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然而听得裴继安这般一说,他忽然就醒悟过来,回头一琢磨,前年、去年的岁考一是中上,一是上,莫说放眼整个江南西路,便是放眼九州,也没几个知县能得这样的好处。
况且如若圩田、堤坝果然能同这裴继安所说的一般有那等结果,等到年末,无论赋税、人丁、粮谷,甚至新增田亩都会有所增加,再加上直系上属杨其诞的美誉,其人评语,实实在在是能帮着在考功簿上抬高自己身价的——这一回,说不得还能肖想个优等!
届时想去哪一处,还不是由自己挑?!
至于那公使库印书,反正都是带不走的,何苦操那个闲心?等想了办法,好容易搂了银钱回来,结果全便宜了下一任接管的知县,自己又不是傻子!
想通了这一点,彭莽的脸色顿时就好看起来,看向裴继安的时候,又重新挂上了一张笑脸,道:“继安,你我二人相处这两年,处处融洽协调,我之为人,你最清楚不过,虽然脾气是直了些、急了点,却从来是把你看得极重,虽说眼下只是个知县,可按着这个势头,将来能到什么地步,仍未可知。”
“至于杨知州,虽说官高权重,却不似我这般柔和,样样都要发话,跟着他这样的,束手束脚,却不如跟着我这样的好施展——你却是要好好考量考量,不妨安心在宣县做着,等到我这一处转官之后,再设法接你过来。”
他一发闲,就有了心思开始“做一步,看三步”,想要打算将来的安排了。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知县有容人之量,远非他人所能及。”
彭莽得不到确切的回复,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比起杨其诞,自己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幸而还可以打感情牌,只要多说一说,今后时间还久,这裴继安重感情,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他想得清楚,果然自此之后,时常找裴继安来嘘寒问暖,打听到裴家还有个守节的婶娘,又有个外姓认来的妹妹,还吩咐夫人隔三差五遣人去送东西给郑氏与沈念禾,倒把两人弄得一头雾水,只好绞尽脑汁来回礼。
***
再说另一头,彭莽想得清楚之后,一回宣县,因怕谢善问来问去,叫他丢脸不好答,就把谢图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将那《杜工部集》的雕版理一理,这两天就着人送去州中公使库……”
那谢图原本面上还殷殷勤勤的,听得彭莽这一席话,顿时变了颜色,失声叫道:“知县是个什么意思?小人怎的听不懂?”
彭莽倒是给他几分薄面,解释了几句,道:“杨知州亲口交代的,我也没法——也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做得出挑,州中有话,照做就是……”
谢图千辛万苦,又搬了老爹出来,后头还不知做了多少法,复才把这公使库的好差事搂进怀里,正要大干特干,捞那么一笔,谁知差事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横插一手,夺了过去,如何肯答应。
他愤愤不平地道:“官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下头人做好的事情,上头见得眼热,说抢就抢,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取了雕版去,咱们县中公使库还靠什么来得钱?!”
又道:“知县好歹也帮着回绝一声,怎能仍由他们如此行事!”
彭莽平日里对着谢善、裴继安两个人孬,对着下头推官、属官们孬,却不代表肯对着这个没甚助益,还会添乱的谢图孬。
况且本来被杨其诞羊口夺食,就已经十分憋屈,区区一个靠着父辈吃软饭,烂泥扶不上墙小吏居然也敢跟着叉腰数落,彭莽哪里肯忍。
他把脸一翻,斥道:“县乃州辖,州中下的文,由得你在此处啰嗦!还不快去,晚了一天,我唯你是问!”
谢图被骂了一通,倒是回过些神来,虽说对彭莽并无多少畏惧之心,然则对方到底是个知县,想要对他捏圆捏扁,还是轻易得很的,便不敢再吱声,老老实实走了。
他出得公厅,越想越觉得不对。
好端端的,杨其诞这个知州怎么忽然就想起要什么《杜工部集》了?
去岁裴继安管了足有小半年,也不曾见得州中想起什么来,为什么轮到自己接手,就忽然变了一张脸,催得这样凶?
