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张户吏领着甄凉汇入这些人之中,半点波澜都没激起。
梁知州不在,负责迎接他们的是本州通判。这会儿,他正在介绍花园里的各种景致,段启明间或插一句话,都是说哪里跟从前一样,哪里又与之前不同了。
而穆少将军,则是一脸期待地看着站在段启明身边的女孩,似乎是希望她能够通过这种介绍,想起些什么。
甄凉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位段小姐跟她一样,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如今这是在故地重游,希望能激起她的回忆?
意识到这一点,甄凉心底立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这一刻之前,她并没有怀疑过这位段小姐的真假,毕竟段家人总不至于胆子大到用一个假的小姐来消遣穆家吧?一旦被识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当年“走失”的真相只有他们知道,现在把人“找回”也很正常。
可是这位段小姐竟然也什么都不记得,这就让甄凉忍不住怀疑了。
究竟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她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在作戏?
如果是这样,那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更多了。
段家和穆家早就闹翻了,已经多年不曾往来,如果不是这位段小姐,估计穆家也不会再认这么一门亲戚。段家“找回”段小姐,只是为了有一个跟穆家接触的理由?
这么费尽心思,必有所求。
而穆家手里握着的最重要的东西,自然就是军权。他们将银州城打造成了一处屏障,挡住了所有敌人!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甄凉忽然一震,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神情,露出了几分惊愕。幸而这会儿也没人注意到她,甄凉悄悄后退两步,退出了人群,靠着旁边的假山石愣愣出神。
这段时间,她深陷在自己的身世之秘之中,几乎想不起来正事,自然也就疏忽了许多东西。
穆家军世代镇守银州,至今已有百年了。而大魏立国才不到三十年,若不是当年穆平海将军的父亲深明大义,主动投向太-祖,说不定大魏根本无法拿下这座边境重镇。
可以想象,穆家携一州之地归降,□□自然也礼遇有加,所以他们这么肆意插手银州的政事,也没人管。
后来先帝登基,对穆家也是一样的态度。
所以银州名义上是属于朝廷的,但实际上朝廷对他没有多少掌控之力,在这里,是穆家说了算!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就连银州城的军民,也都视之为理所当然。
可是真的理所当然吗?至少如今勤谨殿里的天子,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上一世,就在两年之后,承熙六年,穆家军在跟草原作战时失利,一战损失数万精锐,甚至几乎丢掉了银州城。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上下大哗。借助这个机会,桓衍毫不犹豫地夺取了穆家的军权,派遣自己的心腹将领接手银州城的防卫,彻底将这座城池纳入了朝廷的掌控之中。
这是桓衍短短十几年帝王生涯之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所以曾经数度拿出来夸耀军功。但是跟在桓羿身边的甄凉更加清楚,实际上,整个承熙朝的政治糜烂,都是从这时开始的。
如果不是桓衍自毁长城,那时已经成了废人的桓羿,说不定根本找不到机会绝地翻身。
朝堂上的种种纷争可以暂时放一下,只说着一战的惨烈结果,就是甄凉这种只听说了数字的人,都不免心惊。
——除了数万能征善战的精锐士兵之外,这一战,穆平海战死,穆长征瞎了一直眼,断了一条胳膊,整个穆家从此一一蹶不振,至于银州百姓,能拉得开弓的青壮都上了战场,最后生还的不足五成。
从前,这些对甄凉而言,只是记载在文书上的数字,已经过去了的事,无可更改,所以她也没有多想过。
但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些纸面上牺牲的数字,都还是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而她也终于意识到,这件事里,恐怕藏着许多隐秘。
其中最令人不解的,就是穆家的失利。最后调查的结果是,穆平海误判军机,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但是现在甄凉却开始怀疑,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隐情?
桓衍想要收回军权,收回银州,这念头肯定不是第一天有。就像他想对江南动手,除了桓安的帮助之外,他之前也往江南派了不少人,才能如此顺利地做成这件事。
安知他在银州,就没有别的安排?
