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甄凉一眼看见几个从前的旧相识,不由会心一笑。
虽然是细枝末节,但留在身边的人,忠心可靠才是第一位的。这些桓羿从前用过的人,甄凉自然也都写了下来。此刻笑过了,不由转头去看桓羿。
桓羿朝她微微点头,也不急着留人,先问了各人擅长的东西,才按着名册点了四个宫女,四个内侍。
以亲王之尊,用这些人仍是简薄了。不过和光殿地方不大,人也是贵精不贵多,这个数量正好。
其中就有甄凉提过的宫女艾草和小太监元宝。
成总管将剩下的人送走,桓羿把人交给甄凉,自己回去继续写对联。
甄凉一一介绍了和光殿的老人,又分派了每个人要管的差事,然后才道,“今儿才来,不必拘束。殿下正要写春联挂在殿中各处,你们也来帮忙吧,顺便熟悉一下地方。”
桓羿的书房里没有写对联的书,这东西一时间也不好找。但过年用的对联,多是讨个吉利而已。桓羿将记得的几幅写了,剩下的只好由自己胡诌。
诌了几幅之后,桓羿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想让甄凉一起来想。但她在人前是从来不逾越的——在人后其实也没有,但总比人前放松些,于是索性把所有人都叫上,“都来想想,想到了好的重重有赏!”
众人一开始有些放不开,他们之中有些人识得几个字,有些人连字都不认识,哪里及得上桓羿从小由名家大儒打下的底子?在他面前开口说这些,那真是羞死人了。
甄凉只好站出来道,“又不是要你们想出比殿下更好的来。这是过年讨个好口彩,只要喜庆、热闹就行了。等写出来了,就挂在你们自己的门口,难道不好?”
殿下赐字,谁敢说不好?
再说,确实是难得的殊荣,若是一味推拒,反而惹得殿下不高兴。于是小喜子和半夏这两个没什么城府的人起了头,其他人便也都纷纷开口胡诌起来。
这些句子,意思虽然浅白,但的确吉利喜庆,桓羿果然一一写了,让众人带回去挂在房门两侧。
热闹了一场,新来的八个人也都熟络起来,不似刚来时那样拘谨了。
第二日,甄凉就给元宝派了一个差事,让他将那具同样被清洗保养过的木人送到太医署去。这东西既然是送去做人情,也不好破破烂烂的就送去,因此耽搁了这些日子,倒是正好让元宝赶上。
才刚来就被派了差事,元宝还有些惶恐,谁知一切顺利得很。
到了太医院,听说是越王殿下送来的一具木人,上头标记了人体周身大穴,太医们都不太感兴趣。这年头,能入宫做太医的,人体经络穴位不过是基础而已,初学时就已经背通了,自然不会在意。
但没等元宝惶恐,就有一个年轻的医士出列,说自己近几日正在研究人体骨骼经脉,正好用这木人对照一番,笑着将之收下了。
等元宝回来,如此这般禀报了,桓羿才看向甄凉,问道,“这下放心了?”
上一世,这位俞太医也是元宝意外结识,后来才站到桓羿这边来的。
听说他有个幼弟,十二三岁时一病没了。俞太医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下定决心苦学医术,希望能救济天下如幼弟般的病人,不使旁人至亲分离。巧的是这个幼弟不但乳名也叫元宝,而且跟小太监元宝长得也有三分相似。
俞太医一见他就想起弟弟,自然格外照拂。
有这样的渊源,他们只需再将元宝派出去,也就够了。
“殿下行事,我岂会有不放心的?”甄凉连忙为自己辩解,“只是殿下说得对,就算占了先机,在事情做成之前,我们都不知道是否会有别的变故。再说,我们如今是将事情提前了,自然更要小心在意。”
“好了,我随口一句话而已,只是要你安心。你倒是有十句答复我的。”桓羿笑着摇了摇头,“就像你说的,如今我们已经提前了很久,占了先机,也不必一味急着着手。眼看就要过年了,且松快几日,等转过年再说别的吧。”
“知道了。”甄凉点头应下。
……
桓羿想着过完年再徐徐图之,建章宫中的莺美人,却不敢如此。
大魏的后宫,没有请安的惯例。或者说,内外命妇的请安都是一样的规矩,每月的正月初一到皇后的万坤宫请安,别的时间都不必过来点卯。
于那些想安稳过日子的宫妃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不用日日早起,也不用每天面对那些有野心的嫔妃们之间的刀光剑影,还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心思都用在提升自己,琢磨怎么讨好皇帝身上。
可是这样“安稳”,对立意要在后宫折腾一番的莺美人来说,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所谓圣眷,都是空中楼阁,今日有,不知哪一日就没有了。所以在那之前,她一定要在宫中站稳脚跟。
她住在建章宫的消息一传出去,后宫果然人人侧目,就连莺美人原本有些畏惧的皇后,第一次请安之后也只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让她回来了。
这反而让莺美人的打算落了空。皇后不刁难她,其他宫妃不住在一处,等闲也碰不到面。就是碰到了,也多半选择冷着她,不亲近,也不得罪,连个发作的由头都没有。
到了年底,马上就要封印,皇帝也忙了起来,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好放假过年。
这样一来,进后宫的时间自然就减少了,也不再宣召嫔妃伴驾。
莺美人满怀的斗志,都因为没有人接招而落了空。
因此,就算明知道宝珠是桓羿派来的人,也顾不得了。或者说,正因为知晓宝珠是桓羿的人,她反而更放心对方。
当下,她在后宫站稳脚跟对桓羿也没有坏处,宝珠至少不会给她使绊子。至于身边其他人,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是谁?
