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糯
“别来无恙。”
她翘起小指捏着一柄小银匙,缓缓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梁浮生沉默得像是一块冷硬的木头,他失魂落魄的,好像丢掉了自己部的绅士风度。
“实在抱歉,我想我们还是……”
沈二小姐收敛了笑意,她像是撕去了一直以来贴在皮肉上的温婉面具,尖着嗓门说道:“你耽误了我多少年!”
空气中弥散着咖啡的醇香味道,她把杯子凑到嘴边浅啜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绪。
“你真的以为梁家还像从前那样吃香?”
沈二小姐又何尝不是,她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二十三四,成了北平城的笑柄,成了没有人要的老姑娘。
外强中空的梁家、一整座北平城的唾沫星子,还有咄咄逼人的沈二小姐,他的退路被封死了,不想娶也得娶。
沈二小姐重新挂上那副温婉的面具,轻柔优雅地搅动着咖啡。
她心有成竹地道:“与我成亲,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戏中戏:择日疯(十)
梁家的彩礼敲锣打鼓地绕着北平城走了一圈,今天先抬彩礼,明天再抬嫁妆,这场婚事置办得轰轰烈烈,恨不得告诉城的人梁沈两家的联姻。
“这是哪家嫁闺女啊,这么排面?”
“城南边的沈家二小姐总算是出阁了。”
“沈二小姐,她不是早就嫁了梁公子了吗?”
“听说是梁大少爷躲到国外去了,沈二小姐一直没名没分的,都熬成老姑娘了。”
“什么叫躲到国外去啊,梁少爷那是去国外养伤,不过倒是苦了沈二小姐痴情一片……”
“可是梁大少爷不是喜欢一个戏子吗?”
“什么戏子啊,都是哪百年的老黄历了,曲惊鸿早就疯了……”
“……”
新娘上轿,鞭炮一放,沈二小姐这下子总算是坐实了梁少奶奶的名分。
大红的花轿颤颤巍巍地在北平城周游了一大圈,那轿子行到哪,锣鼓唢呐的声音便响到哪,爆竹留下的硝烟味弥散在街头巷尾。屋里屋外张灯结彩着贴着大红的“囍”字,碰杯声与谈笑声交杂成一片,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王八楼是冷的。
地下的牢室仍旧阴冷潮湿,曲惊鸿蜷在茅草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手脚冰凉。
她干裂着嘴唇,艰难地扶着墙,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傧相请了新人出轿,新嫁娘由人扶着,沿着长长的一条红喜布走进来,蒙着大红的盖头盈盈拜倒。
“一拜天地。”
梁大少爷戴着雀翎帽,大喜的日子,脸却是木的。
他们各自执着礼花的一端,身子挨着身子,心却好似相隔千里。
“二拜高堂。”
梁老太爷坐在酒桌上,像是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他满意地替自己斟上一杯酒。
曲惊鸿像困兽一样用喉咙发出呼噜声,扶着墙壁的手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膝下一软,脱力地跪倒下去。
吱吱作响的灰老鼠正在和她争抢同一块变了质的馒头。
“夫妻对拜。”
梁浮生转过身来与蒙着红盖头的新娘面面相对。
他躬身拜下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年卢沟晓月,曲惊鸿一袭戏服,踩在石狮子头顶上的翩然模样。
雪白的水袖垂散下来,他张开双臂把她抱下来,好像连同那皎洁的月色也一并拥入了怀中。
“梁……”昏暗的牢室里,曲惊鸿涣散的一双眼睛里终于聚拢成了一个光点,“梁……浮、生……”
她瘦得吸腮,双眼凹陷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牢室的顶棚。
她想起来了。
人们都以为北平戏院的曲老板疯在王八楼,却不知这场深入骨髓的慢性癔症在她抱着一捧腊梅,立在纸醉金迷的宴会厅里的时候,就已经悄然埋下了种子,细细密密的根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扎进了土里。
容我择日疯,来年撞日死,孤身迈入这喧沸城池。
我愿意这样疯狂一次,无论世人如何谩骂侮辱,甚至让我去死。
来年大限将至,我自然会从从容容地赴死。
“三拜礼成,正当花好月圆时,恭祝二位新人平安喜乐,永结良缘。”
洞房、红妆、等着挑的红盖头,喜床上洒满了红枣花生,寓意着早生贵子,早日开枝散叶。
新嫁娘往帐中一坐,被子底下的花生“咔嚓咔嚓”地响着,一颗浑圆的红枣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糖浆覆衣的栗子滚落在铺着茅草的幽暗空间里,是探监的人留下的一颗摩尔登糖。
牢室里静得能听到隔壁间囚犯磨牙的声音,蜷缩在墙角的人再也没有了声息。
……
天边蒙蒙泛起鱼肚白,大街小巷还弥散着爆竹留下的硝烟味,天边飘起细雪,拥抱着这座被战火灼伤得千疮百孔的城市。
王八楼里抛出来一具女囚的尸体,她瘦得形销骨立,好似苍白的皮包裹着骷髅架子。
她的手臂垂下来,手指僵硬着,掌心里攥着一颗浑圆的栗子糖果。
清理尸体的狱卒一大早就将尸体拖出来,用足尖踢了踢那只没有知觉的手:“这是什么啊?”
