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糯
渡边歪起半边嘴笑了笑,抬起双手拍了两下巴掌:“看来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曲老板和那位梁大少爷真的有过那些纠葛的往事。”
曲惊鸿不知道报纸上刊登的风流轶事里,她和梁浮生已经演进成了何种不堪入目的关系,她通通不在乎,只是紧紧地把嘴唇抿成一线。
渡边反客为主地踢踏着军靴走到雅座的最中间坐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通通不关心。”
“我来北平戏院是为了听戏,”他抬手对着曲惊鸿比划了一下,“曲老板,请吧。”
曲惊鸿沉默着与他对峙,似乎是在衡量着他方才所说的一大串话的分量。
半晌,只见她咬一咬后槽牙,目光是冷的,一整张脸上近乎没有了表情。
“去把鼓抬出来。”
她转过头来,对上一双不解的眼睛:“可是曲老板……”
“去啊。”她近乎咆哮。
戏班子里的后生很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可是还是照做了。
曲惊鸿头戴翎子,扮作梁红玉的模样登上戏台,嘹亮激昂地唱了一曲《战金山》。
「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
「拥高牙,力撼江潮」
「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日本人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唱词背后的含义,坐在台下看个热闹,饶有兴致地拍巴掌鼓掌。
曲惊鸿只觉得如鲠在喉。
她一板一眼地立在台上唱着「非是俺展尽计巧,俺可也千军横扫」,她是金山之巅凌然挺立的梁红玉,又好像不只是梁红玉。
不知道唱了多久,渡边终于从雅座席间站起身来,不以为意地留下了一句:“传说中的曲老板,也就不过如此。”
……
日本人从戏园子里撤出去了,满座的同胞却好似变脸似的,他们对曲惊鸿的态度陡然变了。
“你装什么装,在日本人面前就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表面上一副高洁干净的样子,背地里却与人勾结苟且,我早就该知道曲惊鸿是什么德行,什么‘不给日本人唱戏’,都是假的!”
“曲惊鸿算什么老板,她就他妈是个汉奸!”
“今天她能大门洞开着请渡边进了这座北平戏院,是不是明天她就能到渡边的床上唱戏去?”
“婊子!汉奸!”
“……”
北平戏院的名声臭了,吴老板做主停了戏。
昔日里上赶着抢票捧场的戏迷们变了一副面孔,他们扭曲着五官争先恐后地破口大骂,往戏台子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戏院的门口被泼了泔水,隔得老远都叫人觉得臭不可闻。
如今走进戏院的根本就没有几个真心为听戏而来的,都是跟风砸场子的。
座儿们砸臭鸡蛋和扔彩头一样准,沉甸甸地落在身上,留下或红或青的印子。那个一本正经地把银元整整齐齐地码在托盘里,诚诚恳恳地送进后台来的那位梁大少爷却不见了踪影。
再也没有谁像他一样,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独立的人看待了。
那些人侮辱她,谩骂她,好像她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他们不去骂渡边,不去抵抗那些卑劣的入侵者,反而将刀枪剑戟戳向了自己的同胞。
她自打懂事起就学习,这辈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
可是再也没人肯听她开嗓唱戏了。
曲惊鸿褪下戏服,穿上粗麻布制的短衫,她从后台找了块破布裹在颈上遮挡住面孔,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戏园子里走出来。
她在一条熟悉的巷口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梁公馆的大门。
渡边多多少少还算遵守约定,他们把梁浮生放了。
呼哧着尾气的洋车停在梁公馆的门口,梁家的下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迎上去,好几个人合力把他给架回去。
沈二小姐最后一个从洋车上下来,她仍旧是体体面面的模样,身上穿着一条撒花的洋绉裙,耳垂上坠着珍珠耳环。
她似有察觉地朝着曲惊鸿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只独眼的黑猫自来熟地凑上来,亲热地蹭蹭她的脚踝。
曲惊鸿抱着身子缩在墙角,喉头酸涩地把遮挡面孔的破布往上扯了扯。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戏中戏:择日疯(九)
“你看刚刚抬进梁公馆的那个,是不是梁大少爷啊?”
“日本人把他给放回来了?”
“可不是吗,听说沈家二小姐痴情一片,一点也不介怀未婚夫婿与戏子勾结苟且,花了大半身家才把这位梁少爷从日本人那里赎出来。”
“这可是救命的恩人啊,这下梁大少爷总能死心塌地的与沈家结亲了吧?”
