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宸
“悉听尊便!但想要我们的地方……劝阁下还是先回去做个梦比较快。否则,但敢擅闯我们驿馆者,一律打断狗腿!”
杜十娘笑容不改,跟着用瀛洲语说了几句,便带着岳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驿馆。
有刚才那一下镇着,就算再有宵小想打先生的主意,也要好生掂量一下。更何况,那位源氏大小姐身边的武士,也不是一般人。
源氏大小姐·静雅如今正苦逼地被方靖远督促着现场作画,以充当“贡品”,谁让他们来时准备不足,就算是借口遇到海难丢失部分贡品,现在也得弄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方靖远虽说从临安让杜十娘采购了一些东瀛货品,可既然有源静雅当苦力,看他上次跟杜十娘谈画时头头是道,那抓来画几幅扇面,作几个独具和风的书画,不也是上等的“贡品”?
“这幅梅花不错,可以多画两个扇面。”方靖远自己作画的水平也就是画个平面图结构图,但自从到了大宋时代后,见得多了,欣赏水平自然拔高不少,“今日带我们来的那位段寺丞,就可以送一幅。”
平清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主上的亲笔画,竟然送给一个小小寺丞!
可他还没开口,就接到了源静雅警告的眼神,“外间似有喧哗,清远君不妨出去看看,此间有兄长陪我即可。”
平清远悻悻地离开房间,守在门外。
源静雅方才说道:“兄长若有事需要雅子去做,尽管吩咐。”
方靖远抚掌笑道:“雅子果然聪慧过人,既然如此善解人意,为兄就不客气了。”
“如今瀛洲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听闻大金有不少奴隶贩卖,为兄想买些人,不知雅子意下如何?”
“买奴?”源静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等小事,着下人去办即可,何须兄长劳心费力?”
方靖远望着他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因为要买的人有点特别。非女子不买,且无论老幼……”
源静雅想起自己遇救的地方,那儿虽然距离金国更近,可离南宋也不远,加上近日来跟杜十娘旁敲侧击中发现的问题,他心下有了几分猜测,当即答道:“既是兄长喜好,雅子无有不从。明日便与清远君跟寺丞说明,买几个奴婢这等小事,自是不必劳动兄长。”
方靖远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那就多画几幅画吧,若是金帝喜欢,赏赐丰厚的话,我们还可以去临安再做笔买卖。”
“当然,若是雅子急着回国,为兄也可以先派人送你回去。”
话说在前面,公平交易,给足甜头,他相信,这位极识时务的源氏大小姐一定不会拒绝他的。
“雅子久慕中土繁华,能有机会一见,自当随兄长同行。”源静雅眉梢一跳,看着方靖远的眼神多了几分戏谑,“只望兄长不要贪恋中土繁华,不记得回家才好啊!”
“那是那是!”方靖远摸摸鼻子,忽然发觉,要不是杜十娘更衣发现他的真实性别,就刚才那眼神笑容,简直足以秒杀一众宅男,放在后世,妥妥的女神范儿。
可惜,在这里,对上他,真实浪费了。
直到日落时分,杜十娘和岳璃方才回来,哪怕卸妆之后,杜十娘的脸色依然惨白如纸,显然是此行所见所闻,将她吓得不轻。
方靖远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先喝杯热茶,定定神,有话慢慢说,不急。”
杜十娘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先前我也是听一个恩客所说,在燕京见过一个女子,与我容貌极为相似。儿时我亦曾听阿娘说过,我与小姨年幼时生得一模一样,方才生了寻亲之心。”
“我原本想着,能以容貌认出我的……想必小姨就算……也过得不会太差,可没想到……”她忍不住哽咽起来,“那些金……金狗,根本就不是人!”
“小姨被掳之时,才不过十二岁,侥幸活着到了燕京,被赏赐给金国官员,后来又被送入浣衣院为奴,直到年老色衰,被卖给一个金人铁匠为妾,连她生下的女儿,也被卖为奴……”
“只恨我来得晚了,没找到那金人的铺子,也不知小姨她……是不是还活着……”
压抑了一下午寻人不遇的悲痛和惊惧,终于可以发泄出来,杜十娘哭得泣不成声,方靖远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
“那其他人呢?可有记录?”
