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第74章 绿林好汉
驿官把脸一板,呵斥道:“收拾什么?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哪有叫前头人让后头人的道理!况且这一处裴官人拿的是淮南西路监司的驿券,后头来人拿的不过是利州驿券,两相怎么好比!哪有叫高者让低者的,官府衙门的体面何在?秩序何在?你会不会做事!”
一面说,一面又转向郑氏道:“是下头人做得不对,夫人不必搬来搬去,且等一等,我这就同他们说得清楚。”
果然进得门找那管事的去了。
驿卒被骂得有些发懵。
他明明记得先前就是面前这一位上官来说的,叫自己来把一院子人腾出空给新来的,当时催得甚紧,并无半点回旋余地,怎的转个头的功夫,就被鬼上了身一般,说话行事全然不同了?
只是毕竟是上官,放个屁他也只能赞一声“好香”,此时也不敢反驳,连忙跟进屋子里去。
沈念禾看惯了人见风使舵,虽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却也知道此时最好不要掺和。
她见郑氏站在原地,好似想要等里头人出来回话一般,忙拉着对方的手往外走,道:“婶娘,咱们先去吃饭罢,若是有了结果,驿站里头自会遣人来说。”
两人带着一群镖师去得外堂,才各自落了桌,便听得外头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那些个驿卒你喊一句“陈公子”,我喊一句“公子爷”,如同众星拱月一般拥着一人进得门来。
那人身着锦袍,约莫二十岁,一面匆匆往里走,一面不忘问着一旁的驿卒道:“你们这一处今日是不是有个姓裴的住进来?自宣州来的。”
他甫一发话,一名驿卒立时就绕得去一旁桌子上翻花名册同登记簿,另有驿卒道:“公子爷不妨先进得厢房里头坐一坐,等这一处查到,小的马上送进去。”
陈公子就站在原地只蹬脚,也不理会那说话的人,只盯着翻登记簿的道:“翻到了不曾?”
一旁又有人送了茶过来。
陈公子把手一摆,见得半日没有回话,索性自己走得离那桌子近了,道:“这一个驿站统共才多大,寻个人这样难吗!”
伸手就要去抢那登记簿。
正在翻名字的驿卒哪里敢拦,连忙让到一边去。
沈念禾同郑氏两人看了全程,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宣州来的,又姓裴,除却裴继安,难道还能有旁人?
只是此人是个什么来历,又是为着什么原因跑来的,两人俱是不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念禾扯了扯郑氏的袖子,小声道:“婶娘,咱们不如出去等一等三哥罢?”
这陈公子来意不明,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如果在能在半路遇得裴继安,把此地情况说了,对方好歹还能有个准备。
郑氏急急点头,正要站起来,却见外头一人领头,大步流星,带着两人进得门来。
当头那人正是裴继安,后头一人身着道袍,须发皆白,背着个药箱,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药童,当是被请来给那些个车夫看病的。
三人十分显眼,一进门,便被那就要低头翻书的“陈公子”给看了个正着。
他又惊又喜,叫道:“裴贤弟!”
说着,把手中册子一摔,快步上得前去,双手握住了裴继安的手。
见得此人,裴继安面露惊讶之色,道:“陈兄怎的在此?”
那陈公子怒道:“好个裴三,人都到了,竟是不遣人同我说一声——这是不把我这个做哥哥的放在眼里了?若不是杨永来时提过一嘴,我知道你要上京,叫人在此守着,怕是你飞得远走了我都见不到一根毛罢!”
又道:“从前这般行事也就算了,此时怎的还这样不给哥哥面子!”
裴继安眉头微皱,环视一周,见得前堂坐了不少人,个个看向此处,又见得角落里沈念禾也正看着自己,便向她使了个眼色,又转回来道:“我里头有病人,陈兄先稍待,等我带得大夫进去!”
语毕,匆匆引着大夫进了里间。
那陈公子哪里待得了,急急跟了上去。
沈念禾虽不知道情况如何,然则裴继安叫她不要过去,她也就老老实实同郑氏坐在桌上点起菜来。
菜还没点完,方才占了院子的那一个管事已是怒气冲冲地从里头走得出来,又把距离自己甚近的一张椅子一踹,骂道:“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跟出来的驿官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客气了,只道:“好好说话!原本那些个人拿的一路监司驿券,比你手中那一份高了三级还不止,于情于理,都没有叫他让开的道理!”
