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不能留在皇宫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张巧娘不可能不知道。
甄凉觉得自己要跟她谈谈了。
好在这段时间日日都去尚仪局点卯,金尚仪又看重她,尚仪局的女官们已经将她看作自己人了,甄凉要做个什么手脚,倒是很容易的。
借着向秀女们问话的机会,她终于不引人注目地单独见到了张巧娘。
谈话的地方,甄凉选在了一处亭子。这宫里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却也没有那么安全,到处都是眼睛,不可不防。
“见过姑姑。”张巧娘端正地向她行礼。
然而甄凉却并不打算给她缓冲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道,“我知道你的身份,巧奴。”
张巧娘愕然地抬起头看过来,面上一片雪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之中。
片刻后,她才微微颤抖着回过神来,垂下头避开甄凉的视线,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小女……不明白姑姑在说什么。”
“你明白。”甄凉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张巧娘腿一软,跪坐在了甄凉对面的石凳上,半晌才喃喃开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是要勒索你。”甄凉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想救你!你应该很清楚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怎么样吧?应该是我来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你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出宫之后就必须要回去‘夫人’身边。”
听到“夫人”这两个字,张巧娘瞪大了眼睛,看着甄凉,终于不再怀疑她是在诈自己,“你怎么知道!”
“这跟你没有关系。”甄凉盯着她,“你若是不想回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藏拙,想方设法留在宫里。”
“留下来又如何?”张巧娘反倒笑了,“姑姑既然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就更该知道他们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便是宫中又如何?一样逃不脱他们的视线,一样只能被当成傀儡摆布,替他们做事。”
“可是……”可是至少在宫里,你能活得像个人。
甄凉没有说出口。张巧娘比她想的更清醒,也更聪明,看得更通透。她不会不知道哪一个选择对应着什么样的结局,但她还是这么选了。
“我们这样的人,对那些人来说,是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什么人,都是一样的。”张巧娘又说,“姑姑该不会以为,入了宫锦衣玉食,又只要伺候皇帝一人,就比原本高贵了吧?”
后面这句话藏着几分尖锐的讥诮,不是甄凉认识的巧奴能说得出来的,却也给甄凉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原来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加清醒、明白。
这一刻,甄凉甚至在她平静的眸光里退缩了。
她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自大,因为重活一世,因为先知的优势,就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某个人吗?不知不觉,她也开始以从前的自己最讨厌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说话了。
“对不起……”她狼狈地移开视线。
“姑姑为何道歉?”张巧娘说,“应该是巧奴多谢姑姑这一番好意。”
甄凉闭了闭眼,冷静了一下,“但我还是想劝你留下来。”
“不必了。对我来说,在这里,在别处,一样都是炼狱。可是别人应该不这么想,既然如此,不如把机会留给她们。”张巧娘轻声道。
甄凉十分吃惊地盯着她,她没想到张巧娘选择放弃的理由竟然是这样。
她这时就已经将一切都想得清楚明白,甄凉竟有些不知道她上一世是怎么在那样的炼狱里坚持这么多年的。但是,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一世,巧奴会在关键时刻代替她受辱,几乎被折磨死了。
因为我还在意,而你已经不在意了吗?
难怪后来,终于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她脸上竟然是带着笑意的。那时甄凉以为她是糊涂了,在梦里看到了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也许,也许她只是因为自己终于解脱了而高兴。
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可是她没有选择自我了断。在可以活的时候,她仍旧努力地活着,直到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甄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窒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却发现眼泪已经干涸了,根本哭不出来。
原来难过到哭不出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等她反应过来,张巧娘又说,“我不知道姑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但是我劝姑姑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即使是我那些遭遇差不多的姐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保守秘密。如果可以,姑姑还是当做不知道吧。”
“不。”甄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嗓子干涩得厉害,说话时像是有砂纸在喉头摩擦,“已经知道的事,怎能能装作不知道呢?”
