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缮性
——燕王建府至今,首次举宴,燕王妃隆重登场,且得用心着呢!
故而,举宴那天,日头才过中天,王府门外已是有车马成行地相候着。这倒是个明见之举,真等得开宴的晡时,王府门前的大路已是车水马龙,堵塞难行。
宾客们在门口下了马车,自侧门步入王府,跟着下人的指引,三两成行地朝着东面行去。
时在岁末,万物萧条,少了花木点缀,道路越显空旷,两侧松柏也越发冷肃。而王府的下人虽说恭敬有礼,但也实在称不上热情。初入府时,几行宾客还能说笑几句,但走了一阵,便不自觉地叫着安静所感染,放低了声音。
这样的安静没来由地就叫人心里发慌。所幸,半刻钟的步程后,这种安静就被一阵曲乐声打破。
穿过一条长廊,绕过一个角楼,便见得一面湖泊,正是王府的东湖。这个时节,湖水已结成冰面,映照着灿灿日光,远处是山雾渺渺的岚山,近处是霜雪压枝的枯柳。
东湖的东西两侧都向着湖中心延伸出五六丈长的桥廊,桥廊尽头处各连着一座高台水榭,东侧唤映日台,西侧的唤洗月榭。洗月映日隔着十丈余的湖面两两相望。
两处水榭的平台上都有伶人在奏乐,两处乐曲声交错,却不显杂乱,互为编织,袅袅成曲。
到了东湖前,宾客就开始分流,男宾、女宾分往东西两侧的水榭行去。廊桥、台榭都是近日新建的,走近了隐隐约约还能闻到新漆的桐油气味。
映日台处,萧彻端坐首座,每个入内的男宾都要去他面前拜见。
萧彻唇含微笑,神色温和,也不见如何威严,但无论何等样的来宾走到他的面前都不禁规行矩步,不敢多言。索性他手下的两位长史,乐逸放纵,岑思远恭谨,但皆是能交游的人,这才不叫宴中气氛过于拘谨冷淡。
不过别人怕他,令奕却是不怕。
令奕远眺了对面的洗月榭几眼,起身走到萧彻身侧,皱着眉问:“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这四面透风的,哪怕烧了炭火,都冷得厉害,七娘前阵才病愈,回头别是又病一场。”
“正巧赶上了东湖结冰,七娘想看冰嬉,非要挑在了这里。”
“你不拦她?”
“对面的洗月榭已添上了帘屏,水榭里的炭炉是我们这边的好几倍,七娘身上还套着两层裘衣,我也遣人看着她了。一会赶在晚霜前早些散了宴,想是无碍的。”
萧彻答得这么细致,显是早有留意。
令奕愣了一下,他转头看了看座下的满堂觥筹,又回头看了看萧彻,语气复杂道:“你素来不喜宴乐,不曾想今日居然也会出面举宴。”
令奕与萧彻少时是在同一顶军帐里睡过半年,两人对彼此不可谓不了解。萧彻惯来是觉得宴会玩乐毫无意义,于是开府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办过一场宴会,即使是旁人邀宴,他多是让手下的人出面打发,便是偶有出席,也不过是露个面便匆匆而去。
萧彻云淡风轻道:“七娘初入王府,多的是盯着她看的人,我总该是要为她撑腰的。”
令奕看了他一阵,端起他案上的玉白瓷酒壶斟了两杯酒,他执起一杯,朝萧彻举了举。
“你娶七娘时,我不在雍京,错过了同你敬酒,不若今日补上。”
萧彻端起另一杯,同他的酒杯轻轻撞了撞,语含轻笑:“自当奉陪。”
萧彻与令奕对酌时,令嘉正在单凤娘、段大夫人的陪同下,相继接见各位女眷。
令嘉虽生在范阳,但她幼时多病常居家中,长大后又留在了雍京,十年间只回过范阳几次,故而对范阳人家显得有些陌生。
但她不认得人家,却不妨碍人家认得她。
傅家在令嘉祖辈虽然全军覆没,但三代以上的姻亲却是遍布北地。更别说令嘉母家张氏也是河间府的历代名门,莫说同在河北一道,便是偏僻如琼州说不得她都有亲戚。
于是乎大家各自拿出族谱来扒一扒,就发现这家是婶婶,那家是侄女,总有些说道的亲戚渊源。真细究起来,场上的女眷还能寻出令嘉的孙辈来。
令嘉同那年龄只比她小一岁的外八道的表侄孙女打了个照面,叹笑道:“五服之外果然还是该各论各的。朱娘子同我年岁相近,真让她唤我姑祖,怕是我俩都要羞死了。”
朱娘子却道:“既是不论亲戚,那我不若唤王妃姐姐。我一直想要个像王妃这样美貌可亲的姐妹呢!”
