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启夫微安
天色渐晚,徐宴拎着煤油灯点燃,暖黄的光在屋中亮起。
自从床撤掉以后,洗漱用品搬出去,他的书房里如今全都是书。不少是白启山老爷子的私人珍藏,特地借给他回来翻看。徐宴将书仔细地收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头是他托林清宇查的孙家的事。林清宇做事十分效率,徐宴托了他,他只需一天的功夫便探全都听清楚了。
呵,不得不说,权势当真是个好东西……
徐宴低垂的眼帘下眸色渐渐幽沉。昏暗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明明神色平和安静,却能叫人看了便无端觉出他心中有什么暗潮在剧烈地涌动着。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东西放到书桌上徐宴才拆了信封,仔细看起来。
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徐宴觉得,孙家这样乱成一锅粥的人家,还用不着他等上十年。修长的手指折着纸张,纸张在无声地颤动。
比起提心吊胆的坐以待毙,徐宴觉得,更喜欢顺势除之。
第四十章
苏博士是个嘴硬的人。不远不近的关系, 她该道谢道谢,该撒火撒火,进退得宜。但是亲近的人, 便有些羞于说感谢的话。这回她遭了事儿,徐宴所作所为她一清二楚。兼之昨日夜里两人胡闹了大半夜, 如今看徐宴, 苏毓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的感觉。
徐宴从书房出来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 端坐在堂屋的主座上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略有些戾气。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 见苏毓从屋外进来便起身站起来。
两人四目相接, 苏毓顿了一下。
将卷起来的袖子放下去,她昂起下巴:“做好了菜,你跟乘风去端。”
此时她立在门边儿, 堂屋的烛火映照着她的面颊。
灯下观美人, 越看越美。徐宴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滑到她的脖子上,眸子暗沉下来。家里没有高清的镜子,苏毓丝毫不知自己脖子上被印了不少红印子,尤其是后颈和耳朵后面这一块。
他站着不动,苏毓飞快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无事,”徐宴收回视线, 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把抓住蹭着墙角嘴里不知包了什么东西的徐乘风小屁娃子, 单手拎起来便往灶下去, “开饭了,我们去端菜上桌。”
苏毓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抓了抓头发, 扭身进了卧房。
卧房里头的味道早就散了干净,脏了的被褥也拿出去洗了。苏毓脱了烧饭穿的衣裳,刚要换一身,转头就看到床头岸上摆的两碟点心。一碟子豌豆黄,一碟子绿豆糕。她不大爱吃甜食,就这两种点心会吃一两块。徐宴从外头回来,还带了这两包小零嘴儿。
豌豆黄似乎被人动过,上面爪印还在呢。忆起刚才小屁娃子鼓着腮帮子蹭墙角往外跑的样子,苏毓忽然轻轻啧一声,绷了一天稀奇古怪的心情莫名就松快了许多。
徐宴去到灶房揭了锅盖,见架子上四道荤菜。除了一道糖醋小排骨是徐乘风整日挂嘴边要吃的,其余全是他爱吃的,忍不住抿嘴一笑。
小屁娃子眼尖,巴在锅边一眼看到锅里的糖醋小排。他大惊小怪地哇地一声,惊喜道:“糖醋小排骨!”
“嗯,”徐宴一巴掌拍掉他企图去摸盘子的手。锅盖拿到一边,亲手将那盘小排骨端起来递给他。看他拿稳了才笑道,“你端着去堂屋吧。”
小孩儿欢呼了一声,端着小排骨欢欢喜喜地跑了。
苏毓故意讨好,一顿晚膳自然是吃得父子俩都停不下筷子。徐宴吃相十分斯文,不晓得他到底从哪儿学来的用餐礼仪,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别样的好看。苏毓其实也觉得自己现如今颇有点美色上脑,春晓一度以后失去理智。但知道也没办法,她这一双眼珠子止不住地往徐宴身上贴过去。
徐宴眉眼不动,仿佛一无所知般不紧不慢地用着晚饭。笔直的背脊挺着,间或替夹不到菜的徐乘风夹几筷子菜,眼睛是一眼都没往苏毓这边瞥。
心里告诫了几声一定要克制矜持,苏毓瘪了口气,低头好好用饭。
她低头的一瞬,目不斜视的徐宴嘴角翘了翘。
慢吞吞地用完了晚膳,一家人放下碗筷,小屁娃子看到满桌的碗碟心有戚戚:“……谁来洗碗啊?”
自从被他爹锻炼过一两回以后,五岁的小屁娃子切身体会到洗碗的苦,如今看到一桌的碗碟忍不住心里发怵。他缩在桌子下面,特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爹,又小心翼翼地瞅一眼他娘,生怕从这两人嘴里吐出让他去洗碗的话来。
苏毓擦了一下嘴,道:“你爹啊。”
徐宴看过来。
“我做饭,你洗碗,”一顿饭吃完又恢复常态的苏毓理所当然道,“这不是应该的?”
