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糯
第二百一十二章 师承
紧接着下一秒,不光是茶水,橘子皮、花生壳接连而至,一下接一下地砸在杜子规脚上的红粉绣鞋和戏服下摆上。
“吁……”
“唱的这是什么东西啊!”
“滚下去,赶紧跟你们老板一起滚!”
“外行人就别来丢人现眼了!”
“……”
本身戏楼的观众里懂戏的其实并不多,被这三两个人这么一打岔,其实心里也犯迷糊,不知道台上的演员哪里唱错了,于是忍不住交头接耳地互相问着。
“这是唱得怎么了,不是挺好的么?”
“没破音没忘词啊,怎么还突然喝起了倒彩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
“……”
杜子规立在台上没动,他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置若罔闻地继续唱着他的戏。
任凭台下的人怎么叫怎么闹都不管,只管唱好了自己的这出戏再说。
苏珊坐在包厢里,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嗅到剑拔弩张的硝烟气味,她忍不住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台上的那人唱错了?”
苏朝暮憋着一股恼火道:“没唱错,这些人没事找事。”
她眯着眼睛往一楼的雅座看,摸索出来个**不离十的眉目来:“是邱月白的弟子在闹事。”
二楼的包厢数量有限,她左右环顾一圈,果然在偏侧的包厢里看到了邱月白的身影。
台上的杜子规完完整整地唱完了《锁麟囊》里的那出《春秋亭》,正欲回身下台,便又听见下面的喊:“连个师承都不敢承认,还真当自己是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了?”
“你到底是没有师父还是不敢认师父啊,和那句‘有娘生没娘养’有什么区别?”
这几句不是冲着杜子规骂的,而是冲着这座千秋戏楼的老板许春秋骂的。
许春秋哪里看得下去杜子规替她挨骂,之前戏还开着不好说话,现在杜子规转身准备下台了,她立刻一掀帘子从后台走出来,硬碰硬地直面那几个寻衅滋事的观众。
她今天不唱戏,自然也就没有扮上妆,一身素素净净的丝绸长衫看上去文静又温和,像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
还没等她从幕后过到观众席去解决呢,台上的杜子规先一步调转了步伐,重新站回了台前。
他不再用旦角儿的腔调讲话,而是换回了他本身的声音。
杜子规的男音同样好听,像是哗啦作响的白玉算盘发出的声音一样。
他挑起勾画而成的吊梢眉,横眉冷对地冲着那几个碰瓷喝倒彩的观众:“你们也配?”
他可以容忍这些人无理取闹地在底下瞎嚷嚷,没事找事地在他唱戏的时候泼茶水扔果皮,可是他忍不了这些人用那样的字眼说许春秋。
是许春秋把他从犄角旮旯的破戏楼里带了出来,披荆斩棘地给他,也是给京剧铺了一条路,他们却揪着师承不放,一门心思地想要把许春秋给挤出这个圈子。
“我们怎么不配了?”
“没有师门就算不上入行,城南边那些小破胡同儿里的戏班子都有个正经的师门呢,她许春秋有什么?”
“她就是一个艺人,一个圈外人!”
“……”
不光是梨园行,学艺的对师承的重视程度是其他行业很难理解的,许春秋也不和他多辩驳什么,只是转头让保安把这几个闹事的请出去。
她当然有师父,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奉了茶的。
可是九十年后,她无法和这些人解释自己的师承,于是干脆就揭过,避而不谈。
许春秋走到台前,视线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冷声道:“滚出去。”
“你以为你投钱了就是入行了?你以为你盘了个戏楼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
“我告诉你,师承这事儿永远过不去,这就是你永远揭不开的疤!”
“你,许春秋,没有师承!”
苏朝暮一气之下在二楼的包厢里站起来:“谁说她没有师承的?”
她举起之前一直拄着的手杖,朝着邱月白的那个包厢虚指了一下:“邱月白,管好你的徒弟。”
一场闹剧打断了演出,事态朝着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可是台下的观众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产生不满。
吃瓜的天性让他们如同瓜田里乱窜的猹一样,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那个老太太是谁啊,看上去好像挺厉害的样子!”
“她你都不认得啊,苏朝暮啊,比傅汝成傅老爷子还长一辈儿呢,今年得有一百岁了吧?”
“没想到她都能来千秋戏楼捧场,许春秋也太大面子了吧?”
“她现在是站出来维护没有师承的许春秋?没想到老太太年纪这么大居然还是个革新派!”