她抬起头,正视张巧娘,“对不起,之前是我看轻了你。可是巧娘,我依旧要劝你留下来。”
甄凉说着,抓住张巧娘的手,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你现在放弃,无非是把名额让给另一个人。这么多人,你也只能救这一个。留下来,我们一起努力,从根子上除掉那些人。这样,以后才不会有更多的女孩再跌入炼狱之中,不是吗?”
“怎么可能?”张巧娘下意识地摇头。
她是个悲观主义者,从上一辈子的经历就能看出。她虽然努力活着,努力帮助别人,临死之前还跟甄凉说,让她努力活下去,努力逃出去。可是,她其实根本不认为她们真的可以逃脱。
但是甄凉不这么想。
“为什么不可能?”她看着张巧娘,“他们根深叶茂,我们就把扎进地里的根全部挖出来,他们手眼通天,我们就将通天的枝蔓尽数砍断。这样就可以了。”
张巧娘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这种大逆不道之言,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连被甄凉握住的手都忘了收回去。
半晌,她的双目之中渐渐泛起神采,用力反握住了甄凉的手。
也许她依旧不认为她们可以做到,可是,可是,既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吧!哪怕最终只给对方带来一点损伤,一点就好。
她并不认识甄凉,在今天之前两人也只说过一句话。这样两个弱女子,突然要一起去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听起来明明是很荒谬的事,但不知为何,张巧娘心中却忽然畅快起来。
“我……我要怎么做?”她有些紧张地问。
“跟我说说你知道的消息吧,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甄凉道,“要先了解我们的敌人。”
张巧娘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甄凉,“我原本还在想,我们十个人一同入选,姑姑为何偏偏只找我说话。但若说这些消息,所有人中的确只有我才关心。”
很多人至今浑浑噩噩,还在为能够入宫而欢喜,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处境到底是什么样的。
“十个人?”甄凉也很吃惊,“我只认出了五个。”
于是张巧娘先将十个人的名字,连同背后的势力是谁都告诉了她。
说是姐妹,其实她们并不来自同一处。这世间,有人需要这些被调-教好的姑娘,就有无数个“夫人”做这一门生意。而这些姑娘们,长成之后,会被卖给富商、豪绅、世族、宦官……所有知道她们的存在又出得起价钱的客人。
这一回的十个人,就是江南的富商们分别从不同地方买来的。他们一共送了几十个人过来,剩下的,一部分是他们家中蓄养的歌舞伎,一部分是真正从旁支选出来的女孩。
张巧娘一路有意打探消息,早就已经摸清楚了这十个女孩各自的来历,不过,她们大多自己也说不明白,所以所知有限。
最大的收获,还是进京之后打探到的消息。
她们入京之后,并不是立刻被送进宫,而是在宫外住了两日。自然有人来跟那些护送她们上京的人交接,也有人过来警告她们这十个女孩子要老实听话。张巧娘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探听到了一些隐秘。
听说是江南的富商们给京城这边的一位桓总管送了大笔钱财,买通他里应外合,才促使皇帝改了政令。明面上,为了感谢皇帝的恩德,才献上这么多美人,实际上,是寄望于这些美人能有几个顺利留在宫里,站稳脚跟,而后自然可以替他们打探消息,吹皇帝的枕边风。
但是要让她们在宫里站稳脚跟,也须有人扶持。
江南路远,那些富商们的手伸不过来,京城这边的事,自然都是桓总管来处理。
“桓总管?”甄凉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异,“原来是他。”
“怎么了?”张巧娘问。
甄凉摇头,分析道,“不一定真的是他,也许只是障眼法。不过,也可能就是他,毕竟以后还是要交接各种消息的,对你们这些知情人,不必太过避讳。”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张巧娘听,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今天之前,甄凉跟桓安相处过一段时间,一度甚至觉得,此人既有才干,又有人格魅力,可惜不能为桓羿所用。
现在回想起这个念头,只觉得恶心。
实在是她被上辈子的事误导了。上辈子,从“夫人”那里买走她的也是一位富商,后来又被转手到了一位夏太监手中。夏太监是何荣的人,借助许多像甄凉这样的女子,帮着何荣在凤京织了一张密密的人脉网络,又大肆贪赃枉法、几乎是恶事做尽。
