃、用之物也只用自己人送进去,可人吃五谷,总要吃喝拉撒,他不相信禁军那等养尊处优的,会肯去运送那等腌臜物出来。
果然悄悄一打听,就摸得出来去郭家运出恭物的仍是原来那些个倾脚头,又因粪便味臭,不管是进还是出,那等禁卫都跟得不太紧,正好给了两下接触的机会。
裴继安此处托了人,正待里头回信,还未收到什么消息,这日一早才到得司酒监,就被左久廉叫了过去。
“上回同你说的事情,你回去考虑得怎么样了?”左久廉问道。
裴继安正待要回话,才张口,就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
左久廉皱了皱眉,甚是不悦,才好呵斥,外头敲门声却愈发急促,一人疾声道:“提举,宫中来了官人,说有陛下旨意要宣……”
听得是周弘殷要发旨,左久廉哪里还敢耽搁,再顾不得此处,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急急出得门去,对着来送信的人问道:“天使到得哪一处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一个内侍官,两个黄门就已经大步走得进来。
左久廉上前两步,才要行礼,当头那一个已是大声问道:“裴继安何在?!”
前头那一个带路的连忙应道:“正在前头……”
一面说,也不知道他是没有看到,抑或是看到了又没有反应过来,竟是直接越过了左久廉,朝着后头隔门叫了一声“裴官人!”
那带路的一个“裴”字才出口,裴继安听得先前的动静,已是打房中走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内侍官便将手中圣旨一摆,问道:“你便是那裴继安?陛下有令,着你立时入宫觐见。”
其人口气急促,连圣旨都不读,一说完,就一迭声催着裴继安快写走。
第334章 百年富贵
一路上那侍从官屡次催促,马鞭挥得隔空都能听出惶急来,在宫中不能快跑,他便带着裴继安疾走如飞,边走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唯恐带的人落了后。
宫中的内侍官多半很识得做人,尤其外出宣旨的,面对高官贵戚自不必说,便是遇上那些个微末小官,能被天子召见,多半便是一时之间品级上不去,凭借自己能耐,总有出头的那一日。而内侍本就无根,全靠天子恩宠活命,一旦起了冲突,或是又出了什么不妥,总是要吃亏的那一个,是以他们态度虽不至于低声下气,却总要讲究几分面上客气。
只是来宣召裴继安这一个侍从官,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故,只一味催着快走,直到临近垂拱殿了,他才转头同裴继安小声道:“陛下催得急,下官一时有些着慌,裴官人还请多多包涵。”
这便算是找补地示好了。
面对侍从官的提点,裴继安有些诧异,却只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站在殿外正要等候,门边的仪门官已是大声唱叫他的名字,又把殿门开了,拿眼神示意他进去。
这一回宣召来得莫名其妙,裴继安进得殿门的时候,依旧没有想出其中缘故。
如若是因为隔槽坊的事情,虽然所得税银的确不少,然则毕竟只是试行,还不到真正成气候的时候,更不至于到周弘殷也要过问的程度,况且即便他要过问,也应当去找石启贤,实在再往下,也是左久廉,不当到得自己头上,甚至还是单独召见。
他暗暗凝神,将那些个杂念抛诸脑后,进殿之后,先朝周弘殷行过礼,便垂手站立于阶下。
阶梯之上,周弘殷据案而坐,却是许久没有说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裴继安,胸腔一呼一吸,慢慢调整自己吐纳的频率。
裴家人的相貌俱都十分出挑,从前有美相国裴中丞,后来有探花公子裴七郎,一脉相承,全是万里挑一的模样,是以看到那人身如玉树一般立在阶下时,周弘殷半点不觉得吃惊。
裴家百年前已经是士族之首,当时周家先祖不过是随军驻守在潭州城外军营里的小小兵卒而已,有如此传承,仪礼出挑,人品出众,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将手中翻阅到一半的奏章放下,眯起眼睛,问道:“你便是那越州裴家的裴继安?”几乎没有留出回答的间隔,又问了一句,道,“从前裴家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继安微微一怔,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继而才缓缓松开,低头道:“从前事,下官身为后辈,不能置评。”
他说到此处,强忍住心中冲动,却把声音压得低了些,道:“裴家亦是大魏臣民,自当听从陛下调派。”
周弘殷哼笑了一声,道:“你倒是机灵,当初你家那些个人要是有这等眼色,却也不至于到得今日。”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奏章,抬头道:“郭保吉从前举荐你,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似的,夸你从来都能人之所不能,遇事不推不脱,不管什么差事分派到你手上,总能另辟蹊径。”
裴继安并不否认,躬身回道:“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他虽然态度恭谨,言行之中又透着一股自信,那自信乃是建立于从前所做之事,所立功劳。
周弘殷原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此前早已有了决定欲要给对方派其他差事,此时见了裴继安本人,倒是忽然生出不少兴趣,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迟疑。
自早上到现在,周弘殷一直都在用星南大和尚教授的呼吸吐纳之法,此时一做分心,心肋之处不小心岔了气,半片胸腔里头就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这疼仿佛点醒了周弘殷——比起朝堂之事,还是自家姓名最为要紧。
他慢慢翻着手中的折子,口中不住问着问题。
裴继安越回答越觉得奇怪,背后还有些发寒。
周弘殷所问,大部分内容都涉及到他从前行商时所经历之事,虽然不少细节处有些出入,可能探查到如此地步,已是叫人毛骨悚然。
他一一回了,半点也不避重就轻,只是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裴继安从前做行商,一则为了对外有所交代,叫将来自己拿了银钱出来时有个由头,二来也是想要历练自己——若是经商不行,将来多半做官也不可能出得了什么头。
出于这样的想法,他当年是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生意,什么生意难以做成,获利极高,就做什么生意,其中有两项,一为北上西出翔庆军,直至夏州,转向天竺,二为南下,扬帆过海。
然而这两桩生意毕竟不是时时都能做,譬如南下,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出海,而北上时为避风沙,出发条件更为苛刻。
周弘殷问了半日,最后将那折子随手一推,往后靠在椅背上,做一副很是满意的模样,道:“裴继安,你可知我今日召你进宫是为何故?”