“就是啊,我真的是不明白,没师父就没师父呗,自学成才不行啊,非得斤斤计较……”
“嘘,听说师门这个东西好像在戏曲这一行特别特别重要,就跟爹妈一样重要。”
“那她说的邱月白又是谁啊?”
“邱月白不就是许春秋去年春晚的时候顶替的那位老前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她啊……”
“……”
闹事的那几个人显然也没想到竟然会被认出来,纷纷变了脸色,他们的余光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有些拿不准要不要继续下去,方才张牙舞爪的气焰顿时收敛了起来。
苏朝暮却还觉得不够,她哪里看得下去这些人戳她师姐的脊梁骨。
“谁说许春秋没有师承的,她师承玉华班高胜寒,是正正经经的梨园行子弟。”
场一片哗然,许春秋被人骂惯了没有师门,现在突然说她不仅有师门,而且还高得吓人,这个九曲十八弯的反转让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一时间缓不过味儿来。
偏侧的包厢里传来一声轻嗤,邱月白总算是露了面:“苏老您怕不是老糊涂了,高胜寒是什么时候的人啊,没记错的话这位老前辈应该是十九世纪出生的吧。”
她斜眼往许春秋的方向瞟了一眼,言语中有了些轻蔑的意思:“台上的那位才多大点年岁啊,也不怕折了寿。”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高胜寒是什么人物啊,怎么就折寿了?”
“苏朝暮是真的老糊涂了吧,高胜寒要是真的活到能教许春秋的年纪,八成得要有个一百五十岁了吧?这怎么可能啊?”
“等等,我记得苏朝暮她自己就是师承玉华班高胜寒的吧?”
“我的天我的天,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什么意思啊?”
“现在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苏朝暮真的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师父都认不清楚了,而另外一种……”
“另外一种是什么啊?”
“不可能的吧,这不可能的吧?”
“……”
只见苏朝暮朝着许春秋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收的。”
台下的观众还一头雾水,只见邱月白的脸已经跟着变了颜色。
苏朝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早些年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教过这孩子。”她笑了一下,“就当是代师收徒了。”
学艺的这一行有个奇怪的、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即便师父年事已高无力授业,甚至已经驾鹤西去,那么门下继承衣钵的大弟子是可以代师收徒的,以此给拜师者一个名分。
苏珊有些疑惑地在一旁暗暗地问了一句:“奶奶确实在法国待过一段,可是时间好像对不上啊。”
苏爸爸摇摇头让她噤声:“你那时候太小了,记错了吧。”
是她记错了吗?年幼时候的记忆像是蒙了一层纱一样,就连苏珊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于是她厘清了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它。
苏朝暮拄着手杖撑在那里,她当然没有教过许春秋,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许春秋的师门恐怕是说不清了。
于是她干脆代师收徒,给了许春秋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几十年前许春秋拉着她进玉华班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那条潮湿的老街、侵骨的寒风,还有许春秋手心的温暖。
再次找到师姐还存活在世的消息了以后,苏朝暮找人查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一下子锁定了这其中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却不知道她拿到的已经是陆修做过手脚以后的履历了,这样一番杜撰居然暗合了陆修编造的时间线,无形之中把这其中的漏洞给填补上了。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邱月白有些慌了神地说道,“高老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不会乐意迎这么一个……”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苏朝暮冷哼一声,便讪讪地闭了嘴。
“我玉华班的规矩,还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不乐意?许春秋当年可是整个班子里最出挑的大弟子,玉华班的台柱子,高胜寒乐意还来不及呢。
“邱月白,你是白活了这么些岁数了,竟然还不如个孩子通透。”
“《锁麟囊》你也唱过,刚刚那孩子唱的是什么,你不会没听见吧?”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她指着台上杜子规的方向,毫不顾忌地拆穿了邱月白的粉饰:“你看不惯这座戏楼,不就是因为你看不惯像他这样的孩子在梨园行里崭露头角吗?”
“城南边的那些班子是落魄了些,旁人都是能帮衬着就帮衬着些,你倒好,非但不搭把手帮忙,还带头把人往外挤。”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这是程砚秋《锁麟囊》里的一句经典唱词。
讲的是暴雨之下的春秋亭中,两抬花轿来往相遇,一抬花轿里坐着生养在深闺里的千金薛湘灵,一抬花轿里坐着哭尽世态炎凉的贫家女赵守贞。问清缘由以后,薛湘灵仗义以锁麟囊相赠,雨止之后又各自离去。
富人头上一根簪,也许就是贫苦人家一世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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