至少甄凉看这对突然送上门来的兄妹,就觉得十分可疑。
如果这个段小姐不是真的,那么段家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将一双子女送到银州城来,指向性就相当明显了。
而且更微妙的是,段崇文也正在江南。虽然没有具体的情报,但是按照桓羿之前的判断,他应该是早就站在了桓衍那一边的。现在想来,说不定他就是桓衍安插到江南去的一枚棋子,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能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不但有机会改写那段惨烈的过往,更有可能为桓羿招揽到穆家这样的助力!
想到正事,甄凉那些忐忑不安就都尽数消失了。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涉及到桓羿,涉及到数十万人的生死存亡。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整理完了心情,甄凉收拢思绪,站直了身体,正准备走来,眼角余光瞥到自己靠着的这块假山石,不由微微一怔。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这块石头的上半部分好像一只昂首的鸟儿。
这个念头一出现,一幅有些模糊的画面就突然出现在了甄凉的脑海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拍着这块石头对她说,“记住了吧?就是这块长得像鸟儿的石头。”然后少年拿起铁锹,在这块石头下面挖了个坑,将一个做工精致的铁盒子埋了进去。
这画面一闪而逝,又太过模糊,甄凉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清楚,结果头突然疼了起来,就像是有人拿着钻头在里面凿。
甄凉抬手捂住额头,半晌才缓过来。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石头底部,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那画面影响而产生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一处的土壤确实跟旁边不大相同。
那到底是什么?是错觉,还是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
要证明这一点,也很简单,只要在石头底部挖一下就知道了。
就在甄凉出神时,那边人群已经走出去了很远,突然骚动起来。甄凉被惊动,猛地收紧拳头,又看了一眼石头底部的位置,这才举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见,那位段小姐也正一脸难受地捧着头,穆长征和段启明一人一边扶着她,脸上俱是担忧。
过了一会儿,段小姐放下手,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我没事。”
人群顿时松了一口气,而段启明则是期待地看向段小姐,问,“妹妹,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好像是……”段小姐脸上的表情不太确定,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处空地,“我记得这里似乎有一株桃树,怎么不见了?”
听见这话,穆长征脸上瞬间迸出惊喜的神色,放柔了语气道,“是,这里原本有一株桃树。只是后来有一任知州大人不喜桃树,觉得有些妨碍视线,就将之斫了。”
这种小事,他原本是不在意的,但这会儿想起自己从前总领着表妹在桃树下玩耍,便也有些埋怨那位大人不懂趣味,并且琢磨着是否要在这里再种一株桃树。
也不过三五年,就长起来了,也许将来他的孩子和表妹的孩子,还能继续在这树下玩耍?
不过旋即穆长征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如今这州府的长官姓梁,他们穆家就是再霸道,也不可能把人赶出去,再让亲戚住进来。既然不能煮,那也就没必要折腾这些了。
倒是可以在表妹住的院子里,种上一株。只是不知道她能在这里留多久,是否能等到桃树长成的那一日。
因为段小姐在回想起那段记忆之后,就表现得精力不济的样子,穆长征就主动提出先送他们回去休息。今日把人带来,本来就是想看看熟悉的环境是否能刺激表妹的记忆,如今她果然想起来了,穆长征对她的身份再无怀疑,自然也就更加体贴周到。
于是一群人又簇拥着,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只是上马之前,穆长征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之中恢复过来,意识到那位行商的事还没有处理,所以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还有公事要找梁知州,让段启明先带着段小姐回去。
然后他转回府衙,摆手让其他人都散了,单留下一个跑腿的衙役。
等人都走了,他才问,“那个行商今日也来了?”
“来了。”衙役回道,“跟张户吏接了头,不过张户吏在库房翻了许久,最后却什么都没拿走,想是没找到她要的东西。”
穆长征点点头,又问,“他人呢,走了吗?”
“没有。方才众人都跟着出来了,她倒是独自留在了花园里。”衙役回道。
穆长征挑了挑眉,“那我去会会他。”
这会儿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很,倒是个说话的地方。该看的也看了,穆长征打算收网,把人抓起来问话,弄明白他的目的。不过这种事,把人带回营中或是将军府都不合适,倒不如就在这里问明白。
他进了花园,很快就循着响动找到了人。
然而一看到人,穆长征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顿住,脸上也露出几分惊愕。
他之前只听下面的人说是个商人,就以为是个男子,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然而真正让他愕然的不是这个,而是此刻,那姑娘正蹲在一块假山石旁边,用一柄匕首将石头底部的泥土刨开,挖出了埋在那里的一个铁皮盒子!
