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晚宁
来时她想过会撞见谢延,可绝不是在这一方屋子里,让他就这么清清楚楚的听她说话。她的那些话,带着折煞人的自尊,极难为情。
陈棣怎么看她都没关系,可是谢延哥哥……唉……
阮妗脸色有些赧,轻且细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娇气:“大人,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陈棣有意无意瞥了眼伏案写呈文的谢延,脸上多了些神气的颜色。那意思就好像在说,看看,谢大人,如此漂亮的梨花美人,正娇娇怯怯的求我呢。
男人在同类面前那点子虚荣心,陈棣被满足的干干净净。
可满足过后,陈棣也知阮妗是个麻烦,他语重心长训诫:“五姑娘,你母亲刚刚出狱,这会儿你不在家陪着她,反倒跑出来捣乱。你我二人的婚约我记着呢,只要我家老太太没出面废止,就还算作数,你不必如此上赶着提醒。”
阮妗懵然的看向他,袖下的手攥得紧紧的。
她下意识的看了眼谢延,他正不疾不徐的执笔写案卷,压根都没看这边,那陈棣他……是故意作出这幅样子么?
一颗满怀期待,滚烫的心渐渐冷钝了下来。可想到自己今儿来是求人的,也就没必要装出矫情的态度。
她正打算开口,就被陈棣的小厮打断:“陈大人,尚书大人找您回去一趟。”
陈棣听了,皱眉看了眼阮妗,向打发狗儿猫儿一样,压低声音道:“有事等我下值再说。”然后转身向谢延告罪:“谢大人,陈某先行一步。”
谢延起身,紫色官服轻轻擦过桌沿,清冽的眉眼温和平静:“陈大人慢走。”
陈棣走后,阮妗连头都不敢抬了,近乡情怯,她连站在他面前都掺杂着无措。
现在的她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阮妗咽下喉中的酸涩委屈,别过眸子,转身也打算跟出去。
安静的屋子里传来淡淡一句:“小五,站住。”
昔年的称呼杳上心间。
阮妗如鲠在喉,停住了脚步。
第32章 悔 菱菱,原来恢复了记忆后,想见你一……
“小五。”身后男人又唤了一句。
这次, 阮妗听清楚了,这句小五是在唤她。
阮妗那十根如花瓣的脚趾顿时蜷缩在一起,一股无从说起的情绪席卷全身, 无声一般,令她动弹不得。
谢延站起身, 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道:“抬起头。”
阮妗顺从的抬起头, 可那白皙的肌肤上,一双眼眶红的厉害。
她唇瓣微颤, 上边满是牙印,其中一块已经变成了浆红色, 咬破了。
谢延凛了凛眉眼, 心底叹息一声。他问:“你今日这一出,又是何必?”
换句话说, 都到了大理寺了, 为何求的不是他。
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几乎是一瞬, 阮妗的泪就扑簌掉了下来。面对家里的横遭变故,陈棣的有意刁难, 她都能忍住不哭。
可眼前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她就控制不住的想哭。
绣着金纹的紫色袖袍拂过她的小脸, 泪水顷刻就打湿了衣裳料子。
谢延手指动了动,一贯矜贵自持的声音也有些微微颤动:“你若有事,看在宋老先生的面上, 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阮妗看着那三品大员才能着的深紫色官服,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都知道的事儿,她何尝不知, 圣人直辖的实权派大理寺,可比陈棣一个小小侍郎说话好使多了。
可她不能,也不敢。
一段经年的回忆蓦的被翻了开。
三年前在宋老先生的书院,那个时候的阮妗才十一岁,而谢延二十一。
他自身为宁亭侯世子,又是科举状元,仕途通达,家世品貌都相当漂亮,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年岁。
阮妗养在深闺,甚少见到男子,这一见,就倾了心。
她抛了面子,丢了矜持,跑到谢延面前表露女儿心意。情理之中,谢延拒绝了他。
那日谢延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袍,站在梧桐树下,眉眼是风光霁月,身姿挺如松柏,胸有万千沟壑。
二十一岁的男人,周身皆是被岁月浸染的成熟,就连拒绝她时的神态,都清冷迷人的不像话。
他道:“小五,我只把你当妹妹看。”
思绪一晃又回到了现实,阮菱看着三年未见的谢延,一种说不出的酸涩自五脏肺腑蔓延。
她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家事,不劳烦谢大人了。”
谢延有那么一瞬恍惚,攥紧了拳头,虎口处青筋暴露。他倒吸了口气,刚刚某个瞬间,他甚至很想做他从前一直没能做的事儿。
阮妗如今就站在他对面,他连一息都没有拥有过她,却感觉早已失去她千万次。
两人对峙了半晌,谢延神色渐渐清明。
“我知你所求的事儿,刑部尚书那儿,我会去打招呼。刑部定不了的事儿,大理寺可以。”
阮菱抬头微怔,眼前男人声音不疾不徐,宣之于口的每句话都那么完美无瑕。
有那么一瞬,她真的很想问问,他帮她,真的没有一点私心么?在那精致的皮囊下,阮妗突然发现,她一点看不透他的心思。他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思绪万千也好,波涛汹涌也罢,呈现给自己的,永远是大理寺卿谢大人的端正模样。
阮妗眼底划过一抹黯然。
谢大人就是这么对待五姑娘的。那谢延呢,也是这么看待小五的么
这个答案她猜不到,谢延也给不起。阮妗颇有自知之明的笑了:“多谢大人。”便提着裙摆走了。
既然他愿意帮忙,那她还矫情个什么。
她不欠他的,无数个夜里那些缠缠绵绵流不尽的眼泪,她早就不欠了。
阮妗走后许久,谢延都站在那喘不过气。他捂着胸口,眉心紧紧皱起,陷入了一段他不想,却不得不承认的回忆。
楚历八年,芳春时节。大楚朝廷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
秋闱殿试第三的探花郎竟是靠舞弊得的成绩。
圣人尚文,故而重科考,三年一次的春闱,次次殿试都亲自到场。经他之手选出的三甲几乎都委以重任。
探花郎也算是春闱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且最要紧的,经圣人选拔,这无异于是狠狠打了圣人的脸面。
龙颜大怒,圣人下令命刑部联合大理寺严查此次秋闱之事,探花郎那场的考官,无论家世来头,一旦揪出来便当即斩立决!