谢图自抢了公使库的差事过来,一直不见裴继安那一处有什么反应,当时心里还得意,此时一回想,倒是醒悟过来。
那《杜工部集》的雕本乃是杨如筠手抄,此人为知州杨其诞的叔叔。
一部书多达数十册,那杨如筠来宣州这几年,连屏风、中堂都不肯给外人写,却能被那裴继安请出山,可见不是两人关系亲厚,就是得了好处。
裴继安能支使得动杨如筠抄书,自然就能支使得动其人去给杨其诞上眼药。
多半是见得自己捡了便宜,心下不服,才偷偷使这等小人奸计!
谢图气急败坏,转头就去找了父亲谢善。
谢善倒是没有被儿子一番愤懑之语牵着走,思索片刻,冷静地道:“裴继安一心忙着修圩田,没空理会你这一处,这事多半是年初州中把各县账目收拢回去,被杨知州见得《杜工部集》卖得太好,才惦记上了。”
第186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谢图再觉得他那老子头脑太过老朽,不知人是好是歹,却也不敢当面啰嗦,只好恼道:“可是爹,眼下这个情况,却叫我要怎的办——州中要这两日便把雕版送过去,雕版没了,还能如何印书?”
谢善皱眉道:“没了雕版,再去做便是,又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东西。”
谢图一口老血都要喷得出来。
雕版是那样简单的东西吗?
他原本也不怎么当回事,只以为随便谁人来抄都可以,直到今次去问了,才晓得原来抄书的人也有许多讲究。
寻常字体,读书人根本不认,换一个雕版,那同外头现在遍天的盗印书相比,又有什么优势?
“爹,原本那雕版是杨知州那叔叔,唤作杨如筠的写的,好似还是个书法大家,平日里有人笔润开到千金请他写一道中堂,他都不肯动笔,我这一个下头县镇的小吏,想要讨他的笔墨——这是开什么玩笑?”
谢图语气里头隐隐藏着羡艳同不满。
同样是人,差别也太大了。
裴继安是名门之后,纵然家中落魄,可多多少少有些好东西、好人脉留下来,叫他站得出去就同旁人不同。
哪里像自己,在这县中倒是能借着家中势力呼风唤雨,甚为威风,然则一去得其余地方,身份压根提不上台面。
可若要真正论起能耐,对方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谢善虽然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却是道:“从前是裴继安请来的人,你去同他说一说,托他搭个手,再去请那杨如筠写一回不就完了?便是杨如筠不肯出面,帮着提一提,总能找到其他肯搭手的。”
又劝道:“我知道你看那裴继安不高兴,可此一时、彼一时,他上回去了京城,眼下又管着圩田之事,未必还会在这宣县留多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难得我们两家有旧,从前他爹提携过我,他当日进衙门时,我也带过一嘴两嘴的,厚着脸皮也能挨点边——你便去蹭个好处回来,总不至于吃亏!”
谢图能在宣县做多年押司,知县来来去去,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自然有厉害之处。
他想得挺好。
儿子同裴继安之间的交谊虽然不怎么样,又有不少龃龉,可毕竟两家的交情在这里摆着,自己也不曾同他撕破脸,只要能厚着脸皮靠过去,那裴继安一向好说话,应当不会记仇。
只是老子知道儿子。
谢善知道谢图一向有些冲动,时常做事情不带脑子,还特地叮嘱道:“你不要再在背后使些什么小动作,我同你娘正商量着,恰好你三妹妹到了年岁,正寻人家,看那裴继安品貌不错,想要两家说一说亲,若是因为你在后头乱来,毁了这一桩事,莫说我,便是你娘也不会把你放过!”
妹妹待要说亲的事情,谢图早就有所耳闻,可哪里想得到家里居然还考虑了裴继安。
这样一个妹夫,他是半点都不想要的,然则在谢善面前几乎说了一车的话,不仅没能把父亲说服,还被撵了出来。
“有这闲工夫,你倒不如早点去找那裴继安,问问他那杨如筠抄书的事情!”