这位朱娘子生得两腮丰润,娇俏中带着几分未消的稚气,笑语说来只让人觉得天真又可爱。
令嘉弯了弯唇,只说道:“朱娘子倒是可人,我倒是和朱娘子相反呢。我自来不爱姐姐妹妹来同分我爹娘的,所幸观音娘娘谅解,也没再给我送个妹妹什么的。”
朱娘子阅历不够,脸上的笑霎时就僵住了。
就在左侧次座陪座的段英有些怜悯这位朱娘子,傅令嘉唇齿伶俐,刻薄起人来自也是格外锋利。
所幸朱娘子的母亲给力,将她拖到身侧,若无其事地笑道:“似王妃这般韶秀出众的人物,寻常的人才来做王妃的姐妹怕都要黯然无色,想是观音娘娘也知道这点,这才如了王妃的愿呢。”
令嘉笑了笑,这番口舌就算过去了。
朱夫人带着女儿下去之后,令嘉左侧的单凤娘低语道:“朱娘子思慕王爷。”
令嘉唇边笑意不减:“这么多人过来,居然只她一个,我反倒有些惊讶。京中思慕殿下的女郎数不胜数,相较之下,竟是范阳的女郎更自矜一些。”
单凤娘抽了抽唇角,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倒是段大夫人替萧彻的魅力辩解道:“王妃说错了,并非是范阳的女郎自矜,而王爷身居高位,甚少出游,平日里不是在王府,便是在军营。这里的女眷真正亲眼见过他的还不足十一之数。朱娘子怕是仗着其父的便利,才见过王爷。”
这位朱娘子的父亲是范阳府知府,官不算高,上头还有三司压着,但河北三司在太.祖那会为了避开范阳的傅家,把府衙设在了昌平。于是,这位朱知府就成了范阳最高级别的父母官,手掌地方诸事。萧彻王府开在范阳,少不得要和朱知府打交道。
令嘉想了想萧彻的形容,不禁生出些锦衣夜行的惋惜。
小半个时辰后,整个范阳的高门女眷,令嘉已是看遍,正准备令人开宴时,忽有一户迟来的人家走到她的面前。
来的是个年岁同令嘉相近的女眷,头上梳着却是妇人鬟髻,生得雪肤花貌,娇柔美丽。再细细看去,便可见她小腹微微隆起。
看这女眷的年岁分明是个新妇,且又怀了身孕,本应由长辈或同辈陪伴着出席,但她却是孤身一人过来,只由两个使女扶着上前行礼拜见。
见了她,段大夫人脸色稍变。
令嘉怔怔然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冲令嘉盈盈一笑,左脸梨涡隐隐,琥珀色的眼眸中碎光浅浅。
“窦雪,见过王妃。”
第112章 冰结雪至
晡时一到,令嘉下令开宴。
台上奏乐曲风一变,使女们端着食盘自角门鱼贯而入。
令嘉与萧彻一个是口味清奇,一个是口味素淡,平日饮食也只寻常。今日开宴,却是用尽了名贵食材。仗着燕州临山又靠海,案桌上山八珍与海八味齐列,辅以名厨手艺,叫人食指大动。
不过菜肴虽好,却从来不是宴席上的主题。
宴乐宴乐,自以玩乐为上。
待菜肴上全后,洗月榭四面的帘屏尽数拉起,西边的日光穿过,留下一片晕黄。只见右侧有有两条长龙自岸边划入,一位黄,一位红。待得走近了,方知晓是两队脚着冰鞋的郎君,只一队着黄衣,一队着红衣。
这时,便有年幼的小女郎克制不住,跑出门去看。
“这是要玩冰戏嘛!”