刑部尚书李安和谢延在大理寺狱翻了一夜的案册,终于在三月十八日那一场翻到了探花郎的主考官。
连翻熬夜,又有圣人的威压,李安已是强撑着身板,见终于能拿人了,他畅快的松了口气,指着那宣旨上赫然陈列的两个字:“谢大人,就是他了,咱们补个眠便去陈府拿人吧!”
谢延盯着那“陈棣”两字,怔出了神。
李安看了眼外头蒙蒙亮的天色和燃尽的蜡烛,只当他是熬夜伤神,累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我先回去睡会儿,谢大人也勿太过劳累。”
谢延眉头皱了皱,起身拱手回揖。
李安说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陈棣纵容探花郎舞弊,若他真和李安拱手将陈棣推出去,那么他,必死无疑。
陈棣死了,小五怎么办呢?
遍东京城都知,工部侍郎陈棣与长平侯府家五姑娘的亲事就在这几日了。不因别的,只因阮家女儿美貌名动京城,无人不想求娶,四姑娘阮菱无故失踪,五姑娘阮妗不日大婚,多少双眼睛盯在这上头呢。
谢延站起身,连夜未眠,身形有些踉跄,他朝门外走去,就这短短几步,却是他这辈子最沉重的几步。
一个大胆却又深思熟虑的决定在他胸腔里骤然成型。
他回了宁亭侯府,在书房中取出一本古籍,宋老先生的亲笔。他抚摸着那上边布满岁月的纹路,好像骤然就回到了扬州的那个夏日。
他初入仕途,外放几年归京,在扬州,宋老先生邀他去讲课,而那书塾的后头总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睁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一看他就是一下午。
后来他才得知,宋老先生的故交阮府把小女儿送到这儿待一段日子。
而那水灵灵的糯米团子,就是阮家五姑娘阮妗。
谢延手掌轻轻摩挲着那诗册,小五找他要了很多次他都没给,倒不是旁的,他只是单纯的想看她蹙眉,想听她奶声奶气的央求着唤他谢延哥哥。
可后来,当阮妗跟他表面心意时,他却退缩了。看着那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花容,他第一次尝试到了为情爱磨顿心肠的滋味。
阮妗才十一岁,可他却年二十一。这中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面对不了。他不想自己捧在心上疼爱的小姑娘被人说闲话。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他却早就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把她养在身边几年,当童养媳么?还是要她被谢家阖族逼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她可以满腹热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是因为她还小,不懂事。可他不能。
春外暖风习习,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混杂着院里的杨柳枝条,远远望去,像是形成了一层浅碧色的烟雾。
春雨贵如油,就连上天也在为这场人人称赞的婚事助兴。
谢延眼尾处有淡淡红晕,轻轻的笑了。
既然此生,阮妗二字都不能写在谢延后边,那么小五成婚,他合该去送上一份贺礼的。
阮府门前,挂上了高高的红灯笼,院墙之间,都用五颜六色的彩带连系在一起,微风拂过,上边的铃铛就“哗啦哗啦”作响。
下人见是谢延,连忙打开府门,就要进去通传。
谢延瞧了眼里头,丫鬟小厮都面带喜色不停的奔走,他淡淡弯唇:“不必了,把这个送给你家五姑娘就好。”
小厮忙恭敬接过,又问:“谢大人不进来坐坐,我家侯府这会儿正在花厅呢。”
“不必。”清贵的男人撑着天青色的竹骨伞,缓然离去。
阮府后院,阮妗正在试嫁衣试妆发,清沅接过那本诗册,语气有些匆匆:“姑娘,宁亭侯的贺礼到了。”
穿着大红色嫁衣阮妗蓦然回头,而正在梳妆的手一颤,篦子自腕中戛然掉落。
是夜,李安眼窝通红,手臂微微颤抖的的递上了科举案件的认罪呈文。
明亮的烛火下,圣人背手而立,阴影漫过大殿,不耐道:“还不速速递上呈文,苏公公,去拿朕的玉玺来,明日便拖去午门,杀了!”
李安眼眶湿润,哽咽道了声:“圣人!”便跪拜到地上。
圣人转过身,依稀可见繁琐富贵的龙袍,如载华岳的身形顿了顿,满眼迟疑的接过呈文,随后他眼神一凛,将那呈文摔到了地上,厉声质问:“李安,你糊涂!”
李安整个身子匍匐到地上,大声哭诉:“老臣,老臣不敢,是谢大人亲手……按的指印……”
“谢延人呢?”圣人声音冰冷下来,眉眼间流露的怒气比方才李安进屋时更盛。
殿门骤然被推开,隔着月色,谢延一袭紫色朝服,墨发被白玉冠高高束起。薄唇紧抿,眉眼间一片舒朗:“臣在。”
圣人大掌猛地拍向桌子,怒不可遏的指着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纵容舞弊的主考官员到底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