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82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裴继安并不答话,只半退开一步,转头看向彭莽。

  杨其诞可以不给这位彭知县面子,他却不好不给。

  然而裴继安看彭莽,彭莽却也回看向他,还使了个眼色,那眼中的意思,分明是把问题推给他来回答。

  “圩田、堤坝之事,所涉甚广,彭知县只知宣县一地,其余县镇,自有各地官员任管,如若想要并联三县,还待要知州牵头,宣县不能擅自做主,想来彭知县也要等州中给复,按着知州意思行事。”

  听他把话说完,杨其诞的面色才好看了些,却仍旧有些不满,道:“既如此,你那堤坝两边为何要留有接口处?”

  一面说,一面又指着桌上图绘处的几个地方。

  杨其诞为官多年,又不是彭莽那般混日子的,自然不那样好糊弄。他监过堤坝、修过水利,至于屯田之事,也多有经验,拿着宣县圩田同堤坝的图绘,不用旁人多做解释,就能看得懂。

  裴继便道:“堤坝年年都要修缮,留得前后接口,一来便宜将来遇得水事再做重修,二来却也想着,若是此法得当,将来扩建……”

  不待他继续往下说,杨其诞已是打断道:“裴继安,你生于长于宣县,这圩田来历,不消我再细说了罢?”

  他顿了顿,再道:“你爹当年想要修圩田,朝中反对声四起,几无一人同意,其中原因为何,你难道不曾想过?”

  说到此处,杨其诞的语气便强硬了起来,道:“当年诸位官人的‘五不可’,放到如今,依然作效,若你单只想要建宣县圩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去了,左右影响不甚大,好好管控一番,不至于出事,可若是想并联三县,决计不行——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他也不管彭莽仍在边上,径直道:“回去之后,莫要好高骛远,等有合适的机会,州中得了空,自有你的事情做。”

  后头这一句,杨其诞已经算是给了找补。

  时隔数月,朝中风向渐明。

  裴继安前头去得京城办那公使库印书之事,只短短小半个月,就把批文催得出来,引出偌大风波,人已是回来修了许久圩田了,宫中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换一个人去,怕是现在还在等国子监的批复,那书还未必能卖呢!

  这在杨其诞看来,结果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世家不复往日威风,天家威信愈盛,而朝廷里头两府更是权势滔天,看来天子颇有些提携世家对付两府的意思,不打算继续对裴家赶尽杀绝。

  既如此,烂船也有三斤铁,裴家虽然只剩得裴继安一人,从前人脉尽皆蛰伏,可只要他能凑到御前,凭借其人能耐,迟早有重新得用的那一日。

  考虑到这一点,杨其诞也愿意给他挪一挪地方,调入州衙里头给自己办差,如若可能,左右是个吏员,也好调动,将来自己转官,还能带走。

  毕竟近三年来,虽然位卑言轻,可那裴继安所作所为,已是足够引人注目。

  这样一个人,又有裴家在宣州的人脉,还是值得自己为之冒一点风险。

  至于调入州衙之后,能不能出头,又如何出头,就全看那裴继安自己挣了。

  在彭莽手下都能做出那许多成绩,如果想要得官,压一压,拉一拉,不愁他不为自己所用。

  杨其诞自认已是给出了不错的条件,只要是个聪明人,便应当知道如何顺着杆子往上爬。

  然而裴继安却不愿意就这般放弃,忍不住劝道:“知州,若能并联三县,州中桑田、粮谷……”

  他话说到一半,杨其诞就摇头道:“你怎的如此倔强?一县圩田我尚能做主,并联三县,一州大事,一旦文书送进朝中,没个三五个月,也争执不下来,按着旧例,不过一个‘不可为’就打发了,不但浪费人力,还要给朝廷申斥,这般劳民伤财之事,能不做,便不必再做。”

  对于杨其诞来说,建圩田、堤坝,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且不说他正当转官之际,修得好了,不过锦上添花,可若是修得出了什么毛病,却能叫他前功尽弃。

  从前坝毁官落的事情,发生得还少吗?