徐宴:“……”
苏毓微笑,虽然美色很上头,但洗碗还是你来。
仔仔细细地刷了碗,徐宴一边刷碗一边忍不住又是笑。她闷声不吭不说话的时候太疏淡,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鲜活有烟火气儿。
等收拾完了灶下,已经是戌时。
徐宴携了一身水汽推门进屋,屋里没看到苏毓的人影儿。他拎着煤油灯缓缓地走到桌边,才看到床上的纱帐放下来。里头隐隐绰绰的影子在晃荡,他走过去,抬手掀开了纱帐,吓得里头抹药膏的苏毓冷不丁一激灵。
徐宴笔直地立在床边,一手还提着煤油灯,神情温润。入目就是苏毓衣裳半解,手指挖了一朵药膏正在脸颊微红往下抹药的模样。
四目相对,气氛有一瞬间的死寂。
一息之后,他骤然放下纱帐。偏过身子,许久,咳嗽了一声:“……伤着了?”
苏毓不知为何脸颊爆红。她本身不是个害羞的性子。但自从跟徐宴略有些不清不楚以后,这厮的一举一动,总是叫她面红耳赤。
她嘴唇颤了颤,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手下快速地将药膏抹好,苏毓穿上了亵裤,没好气道:“伤没伤着你不知道?这时候问我作甚?”
徐宴的脸低垂着,埋在阴影里,昏暗的烛光下只看得见通红的耳尖儿。对于苏毓的指责,他也不辩解,略显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才缓缓道:“嗯,我知道。”
苏毓:“……”特么不如不回答,这样回答她话都不晓得怎么接下去。
又是一阵死寂,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
苏毓迅速将身上疼得地方都擦了一遍药膏,清凉的药膏抹上去,破皮的疼就舒缓了。穿衣裳的时候苏毓就忍不住吐槽,都是成年人搞这么青涩真的没问题?
直到衣裳全穿好,苏毓掀了床帐下了床。
徐宴正在桌边腰杆笔直地坐着。苏毓从桌子边绕过去,看到他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看。
苏毓:“……”有时候,她是真心地佩服徐宴这厮的意志力和自制力。她真的,甚少遇到一个像他这样冷静且克制的人。都这样的场景了,他居然还看得进去书?不过也多亏了他淡定。见他如此冷静,苏毓刚才被人看到,心里生出的那点古怪的别扭感就淡了。
她将药膏放到妆奁里,趿着鞋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苏毓背对着桌边坐下,拿出里头买来的古代用的护肤品,一点一点的擦。徐宴眼睑才缓缓从书里抬起头。那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睛抬了起来,眸中黑沉沉的。
年轻人精力旺盛,经不起激,这一点无可厚非。但徐宴心里其实清楚,昨日得了那一回是有苏毓被灌药的影响在的。今日一大罐的清热解毒的药喝下去,床笫之事不大可能。再来,人受了伤,刚抹药。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徐宴低头将书合上。
看半天一个字儿看不进去,不看也罢。
苏毓慢吞吞地擦了脸,又抹了脖子和四肢,趿着鞋子又往床边走。
徐宴这会儿已经不在桌边坐着,人坐在床上。一条长腿自然地伸展,一条腿支着。一本书瘫在他支起来的那条腿上,背靠着床柱在安静地翻书。
苏毓从床脚爬上去,越过他往床里去。爬得过程中不小心蹭到他,两人都是顿了一下。徐宴抬眼看了一下她,灯光照着他的半张脸,也看不清神情。除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苏毓头皮一麻,麻溜地躺倒里面去。等背对着徐宴睡好的时候她心里忍不住就想抓头发。
特么他俩这到底是要搞个什么鬼东西,演古代版的青春偶像剧么?
苏毓心里纠结,但耐不住秒睡周公的召唤。只几息的功夫,她脑袋一歪又陷入了黑甜的梦境。
倒是床外拿着一本书看了许久的徐宴在听到她呼吸平稳以后,一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张修长白皙的手遮着上半张脸,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起身去了书房。
许久,等徐宴木着一张略显酡红的脸带着一身水汽推门进来,他吹灭了灯,翻身躺下。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又是一个阴雨天。金陵本就多雨的气候,春夏多雨,被子衣裳常年都是潮腻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阴雨绵绵的天气隔三差五一回。
眼看着豫南书院开学的日子快到了,徐宴也要准备起入学的行李。
纸墨笔砚是肯定要带的,读书人不带笔墨纸砚还读什么书?这不必说。徐宴收拾行李,主要是装些换洗的衣物和梳洗的器皿。徐宴这厮别的都好养活,就一个洁癖很重。他用的器皿,平常是跟苏毓徐乘风分开。家里三口人,一人一套洗漱用的器皿。
苏毓没觉得他性子独,反倒很欣赏徐家的这个习惯的。
事实上,在大历的乡下,物质条件匮乏,不讲究的人家连洗漱都不洗,讲究些的人家用的东西也都是一个盆一家人轮着用。徐家的这个习惯,苏毓穿过来就很适应。
姑且不论这些,就说徐宴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与苏毓说了甄婉邀请两人过府参宴的事儿。
苏毓彼时正在替他归类,闻言眉头就一抬:“去柳家主母的寿宴?”
