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池影
“对不起,凌凌……”
他紧扣着臂膀,下颌不断摩挲着女孩儿的发,心疼得难以言喻。
自幼时起,他便没有共情的能力。
他感觉不到旁人的悲欢妒恨,更不会产生这种他认为多余的情绪,然而现在,看到她哀痛至极却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自责和愧疚忽然像积攒多年而翻涌的浪,一波一波涌上了心头。
如果不是他,那人根本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慕凌根本不会失去父母,不必千辛万苦一个人艰险奋斗,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支撑。
他早该坦白这些,而不是怕她知道这些会疏离怨恨地离开自己,自私地选择隐瞒……
沉默中,房间内?剩女孩儿压抑的呜咽声起伏。
池郁掌心松了又紧,措词犹豫半晌,正准备说些什么,女孩儿忽然抽泣着抬起泪眼。
“我爹爹他……现在在哪里?”
她问的是尸骨,池郁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在魔渊。”
当时帝族人到处搜捕,他们根本没机会靠近,等躲避了数日找到那人残余的尸骨,已是几日之后,情急之下回族顾念女儿的慕夫人,自然也没能回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那一次他难得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主动找地方一手一把土地收敛安葬了那人,才拖着伤体离开。
现在回想,还好当时那么做了……
池郁叹息着抚了抚女孩儿发丝,听她说要找时间去祭拜亡父,自然颔首应下,等过了几息,他忐忑片刻,忍不住试探着问。
“凌凌,你……不怪我么?”
“……”
慕凌沉默半晌,缓缓摇头,“怪不得你。”
“被动承受的错误,不该由你来承担,况且以当时的情况,就算换作其它人,爹爹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一向如此。”
这也是娘亲一直欣赏仰慕爹爹的地方,为此,娘亲不顾外祖阻挠坚决与爹爹一起锄强扶弱,救助了一次又一次边城百姓,才会获得这么多好评,晋升飞快。
而爹娘也曾背着她一再感叹过不该盲从帝令,连累那么多无辜百姓,但既然选择入了龙卫投效苍龙,皇权之下,谁也没有办法。
恨?恨,当时她还懵懂无知,不但帮不上忙,还害得母亲因为自己永远留在了慕家那座吃人的大宅……
慕凌心头微涩,垂头抚-摸着玉扣斑驳的裂纹,眼神留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下心头难言的哀意,缓缓收起玉扣。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忙吧,不用特地留着陪我。”
“我……”
池郁欲言又止,想想今日所言之事确实对她影响有些大,多少也要给她点时间消化,便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宮务事,你先休息休息,嗯?”
说完,垂首抚了抚她略微有些红肿的眼,最后轻拥了下,才松开手。
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池郁回头看着女孩儿站在门前垂首抚着木盒的温柔侧影,心头话语百转千翻,最终化作心软如棉的一吻。
“凌凌,我很庆幸……”
庆幸你能相信我,愿意留在我身边……
池郁牵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心头久压的不安随着步伐逐渐远去,他却不知,此刻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相拥,却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眷恋的画面……
第91章
夜深,靖王府灯火逐渐转暗,忙活了一整日,王府众人脸上却仍带着笑容,时不时传来几句‘传位、称帝’的字眼。
是啊,池郁就要登王称帝了。
当初察觉慕家的阴谋后,为了摆脱控制、追查爹娘的死因,她毅然踏入苍龙学府,继而来到皇城追溯源头。那时候,池郁还是个刚从魔渊爬出来的阴郁少年,蛮横,沉晦,不懂人情。
没想到才几年时间,慕家人入狱的入狱、逃亡的逃亡,至尊那位卧榻不起、帝后母子亦沦落囚牢,似乎能报的仇都有意无意被解决,他站上了至高位。
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她只感觉有些茫然。
她以后真的要嫁入皇宫,做万花丛里的一抹娇花,与她人共享所爱么?