“那多人玩的定是冰上蹴鞠。”
……
这时使女们上前同众位女眷讲解规则。
就是让两处水榭各在两队中选中一队,由女眷先选。然后两队蹴鞠为赛,选中的队伍赢一个球,便让对面水榭分饮一壶酒,不过出于对女眷的怜惜,映日台用的是烈性的太白曲,洗月榭用的是温和的蔷薇露。
一干女眷们听过规则后,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该选哪队。
这个说哪队的郎君看着健壮英武,有人反驳怎知不是银样的货色。
那个说哪队的郎君看着俊美不凡,又有人反驳这挑的又不只是脸。
这些个女眷站在高台上,七嘴八舌地争论品评,论到最后甚至还有人来问令嘉,哪队技术更好些。
令嘉只道:“都是从王府侍卫里挑出的技术最好的,若真要较个高下,我却是分不出的。”
论到最后,还是大家选定了红色。
队伍定下来,一个彩球自洗月台上抛落,随着一声锣响,冰戏便开始了。
只见二十余个矫健郎君在冰面上,踩着冰鞋,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纵横在冰面上,你推我攘,相互追逐地争夺着一个彩球。
姿势优美而不失迅疾,令人瞩目,而其惊险周折之处,更叫人屏息。
不过一刻余,洗月榭里大半的女眷都已抛下酒食,走到了外栏处,观赏冰戏。
令嘉也在其中,而她的身侧便是窦雪。
窦雪,曾用名哥舒雪,丈夫是山西云州廖都督的三子,现在正在令嘉三哥手下任职,为昌平府守将。
两人之间隔半丈距离,说远不过两步距离,说近彼此的目光又无有交汇。
沉默了一阵,令嘉终是开口问道:“你的请帖是哪来的?”
王府送到范阳外的请帖不多,其中并没有给窦雪的。
“从六哥那要的。”
“……你既有了请帖,怎么来的这么晚?”
“王府外面车马太多,三郎顾虑我身子,不肯抢道,等了许久才进的王府。所以有些迟了。”
说到这,令嘉侧过头来,在她微凸小腹上,蹙了蹙眉:“既知自己身子不方便,何必过来。你若想见,让人传个口讯就是了。你也不怕被冲撞。”
窦雪冲她盈盈一笑,笑里带着狡黠:“想给七姐姐你个惊喜嘛。我还带了郎婿和使女,有他们看护着,不会出事的。”
这就这个笑冲散了久别带来的生疏,令嘉在她身上又看到了幼时那个淘气鬼的影子。
她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疼痛。
正在此时,场下正一球被红队队员一把抛出,穿过黄队四五个人的阻挡,精准地投入网眼中。洗月榭上一片欢呼之声。
在这片欢呼声中,窦雪忽道:“我记得以前每年冬天七姐姐家的池子结冰,我们都会在那玩的。”
“玩的是你们,我没玩。”
“七姐姐总是那么不爱动,每次我叫你来玩你都装听不见。”
“我装了听不见,你不也只当作看不见嘛。”
窦雪得意一笑,随即问:“京中有冰嬉嘛?”
“当然有,每年冬日,曲江池中都有许多游人,在内池的场子里,还有人蹴鞠,四娘每年都要去玩。”
“四娘……是小四娘啊!”窦雪面露恍然,慨叹道:“她也快及笄了吧。”
“还差两年。”
“七姐姐你现在过得如何?”
令嘉想了想,说道:“现在的时日大约是我一生里最快活的时候了吧。”
她唇角弯弯,神色柔和又隽永:“父母双全,手足和乐,夫妻得宜,膝下还没有子嗣需要烦心,日子富贵又清闲。往前没有现在自在,往后也没有现在清净,如此良辰,也就只有现在了。”
“……七姐姐,你这样说要我怎么接啊?我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令嘉笑了笑,目光投向她的小腹,问:“几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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