“嗯,”徐宴将衣裳规整地叠起来,只见床榻上他衣服大小整齐得像游标卡尺卡出来似的,他满意地将衣裳一件一件放到箱子里,“可以去一下。”
苏毓听着觉得他口气古怪,意识到不对,便又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徐宴低头整理,不紧不慢地又去拿了亵衣。本不想多少,但走了两步,还是决定跟苏毓明说:“孙老二的判令下了,孙家可能会找麻烦。”
苏毓眉头紧紧地蹙起来,心里有种意料之中的果然。
徐宴收拾了一圈,又走到桌边,仔细地将笔墨包起来。眼角余光注意到苏毓脸色凝重,又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去。他走到苏毓身边,拿走她手里的几本书,转身塞箱子里,淡淡道:“这些日子你在家里待着,外头的事情不用太担心,总会有法子解决。”
抬起眼帘就看到徐宴一脸沉静,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丝毫不慌从容不迫。
苏毓:“……”这厮也太沉得住气。
第四十一章
柳家的请帖没几日便如约递到徐宴的手中。是甄婉堵在徐宴常出现的书局, 亲自来送的。
徐宴常去的几个书局,都是金陵久负盛名的大书局。里头往来的书生学子无数,时常围坐一起论道。去得多, 彼此之间都有些了解。似徐宴这样样貌出众又才思敏捷的,才子之名早就在圈子里传遍。但徐宴这人性子疏淡, 交友也不曾深交。常来书局的人虽知晓徐宴此人, 却甚少清楚他家中如何。
如今似甄婉年纪小,样貌出众, 一看就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贵族女子上赶着贴上来。不少与徐宴略有些熟识的学子伸着脖子多往这边看了两眼,心思不免就飘了。
老实说,甄婉的皮相无疑是十分出众的。别看如今年纪尚小,但完全可见往后的美貌。
人从马车上下来, 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两只绣金的鞋子, 鞋底是一点儿灰尘都不占的。脚落在地上, 鞋面上便绣了好几颗龙眼大小的东珠。一身色泽极正的火红衣裙,精美的刺绣……这些先不必说,就端看她通身高人一等的气派, 叫不少寒门子弟眼睛都看绿了。
甄婉不知是当真不懂男女大防, 还是肆无忌惮。她踏入书局便直奔徐宴身边。
身后簇拥的仆从都来不及,抬腿忙跟上。她在徐宴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下巴高昂着,目光却殷切地盯着不放:“徐公子,我来给你送请帖。”
徐宴厌烦的同时又十分无奈, 小姑娘话不能说重, 说重了伤及颜面就未免太过。
他将书本合上,抬头冲她颔了颔首。
甄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觉得窗外的光给这人照得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盯着徐宴的脸一颗心砰砰地乱跳, 越看越觉得好看。前些时日,徐家发生的事情她如今全听说了。徐宴家里的那个女人差点被人当玩意儿送给冀北候了,只是被徐宴给算到了,及时拦下来。
听完柳之逸说的这些,甄婉心里还遗憾呢。若是徐公子没拦住就好了。徐家的那女人年纪大,相貌也不算好。徐公子有情有义才对她不离不弃,若是自身惹事儿,经此一遭正好下堂。实在是可惜了这女人运道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心里这么想,这会儿又看到徐宴,她心里又在开始嘀咕着可惜。见徐宴看过来,她忙从仆从手中接过请帖,双眼亮晶晶地递上去:“你一定要来哦。”
徐宴接过来,道了声谢,站起身便要告辞了。
甄婉嘟着嘴心里有些不高兴,不高兴每次她一来徐宴就要走。但她再目中无人,被避开的次数多了,多多少少也有些察觉。徐宴的性子清高疏淡,与一般的男子不同,定然是极不喜欢被人纠缠的。若她太缠着不放,会被徐宴看低,被他打心里看成一个轻浮的女子。
她不希望被徐宴看低,于是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目送徐宴离开。
徐宴从书局出来,转身又去了一趟城南。每隔五日,他都要去白家交上一篇文章的。白启山先生十分喜欢他做得文章,每回都会亲自去品鉴点评。每次徐宴去都是半天才能出来,白家总是留饭。但徐宴偶尔会留下用饭,大多时候得了新的题目和书籍便会离开。
徐宴去过白家以后又应林清宇和谢昊的约,扭头又去了一趟御和坊。
御和坊在金陵城的城东,听名字挺正经,实则是金陵久负盛名的风月场所。徐宴往日不曾去过,但不妨碍他清楚里头都有什么。作为金陵最有名最大的销金窝。男的女的妓子,燕环肥瘦样样都有,娈童也有。金陵城里出入御和坊的不是腰缠万贯,便是达官贵人。
这御和坊既然是风月场所,自然是在太阳下山后开张。林清宇也是有意思,一大早的约徐宴去御和坊会面。原本林清宇是要派人来接的,不过徐宴因着要先去白家要耽搁不少功夫便拒绝了。
此时他到了御和坊的门前,果然门可罗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