而且桓羿之前提点她的几招都很好用,也让莺美人心中生出几分信赖。
这日,她便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单独留下宝珠,十分诚恳地将自己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和盘托出。虽然她相信就算自己不说,宝珠也看得见。说完之后,她握着宝珠的手道,“我知道妹妹是个聪慧的,还请妹妹助我,来日必有所报。”
这句话说出口,莺美人自己先软了身子。
之前桓羿提点她,都是桓羿主动说的,她从未承诺过什么。但这句话说出口,那就是覆水难收了。
宝珠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笑着回道,“小主言重了。如今奴婢伺候了小主,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奴婢自是义不容辞。只是不知,小主想让奴婢帮什么忙?”
“我如今看似风光,其实是架在火上,一旦圣眷不再,跌进火堆里,只怕顷刻间就有焚身之祸。”莺美人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求别的,只想在宫里站稳脚跟。”
“小主所说的‘站稳脚跟’,具体是指什么呢?”宝珠细细询问。
莺美人目光闪烁片刻,咬牙道,“就是即便陛下不来我这里,皇后娘娘也不能轻易动我。”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容易了,以莺美人这样的性子,也会觉得不安稳。想得多了,倒也有几分见地。
不说别人,若是确定她不受皇帝待见了,皇后第一个就饶不过她!
所以她才会有如此强烈的迫切感。
她不后悔那天晚上穿上那件袍子,但是如今既然已经得偿心愿,就该想办法解决这个后患了,否则就是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宝珠低头想了想,道,“那小主需要的是一个孩子。”
莺美人神色微动,但旋即就摇头道,“我如何不想?可是后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也不是我说想要就能有的。”
说起这一点,也是邪门了。桓衍后宫这么多女人,也有怀的,也有生的,但就是一个孩子都留不住。他如今都已年过三十,这件事造成了前朝后宫的一块心病。谁不知道若能生出健康的小皇子,就能立于不败之地?问题是你得怀上生下来,还得能养大呀!
其中的变数太多了。
其实现在,暗地里已经有了一种说法,不是后宫里的女人不行,是陛下不行。否则该怎么解释呢?一个两个女人不好生养,可能是女人的问题,几十个都不好生养,那就有得琢磨了。
只是这种话,没人敢说出来。真龙天子、帝王之尊,却偏偏子嗣不利,这是什么意思?
宝珠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莺美人耳畔道,“真的没有,假的还没有么?”
两人离得太近,她呼吸间的热气扑在莺美人脖子里,却激得她打了个寒战,险些直接跳起来,失声惊叫。虽然下一刻她就抬手捂住嘴,强自按捺住了,但看着宝珠的视线,依旧是惊疑不定。
宝珠已经面色如常地退开了,“奴婢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如此,小主请细细思量。”
说着就要退下。
莺美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先留下,让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来,焦躁不定地在屋子里踱了好几圈,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孩子当然是生不了的,但莺美人突然想起这建章宫的传闻来,都说这里有婴灵闹事,到时候设法掉了胎,对外可以说是婴灵作祟。事情闹大了,传扬出去,也算是为陛下开脱了。
但是旋即,她又皱起了眉头,“可是即便如此,也只有几个月的安稳,没了孩子,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怎么会?”宝珠说,“听说小主与陛下跟前的何总管相熟,到时候就请他上奏陛下,重开选秀。那时新人入宫,小主却因为没了孩子,忧思过度病倒,宫中还会有谁注意您?”
莺美人如今万众瞩目,无非是因为宫里只有她一个新人。若是大选秀女充掖后宫,一次怎么也要选个十个八个,到时候宫里就热闹了,就是皇后,恐怕注意力也只会放在娇花一般的新人身上,哪里还会注意到她?