  况且宣州圩田之事,朝中早有论断,若想再议,不知要付出多少力气奔走,衡量得失之后,便知此举实在不是智者所为。

  裴继安不得不道:“虽如此,前次郭监司来得宣县,却也有问及并联三县之事,好似十分意动……“

  郭保吉职衔在杨其诞之上,又是监司,监管一路,能专折递往御前,平日里没少对州中事务指指点点的,私下还高过杨其诞的小状。

  一听得裴继安提起郭保吉,杨其诞的脸色就变了,只冷笑道:“他若是有心主事,我自然不会扯后腿——只是也要朝中同意才是!”

  他那话音里冷冷的,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仿佛正等着郭保吉往里头跳一般,又道:“你等他碰过壁,自然就消停了,不必多管!”

  杨其诞一锤落定,也不再听裴继安多说,只道:“宣县此处圩田,我不会拦你,三县并联之事,可以休矣!去罢!”

  这边端起茶来。

  裴继安见他待要送客,只得行了一礼,待要告辞。

  彭莽进得门来半日,连话都不曾插上一句,此时见得裴继安要走,也提起屁股拍拍裤子,待要当先而行,哪知还未站起来,已是被杨其诞拦道:“彭莽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

  裴继安出得杨其诞的公厅,转而去了文书公办的厢房里头,顺手取了最近州中给复。

  一进得门,里头小吏就围了上来,有几个老吏员也抬头笑道:“继安来了?”

  一面说,一面各自从自己桌案上抽得一份两份文书出来。

  裴继安就从门口走得进去,一一收了众人手上的批复,每到一处桌边,或同这个说两句,或同那个聊一聊。

  他从前被抽来州衙帮过忙,对得里头的吏员,不说个个,却是大半都熟悉得很,此时回来,大家毫不见外,契阔闲话不停。

  有个小吏便提议道:“难得继安哥过来,不妨今日去松遇楼吃酒罢!”

第184章 由奢入俭难

  边上有个老吏笑道:“你倒是想得顶美,天天惦记着继安请客,他虽是一向大方得很,平日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然则今次却未必有那闲工夫,怕是过不得多久,宣县那知县就要过来寻了……”

  果然他话刚落音,外头便有个杂役过来隔门喊道:“继安哥在不在的?彭知县出来遍寻不见,正在外头催你呢!”

  听得彭莽催,裴继安匆匆应了,与众人告一回辞就走。

  那小吏却是十分吃惊,问道:“袁叔怎的算得这样准?怕不是李淳风再世!”

  那袁叔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十分高兴,提点他道:“你也是不够机灵,你手中不是有一份宣县送来的文书,上头写的是什么?”

  小吏呆呆回道:“求水工啊?却不知又有什么联系?”

  老吏袁叔道:“求水工作甚?自然是修圩田,宣县那圩田同堤坝而今都是继安在管,正忙个不停,怎会有时间来州衙取什么文书?多半给是那知县彭莽强叫来的,那彭莽出了名的没用,给知州叫去回话,也放不出什么好臭屁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发出来,哪有什么好事,自然没甚心思多其余事情,要急急回去。”

  那小吏恍然大悟。

  老吏又道:“我再教你一个乖,你猜今次知州叫那彭莽来做甚?”

  这一回莫说那小吏,周遭一群吏员都围了过来。

  不少人俱都好奇问道:“作甚?”

  老吏卖了一回关子,把众人的好奇心都提得高高的了,复才抚了抚胡须,笑道:“昨日杨府那几个幕僚来咱们这一处要了什么东西,你们谁还记得?”

  当中一人忽然如梦初醒一般,脱口道:“公使库!?”

  老吏哈哈大笑,道:“正是,你管账的,应当知晓去年宣县那公使库入账多少吧?”

  那人连账都不用回头翻,立时就道:“全年得钱一十七万多贯!我的乖乖,简直同摇钱树一般,州里公使库都没它那一处赚的零头多!”