十多年前,穆长征正是少年时代,整日想的是上阵杀敌,偏偏家里人却让他来带孩子。一开始,穆长征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本来已经男女有别,年龄还差这么多,他哪里耐烦应付这些?
然而小表妹虽然年幼,却是古灵精怪,各种鬼主意一会儿一个,没多久两人就投契了起来,在府中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个铁皮盒子,就是他们一起埋下的。
那是他刚给表妹讲了一个藏宝的故事,于是小姑娘就将自己最宝贝的几样东西放进盒子里,说要将之藏起来,说不定百年之后被人发现,又是一个传奇故事。
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自从表妹走失之后,全家人都对她的事讳莫如深,而穆长征也如愿进入军中,几番出生入死才终于站稳了脚跟。过去那些往事,就像是心底细细的涟漪,早就已经消散不见了,他也彻底忘记自己还陪着小姑娘做过这样的傻事。
但是现在,这盒子被人挖出来了。
不是那个被启明表弟带回来的“表妹”挖出来的,而是眼前这个来历身份都成迷,说是商人,但看起来却更像大家闺秀的女孩。
穆长征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上前一步。
直到对方将泥土中埋藏着的盒子取出,突然转头朝他看了过来,穆长征才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他脑子里的思绪还很乱,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甄凉将那个盒子拿在手里,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我叫甄凉。”她在穆长征面前站定,笑着道,“长征哥哥,别来无恙。”
“你是素馨妹妹?”穆长征还是有点不敢认。
他本来相信段启明带来的那个就是当年走失的表妹,因为她身上有胎记,而且段家人总不会认错人。然而现在看到甄凉做的事情,他却不能确定了。可是他更不敢随便猜测甄凉的身份,生怕再次失望。
甄凉摇了摇头,“不,我是甄凉。”
穆长征刚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准备追问,就听她说,“少将军,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你的素馨妹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长征神色震动,连忙追问。
“别怕,她没有死。”甄凉说,“但也不算活着。至少,现在活着的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段素馨了。”
太迟了,这个消息来迟了两世。
无论是现在的甄凉,还是上一世那个“琼奴”,都注定了不可能再回到原本的命运里,去做段素馨。
穆长征听懂了她的话。
他不知道她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只能审慎地、仔细地将她打量了一遍,似乎是想将她现在的形象刻入眼底,最后才艰难地开口,“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甄凉一手托着那个巴掌大小的铁盒子,递到穆长征面前。
“木簪、草蜻蜓,香包和十二月花的银锞子。”她说。
穆长征亲眼看着她将盒子从泥里挖出来,当然也知道,她从头到尾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但里面放着的东西,她都说出来了。
木簪是姑姑的遗物,草蜻蜓是他编了哄她的,香包是她自己做的,为此将手指扎得全是窟窿,银锞子,是过年时母亲特意为她打的,一个不错。
穆长征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无论如何,我始终都是你的长征哥哥。”他说。相较于院子里种了一株桃树这种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当然是只有他和她知道的秘密,更能证明对方的身份。
听到这句话,甄凉猛地转过身去,用帕子捂住嘴,发出无声啜泣。
这让穆长征有些无措。无论是之前那个“段素馨”,还是眼前这个甄凉,哭起来他都是没有办法的。面对“段素馨”的时候,穆长征还会因为感觉别扭而暗暗腹诽,可是现在对着甄凉,他脑海里简直一片空白。
然而不过几息之间,甄凉已经收敛起了所有情绪,转回来时,除了眼圈微红,看不出半点异样。
她如果真的哭了,穆长征会觉得无措,可是她表现得这样懂事,连眼泪都要克制,穆长征反而终于感觉到了心疼。
如果不是吃了太多的苦,如果不是经历了太多的事,又怎么会是这样的表现?
可是甄凉没有表现出来,他就更不能问。
好在甄凉很快打破了沉默,“少将军心里应该还有很多疑惑,但这件事也是说来话长,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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