***
被亲爹教训了一通,谢图憋了一肚子火,见得天色还早,四处打听了一回,知道裴继安在正在荆山脚下的小衙署里头,便摸了匹马,急急跑了过去。
他一路上越想越气,偏还要陪着笑脸,等到得地方,强忍着心中不悦,寻个人找到了裴继安公厅所在,推门就进得去里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中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裴继安。
虽是没看到人,可见得对面桌上摆了许多文书同宗卷,谢图心念一动,有心想去瞧瞧里头可有什么隐秘之事,才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去翻,却不想门口却来了一人问道:“这位差官不知是有什么事?”
声音轻柔得很,入耳十分好听。
谢图转头一看,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一身素服,头上并无半点佩饰,腰间只有一枚素布香囊,可五官精致,亭亭玉立。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
那女子身上穿的虽然不是孝服,可颜色素得很,剪裁得十分妥帖,中间腰带轻轻一束,立时就把腰身显了出来,少女之美显露无余。
谢图眼前一亮。
他见过不少貌美女子,可比起眼前这一个,倒似都要逊色了好几分。
相貌当真生得好,而除却相貌,气质也好。
只是站在那一处,说得一句话,就已经让人觉出其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他张了张嘴,噎了一下,立时就陪出一个笑来,道:“我姓谢,在衙门里头当差,此回是有事来寻裴继安,不知姑娘贵姓?”
一面说,一面还反客为主,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了下去,又指着对面空位道:“姑娘坐下说。”
殷勤得很。
只是他话刚落音,就见得那女子并不理会自己,而是转头叫了一声“三哥”。
声音婉转,还拖着一点尾音,叫得他心都随着一蹿一蹿的。
“此处有一位谢差官,说是有事来寻你。”
那女子对“三哥”道,说完之后,也不多留,只同他行了个半礼,复又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谢图只顾着盯那女子背影,只觉得铅浓度和,虽然称不上曼妙,不过只要好好回家养上两三年,等长大了,必定是好滋味。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转头一看,却见门口处站着一人,一言不发,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仿佛里头含了淬冰的刀子一般。
——正是裴继安。
谢图打了个寒颤,连忙讪讪道:“裴继安,你回来了?我正有事来找你。”
口中说着,却又忍不住又瞥了外头那女子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却不知那姑娘叫什么,又是个什么来历?”
裴继安往前头走了两步,正好将大门堵了,冷声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事?”
谢图下意识地就觉得这话不能继续问下去,不过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就算这裴继安不说,自己迟早也有法子打听得到。
第187章 婚配
“是那公使库印书的事情。”谢图陪笑,“也不知怎的,州中忽然看上了《杜工部集》的雕版,叫这两日就送过去,只你自家管过,自然也知道,雕版没了,怎的印书?彭知县就叫我来过来寻你,喊你去同那杨如筠说一声,请他再帮着抄一回。”
父亲叫来寻裴继安,还叫他低声下气求情,却不代表谢图一定会听。
他从前对这裴继安明里暗里,不知下过多少绊子,交手多回。
父亲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总以为那是个好人,却不如自己这个同龄人眼明耳利,不知道裴继安面上看着好似十分大气,其实小心眼得很,便是自己认了错,也未必能得帮助,既如此,何苦要丢这个脸?
倒不如假借知县彭莽的名义。
知县叫你帮忙,你总不可能拒绝了罢?
反正这对方正被修圩田的事情锁在这荆山边上,也不可能去找彭莽求证,便是去了,也可以有话说。
——都是为衙门办事,为知县办事,你裴继安既然能找第一回 ,难道就不能找第二回了?
须要知道这公使库得银,彭知县可也能占到好大便宜,白捡的银钱,他就不信对方会不心动,会不站在自己这一头!
谢图说完之后,还又补了一句,道:“也不叫那杨如筠白写,我来时已是有了准备,翻看过公使库当日账册——上回衙门给他送了十金的润笔,今次我做主翻一倍,给二十金,当做答谢!”
又叹道:“也不是不知道这一位难请,只是到底是从衙门账上走,若是走得多了,少不得要被监司稽查,你是做过的,也不消我多做解释就知道。”
裴继安原本就已经十分不悦,听得这话,简直要气笑了。
这样的口,谢图居然也敢开。
旧账没算完,这是又来添新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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