“大家闺秀做事就是大气,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啊。”
“你说是不是啊?”
曲惊鸿被人从身后挤了一下,下意识地遮住脸:“什么?”
“梁少爷和这位沈二小姐啊,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曲惊鸿心如刀绞地敷衍:“……是啊。”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断在风里。
“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啊,你别走啊!”
回答他的是曲惊鸿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不要命似的跑着,在北平的街头巷尾无头苍蝇一样飞奔,直到她的前路被人截住。
“你好。”
一双高跟的皮鞋踏在青石板路上,曲惊鸿的视线一点一点地上移,蕾丝花边的洋绉裙,圆润饱满的珍珠耳环,是沈二小姐。
曲惊鸿越是见她心越乱,二话不说扭头就要走。
沈二小姐还没有说什么呢,只听她身后的下人倒是先聒噪地开了口:“你是什么态度啊,我们二小姐跟你说话呢。”
“一介戏子,心比天高,”那人嗤笑一声,被默许着肆无忌惮道,“你给日本人唱戏的时候也是这样趾高气扬吗?”
曲惊鸿已经听过了太多类似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中竟然泛不起一丝波澜。
沈二小姐朝身旁的下人摆一摆手:“我想和这位曲老板单独谈谈。”
小巷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沈二小姐率先打破了僵局,她笑着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来,施舍一样地拉住曲惊鸿的手腕,往她手里一塞。
“我听过曲老板的《锁麟囊》。”她温婉地露出一个闺秀式的微笑,“我赶得巧,当时上演的正是‘春秋亭’一折。”
暴雨之下的春秋亭中,两抬花轿来往相遇,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薛湘灵将锁麟囊赠与贫苦人家的闺女赵守贞。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富人头上一根簪,贫苦人家一世粮,曲惊鸿听出来了,沈二小姐这是在借着戏词挖苦她。
“你我都不是新嫁娘,大可不必效仿戏本子上的桥段。”
却只见沈二小姐娇羞地低下头去,十足十的小女儿姿态:“我是。”
“我与梁少爷的婚期很快就要到了,届时还要请你到府上来唱一出堂会。”
“我嗓子坏了,唱不了了。”曲惊鸿猛地将她塞入自己手中的珠钗往地上一甩,“您另请别人吧。”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戏园子里回不去,便只是寻了个清净地方,呆呆愣愣地坐在卢沟晓月发呆。
……
梁浮生的身子却一直没有好起来,辗转送出国去医了好一阵子,待到重新回国的时候国内形势已经变了。
抗战胜利,举国欢呼,炮火和硝烟褪去,街道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终于撤下来,满街都改挂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北平戏院却被踢了招牌,穿着制服的人推推搡搡地把曲惊鸿拉扯出来。
她不明不白地下了大狱,罪名是“汉奸罪”。
“曲惊鸿疯了!”
“她不是老早就痴痴傻傻的,之前总有人在卢沟桥一带看见她,说她爬到阑干上要跳河。”
“不是那个疯,是真的疯了!”
“想当年曲老板在北平戏院唱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怎么偏偏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叫她给日本人唱戏,该!”
“好说歹说当年她也是北平城的一代红伶,怎么就偏偏……”
“诶,可惜了。”
“……”
梁浮生再一次看到曲惊鸿是在监狱里,她头发蓬乱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脸上红肿着带着伤,原本用来唱戏的喉咙却只能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曲惊鸿,你还认得我吗?”他滑动着喉咙,声音喑哑。
她的眼神涣散着,疯狗似的逢人就咬,早就已经丧失神智了。
曲惊鸿死死地咬着梁浮生的手臂,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地松了口。
“你记得我?”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是梁浮生啊。”
“梁……”
她没能顺利地叫出那个名字,只是窝在墙根下,小口小口地啃着半个已经馊掉的馒头。
狱卒在铁门外拍打着催促他,梁浮生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那间牢室。
黑色的洋车吐着尾气,从王八楼开出去了二里地。
梁浮生皱一皱眉,问驾驶座上的司机王伯说道:“这是往哪儿去?”
“老太爷让我送您到东方饭店,沈二小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沈二小姐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她仍旧是穿着缀有蕾丝的撒花洋绉裙,一头乌发烫得蜷曲了些,海藻一样的披散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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