  这数目大得离谱,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当时再三确认过当中没有错谬,他简直要怀疑是有人填多了字。

  那老吏道:“这样大一笔钱,你们看着心不心动?”

  他也不要人回,自顾自就接下去道:“你们心不心动我不知道,我是心动了的,想来杨知州也心动得很——州中公使库缺钱缺得厉害,他那公厅里头漏雪漏水又漏风,去岁大冬日的,连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来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从公使库挪一点出来做接待,结果发现还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从清池县的账上走了五百贯过来。”

  旁边有个小吏忍不住问道:“那是要把宣县公使库的钱并过来吗?”

  老吏摇头道:“还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届时朝中来核查,哪里解释得过去?还不如釜底抽薪。”

  那小吏奇道:“这要如何釜底抽薪?”

  边上已是有人帮着回道:“你来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县公使库得银全是因卖书而来,咱们毕竟是州衙,想要东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过来便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印书坊、小工,甚至纸墨都是现成的,当即就能开印!印个几万部出来,莫说几十万贯不好说,十几万贯到手,还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这样行径,下头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东西抢得过来,未必会叫人服气罢?”

  衙门里头的老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县’,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个个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

  宣州州衙的吏员们把这个当做笑话来说,可被作为笑话的彭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好容易等到裴继安从衙门里头出来,甚至都等不及走得离州衙远些,就忍不住急急问道:“继安,这可怎么办是好!方才杨知州同我说,叫我回去交代下头人这一两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过去……”

  裴继安虽是觉得有些突然,却并不吃惊。

  早在决定印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块肥肉会被州里盯上。

  无他,得利太多,上头人不可能眼巴巴在边上敢看着,不来分一杯羹。

  是以当日谢处耘听得说谢图要去抢公使库,急得团团转,就连那张属也连着好几回来问,想说要不要想想办法,不把那一摊子事给谢图糟蹋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早晚都要给出去的东西,若是那谢图好好说话,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说不定还提点几句,可既是直接动手来抢了,就给他慢慢去抢罢。

  左右等没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库就是个烂摊子,谁碰谁倒霉。

  有人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再好不过了。

  “知县缘何这般着急?”他从容道,“州中要雕版,咱们便按着送来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账上银钱足够,只要不乱花,将圩田、堤坝全数修好,也是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下半年来用。”

  彭莽登时就不太高兴了,道:“杨知州一说要将你调入州中,你便半点不管县里的好坏了?公使库那一处的银钱全是靠印书堆起来的,你亲手经办,岂会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视,今年绰绰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却不管,你快想个办法!”

  从前公使库亏空的时候,也不见他着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远见的模样。

  裴继安早习惯了这一位知县反反复复,一时一个样,他道:“虽说公使库全是靠那一部书得来的银钱,可去岁本来印书就是为了给郭监司筹措饷银,而今目的既已达到,便无什么问题,况且账上剩得这许多钱,等将圩田、堤坝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届时从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库印书差。”

  彭莽听得眉头直皱。

  由奢入俭难。

  这圩田的收益,毕竟还在将来,未必当真能有,可公使库的银钱,却是切切实实给他花得十分畅快。

  此时说明年没有了,叫他怎么能忍?!

第185章 愤懑

  彭莽正要发话,裴继安却是又道:“再一说,明年的事情明年再看——有了圩田同堤坝,另有这三年来的功绩,未必岁考之后,知县还能在这宣县当中任职,倒也不必担忧太多。”

  “另又说,而今杨知州向知县要雕版,不正说明县中公使库做得好?他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岁末考评,难道还好意思不帮着美言几句?”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叫彭莽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为官多年,从前想要转官他地,简直比登天还难,而今好容易得了宣县——全靠同年看不过眼之后,伸手相助,虽然只是一县之地,可比起从前那等或是偏远穷苦地界,或是干脆待差,实在好了足有十万八千里,是以半点没有其余想法。

  他只恨不得十年八年都留在此处,最好不要走了,哪里会考虑到转官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