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横姿
阿妈和长辈们都没提过,为什么她阿爸因为打架被人打破头死了,而家里却不找打人的要个公道。
方秋椒知道,那其中必有隐情。而且十有八九,是自家理亏。不然怎么白白没了一条人命,却不追究呢?
可就像阿妈刚刚问的,一个活该被打死的人,会死不瞑目吗?
相框前方的不远处,柴英秀抓着何秀珍,含泪要个答案。
“妈!你告诉我,爱国为什么会死不瞑目?你们不是说,不知道脑袋那一下是谁打的吗?!”
方爱国出事时,柴英秀没有第一时间赶过去,后面才被告知方爱国人没了。
当时她得了风寒,老两口说是因为她生病,加上一时情急没顾得叫她。
方大明和何秀珍可是亲爹妈,也不见过分偏袒老大,老两口情真意切地哭着解释,加上柴英秀那时实在难过,当然都信了。
可如今心里起了疑,柴英秀便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她知道,自己就像是找茬的。但她没办法不找茬,因为她始终都不肯信,她的爱国会在酒后爬别的女人的床!
回应柴英秀的,不是老太太的回答,是“哐当”一声门响。
方大明推开门,面带急色,吼道:“老婆子!你干嘛呢?!”
孙女儿捧着儿子的遗像,地上一堆纸钱灰,还躺着两个布娃娃,加上儿媳妇抓着老妻,一切混乱得让方大明头疼。
但他一直知道老妻的心事,所以出现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住老妻。
接着方大明上前,将何秀珍的一条胳膊抓住:“你闹什么?回家睡觉去,天天睡不着,别把梦里的事当真了。”
柴英秀看向他,也问道:“爸!妈说打死爱国的是贾麻子,爱国死不瞑目?”
“爸,你告诉我,当年到底是不是你们跟我说的那样!”
柴英秀双目含泪,声音激动,震得院门口的方倩秀都不敢进院子。
方秋椒被感染得眼眶一红,她单手托好黑白相框,走到方大明和何秀珍面前,一只手扶住柴英秀。
方秋椒看着至亲的两位长辈:“爷爷奶奶,我阿爸看着呢。”
“就告诉我阿妈,为什么我阿爸会爱不瞑目?我们家不追究,不是他理亏吗?理亏又为什么会说死不瞑目?”
“爸、妈!爱国看着呢!”
柴英秀拿过方秋椒手里的黑白相框,放到二老面前。
方大明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但飞快消失不见。
他看着柴英秀:“没什么,就是你妈想爱国了。椒椒在厨艺上这么出息,让她想起了爱国以前出息的时候。”
柴英秀听完老爷子斩钉截铁的解释,一下子崩了。
她像是突然失去力气,肩膀软软地耷拉下去,目光死寂。
方秋椒没有听爷爷的话,她紧盯着奶奶何秀珍。
如果真的有问题,面上一派冷静的爷爷肯定不会松口。他若是肯明说,早就说了。
反倒是看起来神神叨叨的奶奶,或许是个突破口。
方秋椒盯着奶奶何秀珍,她从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中,翻出父亲的笑脸。
然后脸上挤出那样一个温和的笑,学着父亲的口吻唤道:“妈,我给你挑……”
何秀珍眼中,孙女的脸和去世儿子的脸重合,诡异怖人。
她尖叫一声,蹲下去,抱住头:“妈对不住你!妈不该帮老大瞒着的,可是妈只有两个儿子啊。没了你,再没了老大,我和你爸又老了,两大家子的人,要怎么活?!”
她一边惊恐地说着话,眼神还惧怕地左右飘晃,在儿子的遗照和孙女的脸上打转。
方秋椒听到这里,再转头望向爷爷方大明。
方大明站在何秀珍身边,眉头拧得死紧。
他因为农活晒得黝黑苍老的面上,表情是方秋椒看不透的沉默。
他弯下腰,拉扯老妻:“你别怕,不是老二。不是他。”
何秀珍哪里肯听。
她惊惶道:“就是老二,刚刚老二都叫我了!他知道担子重,我挑不动……”
伴随着旧日的话语,何秀珍想起小儿子生前的体贴,眼中流下两行长泪。
柴英秀抱着方爱国的遗像,哭得不成样子,崩溃地坐在地上。
“爱国啊,你爸妈好狠的心啊!你死得那么冤,我们家却没个声响,别人背地里不知道别怎么说你呢。他们忍了十多年,整整十多年,看着你死了都背着黑锅……”
一个寡妇,三个孩子,日子是怎么苦过来的,只有自家人清楚。
纵有亲戚、乡邻偶尔帮忙,可外人能帮得了多少?能帮得了几处?
外人顶多只知道你鞋上打了补丁,哪里知道你鞋底都磨穿了,脚底板下已血肉模糊呢?