因为这段自身经历,甄凉便一直觉得那些人都是与何荣有关的。所以入宫之后才格外针对他,想要提前除去这个隐患。
可是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何荣会用的手段,桓安也会用。
是她想当然了。“夫人”是做生意的,自然不会只有一方恩客,谁有钱都能从她那里买到满意的货物。
所以她的想法是对的,必须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彻底除去。否则,只要罪恶孳生的温床还在,没有“夫人”也会有别的卖家,没有何荣桓安,也会有别的买家。有人买,有人卖,自然就会有无辜的女孩成为商品,堕入炼狱。
“姑姑在想什么?”张巧娘一句话,唤回了甄凉的神智。
“没什么。”她转移话题,“其实你比我还大几个月,不必叫我姑姑。我的名字是甄凉,你叫我阿凉就好。”
“还是叫姑姑吧。”张巧娘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不好。”
她现在还是秀女,让人知道与尚仪局的女官过从甚密,说不定又会生出波折。
“那你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叫一声姑娘吧。”甄凉只得道。其他人不熟也就罢了,熟悉的人,连和光殿的人也不敢叫她姑姑呢,不好给张巧娘破例。
“甄姑娘。”张巧娘干脆地改了口。
甄凉看看时间,便道,“你该回去了。眼下什么都不必想,先尽全力留下,我也会帮你的。”
“我知道了。”张巧娘站起来,又朝她行了个礼,认真地道,“甄姑娘,谢谢你。”
“不必谢。”甄凉知道她的意思,轻声道,“只是因为以前也有个人……帮过我。你要谢我,不如将来力所能及的时候,也帮一下别人。”
世间缘法这样奇妙,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刻断掉的缘分会不会某一天又突然续上,而此刻的举手之劳,或许就是他日的救命良药。
……
过去的事,虽然又揭开了一层真相,但也并没有困扰甄凉太久。
让她觉得棘手的是桓安。
以前甄凉也将桓安看作是敌人,但也许因为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欣赏,其实并不敌视他,就算将来桓安跟桓羿有一场争斗,但输赢并不妨碍这份观感。现在得知自己是瞎了眼,甄凉就有些无法忍受了。
可是,要对付桓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尤其如果把这种念头暴露在他面前,说不定还会给桓羿带来危险。
这件事甄凉一定要做,但她也不希望牵连到桓羿,影响到他的大计。可是她又不想将这件事告诉桓羿,因为一旦要说,必然要讲清楚来龙去脉。甄凉并不觉得遭遇了那样的痛苦与折磨,她就会低人一等,她也相信桓羿并不会介意这些,但她还是不想说。
她张不开口,也许是因为,希望能在他面前保持一个更加完美的形象。
哪怕……只是自己的非分之想。
甄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桓羿那种阳谋只适合他,她学的就是阴谋诡计,擅长的也是这些,最好还是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让别人去正面对上桓安,就算不能对付他,至少可以削弱他手中的力量。
至于人选……甄凉很快就将视线放在了如今在勤谨殿已经逐渐边缘化的何荣何总管。
都是一样恶心的人,正好叫他们狗咬狗。
但何荣现在的处境,有些不妙。明明是司礼监的总管太监,但是因为桓安的排挤和自己的不作为,他在勤谨殿已经快连位置都没有了。
倒也不是何荣不想争,只是他现在正为了凤京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顾不上。
说起来,这事还跟甄凉有关。
当初为了对付何荣,她设法让皇帝把潘德辉发配到了凤京,又暗暗透出消息,让他知道何荣似乎在凤京弄鬼。潘德辉到了那边,近水楼台,自然正好去调查。
后来桓羿又借着莺美人的口,将潘德辉在查他的事告诉了何荣。
本来是想把这件事闹大,两方斗法,何荣很难将所有消息都压下去。一旦事情暴露,彻查起来,他第一个跑不掉。桓衍那样的性子,绝不会容忍何荣继续活着,自然就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然而现在需要何荣来对付桓安了,甄凉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手段有点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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