慕凌垂下眼帘,抿唇不语。
尽管池郁承诺过以后只有她一人,也是豁出性命才能走到今天,自个亦做过各种心理准备,自我开解,可当事情真的面临眼下时,她又忍不住退缩,本能地抗拒。
毕竟是帝族所在的皇宫啊,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爹娘都是因为皇权帝族而枉死,虽说她信任池郁,不会质疑责怪他,可让她住进仇人宫院,成为帝族一员,她做不到……
夜风自窗边徐徐吹过,慕凌辗转迷惘了一夜,好容易作出决定,却被告知池郁事务繁忙,让她先在府里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十多日时间眨眼间转瞬而逝,这日,慕凌照常穿戴整齐出门,首辅的请帖忽然不期而至。
彼时她已经行至炼药阁,诧然听闻戚首辅亲自遣人邀请她会面一叙,慕凌讶异之余又有些犹豫。
戚真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三朝元老,世代文臣,即便是卧榻那位帝王亦对他器重有加,听闻这次池郁能这么顺利复位出狱,其中自然少不了他的帮忙。
左右炼药阁无事,先前人为制造的魔患也早已自从犯口中逼问出了解药之法,慕凌略一思索,最终点头应允。
请帖上注明的地址就在炼药阁附近茶楼间,还特地迁就她时间约在了傍晚,慕凌到的时候,隔间里已经正坐着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见她到来,男子温和颔首,“来了啊,坐。”
说着抬手命侍者奉茶,他眼角带笑,言行间虽带着天然的上位者之风,却并没有以势压人,反而温和得如同寻常长辈。
慕凌不由放低几分防备,客气请问,“不知大人邀请民女是何用意?”难道是池郁出了事?还是说……
不怪她多想,这几日池郁除了第一日在朝堂出现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露面,即便是传音送物也是命人代为传递,戚真贵为首辅,却屈尊降贵找上她,很难排除关于池郁之外的可能性。
“不必如此紧张。”
见她一副疏离防备的样子,戚真不由笑了笑。
“说来本辅当年也曾教导过池郁一阵子,既然你二人已有婚约,你便同他一样唤我先生好了。”
“婚约?”慕凌诧然。
“你不知道么,下旨传位当日,池郁亲自向帝尊求来了一纸婚约……呵,瞧我,年纪一大就糊涂,这话该由他亲自告诉你。”
戚真感慨一叹,而后安慰道,“传位之际事务繁多,这几日没有见到的话,不必担忧,我今日也是顺道过来一看。”
说顺道还真是顺道,戚真倒没什么首辅的架子,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便起身离开,仿佛今天见到的只是同族后辈,例行关怀一下。
慕凌行至窗边相送的时候,无意瞥到楼下娇俏而立的一道身影,那是戚家出了名的闺秀嫡女,看到戚真便亲密挽上他胳膊,边笑边说着什么。
附近侯立的侍女们羡慕地窃窃私语。
“戚小姐果然跟传闻一样平易近人啊,长得真好看!”
“这样的人做太子妃都够格了,也不知道戚家那边是什么想法,这么久都没有定下一家。”
“说不定是在等着那位……不过以戚小姐的家世才貌,要什么郎君没有,你可别瞎操心了,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
这弯弯绕绕敲打的,看来她还是太嫩了。
慕凌收回眼神,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缓缓下楼。
帝宮偏殿,宦官禀完外头传来的消息,瑟瑟发抖地等候着回话。
“他亲自去见的人?”
暗色帷幔内传出的声音极为冷淡。
宦官猜不透这话里面的情绪,只得硬着头皮应是,“首辅进去也就盏茶时间,之后便携同其女造访书院,看起来似乎是顺道而为……”
“顺道而为?”
不过是借着警醒他罢了,离那个位子越近,这老东西真是越发坐不住了。
帷幔后传来一声低哂,良久,其内凌空送出来一张令牌。
“去王府请她过来,请至……扶摇宮。”
扶摇宮?那不是给未来王后预留的地儿么?
宦官瞳孔微张,没等他反应过来,虚空忽然现出一道凌厉身影,接着令牌便恭敬退了出去,意识到里面不是同自个发话,宦官心底一激灵,赶忙行礼往外退。
脚步声一散,空气中隐藏的浓郁魔气便如潮水般透过帷幔渐渐往书案后涌去,池郁抬起头,看着自个手上半消未消的墨色鳞片,深深沉着眼。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偏偏这个时候发作,前有狼后有虎,群臣还没完全镇压下来,戚真就耐不住出了手,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要逼他坐上那个位子么?
不敢对上景德帝,就等着他来杀?
池郁紧咬着牙关,长满墨鳞的手背松了又紧,一次一次掠过杀念。
可是不能,在不能控制好体内的魔气,确保没有人能伤害到她之前,决不能轻举妄动……
“主上,那几人看押数日一直不肯开口,今日已有一人坚持不住咬了舌,您看,还要留着么?”
门外忽然响起另一名暗卫的声音,池郁拧了拧眉,恍惚想起数日前梅园确实拔了几颗暗桩,关押地还离着魔池不远。
“不用审了,拖了喂狗。”
话毕,帷幔后身影一空,殿内重归沉寂。
半刻钟时间,慕凌这边便收到了宮行令,随行女官告诉她,靖王念她心切,特地送来了出入令牌,请她入宫小住,换洗用物也已经命人帮她打点准备完毕了,就等着她上轿。
说起来自表明心意后,池郁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边界线,还是头一次这么不容拒绝地越过她发布命令,虽然说手上的令牌可在帝宮畅行无阻,并没有拘禁她的自由,可事实当真如此简单么。
慕凌蹙眉看了看暗五,对方瞄了对面的黑衣护卫一眼,点点头,证明是认识的。
疑虑打消,慕凌眼底的防备渐收,左右迟早都要见面说清楚,慕凌思索几息,当下也没再拒绝,缓缓上了轿。
宮深夜重,踏进宫门的时间沉寂而缓慢,车轿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座安静清雅的偏殿门前停了下来。
人安全送到,护卫以及女官们悉数退去,随行宫女仔细给慕凌讲了讲这里边的大概情况,见她兴致不高,也自觉退到了门外。
慕凌静静打量着殿里的一切,顺便思捋首辅是否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联,没想到人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个陌生宫女。
“慕姑娘,殿下抱恙未能前来,还请姑娘移步梅园一叙。”
宫女行完礼便垂头站在一旁等待回话,慕凌不由蹙眉。
“他生病了?怎么回事?”而且,不是说明天才见么?
“奴婢不知,殿下只命奴等前来,并未说其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