柴英秀想着这十来年的苦,再想着十来年对亡夫的怨,想到自己全家十来年对着隔壁一家的感激,甚至是女儿对堂姐方倩秀小处上的回回忍让……
每一件事,都觉得多了把刀在她心头剜肉!
最后那一道道,都变成了她眼底的恨。
她恨意目光的尽头,是方大明和崩溃大哭的何秀珍。
柴英秀深深地望了老夫妻一眼,对着女儿喊道:“椒椒,我们去找老书记!就敲着我们家的秤盘子去。”
秤盘子是薄薄的铁皮,一敲就当啷当啷地响。
若是一路敲着去,只怕转眼的功夫,整个村都知道这事了。有大事时,也有敲秤盘子的□□俗。
方大明显然想不到一向柔弱的儿媳竟如此很绝。
他望向柴英秀:“英秀,哪里到了这个地步?爱国走了的这十多年,老头子和老婆子也对你们照顾颇多,向来都是压着老大家的帮衬你们家。”
“十多年来,每回都这样啊!”方大明先强调了好,再柔声劝道,“家里事就家里解决,你想要个什么结果,我都尽量调和,满足你,行不行?”
最后方大明看一眼哭泣不止的老妻,哀声恳求儿媳妇:“英秀啊,没必要闹得整个家都散了吧?”
柴英秀坐在地上,高高举起装着丈夫方爱国遗像的相框:“我就想他走得清清白白!”
黑白照片里的人只会笑,可方秋椒却觉得那笑此刻如此讽刺。
方秋椒放下背篓,听从她阿妈的话。
跑进屋解下秤上的秤盘子,小小的秤砣往上一敲。
沉沉的“当啷”一声响起
柴英秀哭着爬起来,要往门外走。
方倩秀从怔楞中回神,冲进门里,飞快地栓上方秋椒家的院门。
她看着满面决绝的柴英秀,颤声劝道:“二婶,你别冲动!冷静冷静,你这么闹,都没个好结果啊。”
“我爸对你们家还不好么?多少次,我妈都跟他吵,可他都不管不顾的!”
“方夏和椒椒被埋在山石里,大雨天的,是我爸带着人去找到的!那种天气,但凡有个意外,他人也要没了。”
见柴英秀步子不停,方秋椒手里敲的东西还很响。方倩秀气道:“你们都没有一点良心的吗?!非要逼死我阿爸,逼得我家完蛋!”
兄弟的人名担在头上,已经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情义上就过不去。
方秋椒上前一步,一把推开挡路的方倩秀。
然后她抽开门闩,护着柴英秀先出去。
方倩秀被推开到一边,撞到带石子的土墙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方倩秀眼里有害怕,但竟然还有埋怨。
方秋椒觉得实在可笑,她冷着脸道破关键:“死的不是你爸!”
从奶奶何秀珍的口里,方秋椒已经听明白了,她爸十有八九是给大伯背了黑锅。
想到自己感激了大伯、爷奶十来年,方秋椒就觉得胸口一股子血腥味涌上来。
是他们想要的善意、帮助、甚至怜悯吗?!
那是过错方本来就该做的事。甚至于,她的父亲可能本不会离世……其中还不知道有什么蹊跷呢。
事到如今,她们家要抓住奶奶何秀珍崩溃的这个时间点,让真相大白!
“阿妈,我们走。”
方秋椒果决地转身,跟上柴英秀。
身后是方大明呼喊的声音
“椒椒!你是个懂事孩子,别听你妈的……”
方秋椒没有回头看他。这个她回来路上还惦记着晚点做了猪蹄,一定要送过去给他尝尝的,她心里的好爷爷。
她脚步坚定,手里的秤盘子被敲响。
田翠翠第一个出来,纳闷道:“椒椒,怎么了?”
然后田翠翠看见柴英秀手里的黑白相框,整个人呆住。
田翠翠和方秋椒是同龄人,她不知道敲秤盘子是个什么□□俗,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从方秋椒母女身上感受到一种哀痛。以至于她只问了一句,便不忍再多嘴。
田翠翠的妈也在家,随后探出头来,惊得嘴巴大张。
她倒是知道□□俗,小声对田翠翠解释了句,便跟了上去。
一路到老书记家门口,跟着的村里人已有了许多。
老书记田思明从家里走出来,慌张地问:“这是怎么了?!”
老人家望着柴英秀怀里捧着的相框,面色惊诧。
田思明嘴唇动了动,问道:“英秀啊,是爱国的事?”
田思明做了几十年书记,为人最是公正,对方秋椒家困难时也照拂过,就像村里人心中的包青天。
柴英秀看着他,闭上眼,眼泪从面上滑下。
“是我家爱国的事。老太太开口了,当年不是爱国喝醉做错了事,才被人打破头没了命,我家爱国是无辜枉死的。”
田思明还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家老太太?她这些日子精神不太好,是不是……”
方秋椒道:“她以为我爸上我和秀秀的身了!被吓得不行。今天我送我妈回来,撞到在烧绣了我和秀秀名字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