那管事的怒道:“你当我是瞎的还是傻的?当真要拿,你当我拿不出路级的驿券?方才那一家谁人像是个官人模样?最多是个不入流的纳粟官,狐假虎威,还好意思在此处拿乔?!”
驿官根本懒得理他,只扔他在此处嚷嚷,转头就走了。
管事的气了半日,在正堂中骂了许久,见竟是无一人来管自己,复才闭了嘴。
后头跟着搬东西的护卫跟杂役只得上前问道:“林管事,咱们还挪不挪了?不如同前头那家商量商量,瞧瞧能不能把东西留在他们屋子里?”
“我怕你脑子有毛病了!这一回都是值钱的物什,放在旁人房里,出了事,你顶得上吗?!”那管事的没好气地道。
沈念禾在一旁看着此人说话行事,只觉得他半点不像大商贾的手下管事,倒是一身的江湖习气,骂起人来,十分下流龌龊,一般二般的绿林好汉都比他不过,深觉纳罕。
此时隔壁桌上有人把来上菜的杂役拉住了,递得两枚铜板过去,小声问道:“小哥,方才那‘陈公子’是个什么来历,怎的忽然跑得来寻什么人?”
那杂役手一摸,擦桌子的时候把那两枚钱收进了掌心,低声回道:“是咱们信州通判家的大公子,听闻当年遇得什么事,半途得人救了,今次是来寻救命恩人的。”
第75章 才与德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了大半个时辰,等到那陈公子走了,沈念禾才同郑氏一齐进得后院。
镖师们刚得知需要腾挪,临到搬了,却又被驿卒拦得回去,先还一头雾水,后来见到匆匆而来的陈公子,又见驿站上上下下对其毕恭毕敬,偏偏此人几乎要把裴继安拿鲜花素果供起来,哪里还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一时对着郑氏同沈念禾都多了几分客气。
郑氏谨慎惯了,总有些不放心,便去问侄儿道:“那陈公子是怎的回事?方才那管事的在前头骂得厉害,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咱们不要为图一时痛快,惹出什么事才好。”
裴继安也有些无奈,道:“是信州通判的儿子,我从前同他偶然有过一回交集,不想给记到了现在……那人脾气躁得很,倒也不好推拒,不然惹急了更为麻烦。”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三哥,这一家强要住进院子的人未必简单,我见得他那箱子里有雕版的历书。”
裴继安面色一肃,问道:“怎么回事?”
沈念禾便将自己方才见得酒糟、茶叶并历书雕版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听闻他们半路过河的时候翻了船,是以急急忙忙寻地方晾晒,不想此处没有空房,正正同我们撞上,便来抢住信之所。”
裴继安熟知律法,又在衙门里头当差数年,哪里会不知道历书的重要性。
敢偷印历书,还大摇大摆在驿站里头休息,其人背景可想而知。
不过人已经给那陈信之得罪死了,哪怕此时叫他们回来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算了。
裴继安便安慰道:“未必将来还有得见的那一日,当真遇得事情再来设法也不迟。”
他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心中却是已经暗暗做了警惕。
郑氏就在一旁夸沈念禾“眼尖”,又笑道:“果然眼睛长得好的人,看东西都比旁人清楚。”
裴继安不免被这一句话引得去多看了一眼。
沈念禾的眼睛确实长得漂亮,瞳黑如点漆,瞳白如水银,眼波流转之间,灵气逼人,看人的时候,便是不笑那一双妙目里也含着几分温柔之意,亮莹莹的。
此时她听得郑氏这一番夸,只抿嘴笑道:“婶娘时时这般夸我,要把我夸得上天了!”
一笑起来,那眼睛如同两弯月亮,整张脸便似被照亮了一般。
裴继安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这一个笑容。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下,足足过了三四息功夫,复才回过神来,一时表情竟是有些凝重。
等到晚上临近歇息的时候,裴继安特地去单独找了郑氏。
他先问沈念禾“哪里去了”,等知道对方正在洗漱,才放下心来,悄悄问道:“婶娘,如若男子爱色,是不是便不能作为倚靠?”