身旁的人凑过来,睁大了眼睛道:“哟,西洋货啊。”
“就这个?”
“可不是啊,这个叫做‘摩尔登糖’,我小舅舅从法国给我带回来过,”他骄傲地炫耀着,“就那么小小的一瓶,死贵死贵的……”
那人蹲下身来想要从她的手心里把那颗糖果抠出来。
“你捡它做什么,又吃不了。”
狱卒抬脚在她僵硬的手背上踩一下,圆滚滚的栗子从女囚的手中滚出来,黏糊糊的糖浆沾了灰尘变成了脏兮兮的黑色。
“走吧走吧,一大早就要起来收尸,”他撇一撇嘴,不再看它一眼,“真是扫兴。”
雪花落成白褥,天地为她入殓。
两个狱卒肩并肩地回到岗楼,糖霜似的细雪为曝露在外的尸体覆上一层白衣。
……
闹市街的茶馆照旧吵吵嚷嚷的,小二拎着扫帚清扫着门脸前洒了满地的爆竹残骸。他一边把红皮扫入簸箕,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茶客们的闲话。
不知道是谁率先说了一句:“曲惊鸿死了。”
人们叽叽喳喳地凑成一团,人命关天的事情到了他们口中,成了茶余饭后微不足道的谈资。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啊,昨天夜里?今天早晨?”
“死在梁大少爷的成亲夜里?”
“怎么偏偏挑人家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反正她都疯了那么久了。”
“……”
新嫁娘第二天一早就要回门,沈二小姐大清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她从沈家带过来的下人替她拉开洋车的车门,司机发动车子,没开出去多远就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洋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司机拉开车门看了一眼:“没什么大事,车轱辘轧死了一只猫。”
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卧在车轮底下,四肢耷拉着,身上汩汩地淌着血。
还是只独眼。
沈二小姐闭上眼睛:“真晦气。”
第二百九十七章 疯子
陆修是第二天早晨叩开许春秋房门的时候才发现的,她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天色已经大亮,她枕着台本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连台灯都忘了关。
“许春秋?”陆修轻轻地拍一拍她的后背,“在这里睡该感冒了,到床上去睡。”
许春秋垂着睫毛不为所动,俨然还沉溺在梦想之中。
陆修有些无奈地低头笑笑,一只手托着背部一只手托着膝窝,把她打横抱起来。
突然的失重反倒惊醒了她,许春秋猛地睁开眼睛,从他的怀里挣脱下来。
“抱歉,把你吵醒了。”陆修一脸歉意地道,“去床上睡吧,把被子盖好。”
他说着,突然看着许春秋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许春秋立刻警觉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嘴角:“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
也没流口水啊。
她拉开化妆包从里面摸出来个折叠镜子,对着镜子一照,她才发现,右眼的眼角下方三四厘米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印着三个字,“曲惊鸿”。
刚刚趴在剧本上的时候,不小心把打印纸上的字拓印到脸上去了。
许春秋面红耳赤地捂住了脸,这回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飞快地撂下一句,“我去洗手间洗洗!”紧接着便胡乱踩上拖鞋,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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