裴继安哪里晓得面前这人又发了什么疯,自回道:“微臣不知。”
周弘殷本来也不是要他回答,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来,道:“朕收得消息,西出翔庆,北上夏州,至于高昌、龟兹两地之间,又一处荒漠,那荒漠会随风而走,并无人烟,不过每年在那沙漠中心,却会生起一处群花盛放之处,花开九日自谢,当中有一朵雪莲,食之可百病全消,增寿十年。”
裴继安听到此处,一面猜到了其中意思,一面却又匪夷所思。
周弘殷已是又道:“裴继安,朕欲封你为……”
他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囫囵,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在舌尖上换了个音,道:“封你为军将,拨你精兵一百,去取那雪莲回京!”
周弘殷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当真能办成此事,朕可再保你裴家百年富贵……”
第335章 送书
裴继安不过是司酒监中的一个小公事,正常而论,根本没有得见天颜的机会,可从进宫到出宫,他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比许多诣阙述职的大员还要待得久。
在一个小官身上耗这么多时间同精力,周弘殷自然不是为了朝政之事。
虽然嘴上问着“意下如何”,他其实全根本没有给出半点商量的余地,一提出发遣裴继安去采雪莲,就叫黄门把西北一地舆图取了出来,挂在屏风之上,不住在上头比比划划,把从哪里出关,又绕什么方向行路,按着从前记载推测那雪莲将在何处现身,又会在何时现身,甚至如何采摘,采摘之后又当怎样保存,全数都安排好了。
周弘殷不愧是一国天子,也曾大权在握、英明神武,一旦他真正上了心,决计是不会敷衍了事的,连高昌、龟兹两处之间的行道图都设法从不同人手上得了数份,甚至在命令下头人印证核对之后,仍旧放不下心,亲自再证了一回。
他双目发红,浑身上下的兴奋都要满溢出来,说话语速也比方才快了不止三分,全身都透着激动同焦虑。
如果不是贵为一国天子;如果不是不能迁都,如果不是西边有戎狄,即便此时动武,三年五载也不能将那一片疆域收入囊中,反倒会打草惊蛇,对采雪莲毫无助益;如果不是长路漫漫,雪莲又地处荒漠,路上无食无水,还有狂风暴沙,极有可能有命去,无命回,他早已自行出发,哪里用得着另外找这些未必信得过的人去待为行事?
***
出宫门时,裴继安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木箱子的黄门。
他是匆忙之间被周弘殷宣召过来的,自然没有伴当陪同,当先那个黄门看在眼里,立时就凑了上来,殷勤道:“不如叫下官给裴公事送回府上罢?”
作为宫中内侍,耳目不灵通的,怕是都活不长久。天子前脚才给裴继安提了军将,又派了去采雪莲的差遣,后脚外头一应人等就知道了。
军将倒不算什么,整个大魏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同等职务的,可谁人不知天子而今为了仙药、仙丹几乎成了魔,最近一直都埋首书卷之中,听闻是在找寻能起死回生的雪莲——今次寻雪莲的定了是裴继安,虽然未必能带得回来,可是一日没有出发,一日没有空手而归,此人就一日是不能得罪的。
此时尚未到下卯的时辰,裴继安没有拿到中书调令,自然是老实回司酒监,而两个小黄门问明了地方,颠颠地一同将书箱送去了潘楼街。
郑氏见得来人是内侍,脸色都变了,一时站在原地,半晌不晓得动弹,直到人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然则面色发白,嘴唇都没了血色,整个人都是木木的样子。
沈念禾甚觉不妙,忙将她扶到了一旁交椅上坐下,抚背搓手了,半日才叫她缓过来。
郑氏捉着沈念禾的手,半晌,指了指地上的那一个大木箱子,问道:“那是什么?是不是天子赏赐?”
她一面问,一面又转过头,拿手中帕子挡住脸,做出十分不敢去看的样子。
沈念禾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去开箱翻看,转头同郑氏道:“乃是肃州、西州、回纥这许多西北之地的舆图同游记。”
郑氏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把那拦着脸面的手帕给放了下来,只是依旧不太敢去看那木箱子,低声道:“莫不是西边要来人,朝中要你三哥去做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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