郑氏被这样莫名其妙一问,实在唬了一跳,忙道:“怎的了?”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今日那陈信之来找我,因他出身、相貌俱是上得了台面,又在州学读书,学问做得不错,其父乃是通判,其母我也打过交道,是个稳妥的,只是此人脾气有些急躁,另又有一桩,十分看重颜色……”
郑氏听到这里,已是有些琢磨出来这意思,道:“你是说……念禾?”
裴继安心中其实早有这个想法。
他曾救过陈信之兄妹性命,也同那一家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一门还算靠谱,不是那等家风混乱的,如若将来天子不降罪沈家,倒是可以考虑把沈念禾嫁给陈信之。
毕竟是知根知底,比起余下那些个,自然靠谱许多。
只是这想法在他自己脑子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被郑氏拿嘴巴说得出来,他听着听着,初初还好,本来是听过即过的话,不知为何,竟是在他耳朵里环来绕去,仿佛迷了路的蜜蜂一般,嗡嗡嗡、嘤嘤嘤,钻进又钻来,叫人十分不舒服。
他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郑氏十分后悔,道:“你白日里怎的不早说!人已是到得面前,叫我知道了,也好细细打量一回!眼下人都走了,又来问,我哪里晓得!”
裴继安更不舒服了。
他原来想的都是陈信之的好处,今日再一回见了本人,倒是越看越不好,听得郑氏好似有意,忍不住皱眉道:“婶娘莫要听风就是雨的,念禾还小,我只是暂看一回——况且今朝见了,那陈信之也未必是良配,他看人先看脸,也不知道看才看德,这般人品,如何堪配?”
郑氏半点不觉得这是什么毛病,道:“我看人也爱先看脸,这又有什么了?又不妨碍我看才看德。况且感情全靠相处而来,便是初时因看脸入了眼,将来能处出感情来,又有什么不好?”
她笑道:“我也不瞒你,当日我头一眼见你七叔,正因他长得俊俏,一看就喜欢了。”
不过笑过之后,她也认真起来,道:“是个什么看脸法?若真个是好色的,时时爱同女子玩笑,还是换一个的好——念禾心思单纯,为人又懂事,怕是受了欺负,也不会同咱们说,还是找个老实体贴的好。”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且再看一看,这个还是不好。”
他自郑氏这里得了爱听的话,只觉得陈信之并不是个老实体贴的,便在心中一脚把陈信之踢得远远的,再不理会,高高兴兴去查了房。
白日那老大夫医术高明,一剂药下去,几个病倒的车夫便能起来吃饭了,精神也缓了过来,看这模样,只要再休息两日,便能重新上路。
裴继安松了口气,晚上因要守夜,也无什么事情做,便半卧着把认得的人都扒拉了一遍,挑出几个合适的,一一将众人优劣在脑子里誊列。
他一时觉得这个有某处好,却又有某处不好,一时又觉得那个品行俱佳,就是个头太矮,将来同沈妹妹生出来的儿女怕是不太行。
思来想去,又忆及白日间见得沈念禾那眼睛同微笑,不由得心情甚好,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只是继而又叹了口气,实在有些可惜——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才几个月,不过养出了点肉,笑起来就这样甜了,如若能一直是刚来时那般瘦弱,那才叫好!
正好拿来考校将来跳出来的人选,看他们是看人脸,还是看人的才与德。
第76章 救命恩人
信州通判家的公子陈信之正欢欢喜喜,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做了好色之徒。
他从驿站当中出得去,当即就回了府,一进大门,也顾不得旁的,疾步往后院走,只是此时亲爹还未回来,绕了一圈,同样也没见得亲娘,只好抓个路过的小丫头问道:“我娘哪里去了?”
那小丫头回道:“夫人去吃张副使家小公子的满月酒了。”
陈信之知道他娘爱听戏,去旁人家吃酒,不听完最后一场是不会回来的,也不再多管,忙又问道:“妹妹也跟去了?”
小丫头便道:“姑娘在家,没有跟着夫人去。”
陈信之得了这一句,快步往后头寻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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