若能借着怀孕和滑胎两件事做文章,让位分再进一步,成为一宫主位,那就更安稳了。
到嫔这个位置,除非惹了皇帝厌弃,否则就是皇后也不能随意处置。至于圣眷,“小主能得幸一次,自然还有第二次。只要陛下念着这份旧情,就不会轻易厌弃您。”宝珠如是道。
莺美人想到自己能得宠幸,并非因为本人有多出众,乃是因为陛下那一点与越王争胜的心思。只要越王在一日,自己想必都不会有事,不由又高兴起来。
或许是因为宝珠果然有用,或许是因为未来的安排已经豁然开朗,莺美人忽然发现,与越王有牵扯,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在这宫中,她不是孤立无援。相信必要的时候,越王也不介意对她伸出援手,在后面推一把。
而且这种牵扯,就算暴露了也没关系,纵然陛下知道越王为她出手了又如何?恐怕只会更在意她。
让这对兄弟去争,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
桓羿的身体彻底好转,连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加上又来了几个新人,整个和光殿自然气象一新。
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桓羿出了孝,成总管便决定将这个年过得热闹丰盛一些,因此所有人都被支使得团团转,准备各种年下要用的东西,尤其是吃食。
甄凉不但要忙自己的事,还得去冯姑姑那边应卯。
之前几次帮忙,让冯姑姑彻底信任了她的能力,过年这样的大事,自然也要让她参谋一下才放心。
其实有旧例在,今年皇后推行节俭的话又已经说出去了,也没什么可增删的地方。可是冯姑姑已经习惯了她把事情办得漂亮的手段,便有些不满足。
若只要中庸,她也不会找甄凉了。
甄凉想了想,道,“新年是大事,不单是宫中,就是朝中也是如此。正月初一陛下要去祭天,又要开大朝会,晚上还要大宴群臣,皇后娘娘纵然在后宫里折腾出花儿来,陛下看不见,不也是枉然?”
难道辛苦一番,就真为了外人那几句面上儿情的夸赞?还不是要皇帝看在眼里,才是真的功绩。
说一千道一万,皇后再怎么贤良,一个“无子”就能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前朝后宫因此诟病的人不少,是她把事情办得再漂亮都没有用的。博这样的名声,才是费力不讨好。
冯姑姑闻言皱眉,“那依你说,又当如何?”
甄凉道,“上元节朝中放假,陛下不必为朝事烦心,正好松快松快。不如卯足了劲儿,把那日的宴会操持好。”
“有理。”冯姑姑眉头展开,笑道,“就是这样办。”
两人又商量着将具体的流程定了下来。按照甄凉的说法,既然要办,不如办得大一些,新奇一些。毕竟过了承熙三年,不光是桓羿出了孝,桓衍也同样如此。再说,他如今得了桓安,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恰好需要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展示自己的权威。
替主子们想到前头,是她们这些女官出头的方式。而替皇帝想到前面,则是皇后露脸的方式。
揣摩着皇帝的心意,提前将事情办好,办到他的心里去,这样效果才最好。等他吩咐了再办,那就落了下乘。
甄凉用的还是老一招。元宵节民间有赏灯会,就连城里都不禁夜,可以狂欢三日。宫中虽然要讲规矩,但这样的日子也可以放松一些,不如就照民间的风俗来,不必过分拘泥于身份。
既然不合规矩,那就是宫中以前没有过的。如今有了,就是头一份。
冯姑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甄凉也不多言,让她自己去细想,起身告辞了。
从尚食局出来,甄凉琢磨着这场宴会对桓羿来说有哪些可以利用之处,一路都低着头,冷不防险些撞了一个人,惊得连退好几步,抬头看见人,连忙福身行礼,“见过叶尚仪。”
“你是哪一局的?”叶尚仪说话慢条斯理,有一种上位者的从容,“这样冒冒失失,冲撞了我也就罢了,若是冲撞了贵人,焉能留你?”
“尚仪教训得是。”甄凉向来不与人争这样的强,低头道,“奴婢尚仪局司籍女史甄凉。”
便听叶尚仪嗤笑了一声,“你就是甄凉?原来是我名下的人,那我就不得不教教你规矩了。”
甄凉一听她的语气,便暗道不妙。
虽然她自认为入宫之后一直很安分,又一向与人为善,没有得罪过谁。但这宫里,总有人是不跟你讲道理的。
桓羿说得对,她纵然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也总有一些地方是顾及不到的。比如这位叶尚仪,上一世甄凉入宫时,早就已经没有这个人了,也不知道是在宫廷斗争中落败,还是行事不端被上头的人黜落。总而言之,甄凉对她的了解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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