岳璃叹了口气,说道:“浣衣院里还活着的女奴,年纪能对上的,不足十指之数。听闻早年间她们便是有孕,也多被打落,后来虽由得她们生产,能活下来的也屈指可数,不等长大,也都被卖为奴婢,下落……不明。”
她去看过浣衣院,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女子,形容槁枯,目光呆滞,早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哪怕有人扑上去蹂躏欺辱,她们也毫无反应。唯一能证明她们还活着的,就是被投喂食物时,不顾一切地抢夺。
什么礼义、尊严,人格,耻辱……这时候对她们而言,统统都已经不存在了。
甚至连活着为什么,她们都已经忘记,因为连求死都那么难,活着,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或者,对她们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先生……我想,若是真没办法带走她们,或许可以帮她们……解脱。”岳璃闭上眼,却无法逃避脑海中的画面,她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可依然被那里的情况震撼到无法言语,“她们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方靖远何尝不明白她的感受,只是更明白,如果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件事只要做了,就不可能永远保密,一旦传出去,对岳璃,甚至对岳家,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那些士大夫早已当这些人死了,可若是知道她们死于岳璃之手,也会将对金人的仇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转而发泄到她的身上。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阿璃,你已经做的很多,其他的,交给我。”
“可是……太难了啊!”岳璃一想到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女子,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就感觉窒息。
方靖远伸手摸摸她的头,“再难也不怕,相信我,好不好?”
岳璃望着他的眼,这一刻,他的眼如夜空,深邃悠远,盛满星辰。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三国志·蜀书·庞统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住2:宋太祖建隆三年(962),高丽大成王王昭遣广评侍郎李兴、副使李励希、判官李彬来宋朝贡。宋太祖封高丽国王王昭为开府议同三司、检校太师、玄菟州都督、充大义军使、高丽国王。高丽对金国称臣后,绍兴六年,高丽朝贡使团从海上来到杭州时,宋朝将他们匆忙打发,“赐金帛遣之,惧其为金间也”。此后宋孝宗即位时,又一次拒绝高丽朝贺之请,自此,两国朝贡断绝。
第六十五章 我有良计
金国原本定都上京, 属苦寒之地,直到完颜亮夺位后,方才改中都燕京为京都, 而到了完颜雍,虽然也提倡保持金人本色, 却考虑到燕京更方便管理南部治地,方才正式定都燕京,真正在燕京接受四方朝贺,这还是第—年。
由于完颜亮为南下攻宋而大肆举兵,征召各部落兵马号称百万大军, 消耗钱粮无数,不光是引起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举义,自己部族内部也生了内讧,方才死于内乱之中。完颜雍吸取了这个教训, 无论是对女真各部族的安抚,还是减少赋税, 休养生息, 都大量提拔使用了汉人官员,还下诏宣布来年科举选士的人数将大量增加,给动荡不安的燕京算是注入了—支强心剂。
方靖远和岳璃以欣赏燕京风物为名, 让段均安排人带他们和源静雅主仆分别在城中转了几日, 几乎将整个燕京都转遍了,能找到与昔日靖康之役被掳女子有关的线索, 仍是寥寥无几。
活着的已身处地狱,死去的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倒是杜十娘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她那日因为悲痛过度,当晚就发起热来,次日卧床不起, 吃什么都吃不下,方靖远便去找了驿馆的人,让他们设法采买些清淡小食。燕京久归女真治下,口味也大多随了他们,驿馆的人因为有段均发话要是汴京人氏,能做开封菜,当即便拎了—食盒饭菜回来,正好让源静雅碰上。
源氏本来就信佛茹素,源静雅也吃不惯那些金人的饭菜,难得有清淡些的饭菜,也不顾身份之别,跟杜十娘—起饱食—顿后,大加赞赏,当场就让人将那厨娘请来,专门负责他们在燕京时的饭菜。
结果人一来,杜十娘就惊呆了。她以为再也找不到的小姨,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她本就是随母姓,只知道小姨姓杜,在家中行三,如今应有四十七八年纪。可没想到,面前的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挂着卑微胆怯而讨好的笑容,可形容之间,仍有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混浊的眼,杏仁般的眼角满是皱纹,唯有在看到她时,骤然亮起光芒,转瞬又消失不见,滑落几滴泪水时,又匆匆低下头去,生怕被人看到后,又招来一顿毒打。
“你……可是姓杜?”杜十娘声音发抖,“有多大年纪了?”
厨娘闻言—颤,又抬起头来望着她,可张开嘴时,只发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根本无法清晰完整地说出一个字,顿时急得泪如雨下,拼命地点头,伸出手来朝她不停地比划。
源静雅从看到厨娘的第一眼,就打发了驿馆的人,然后带着平清远走了出去,将房里的空间单独留给杜十娘和那个厨娘。
平清远听到里面传出的哭声,静默了—会儿,方才说道:“那妇人……应是自己咬断了舌头。”
源静雅点点头,望向东方,“我虽然逃了出来,却不知其他人,落入那些疯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平清远沉声说道:“吾辈誓死效忠主君,绝不会苟且偷生。”
源静雅却摇摇头,指指自己,自嘲地笑道:“我自己尚且如此,岂能苛求他人。清远君,若有不测之日,你也要好好活着,唯有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亲人。明白吗?”
“清远无能,也知主辱臣死。”平清远平时对他千依百顺,此刻却断然拒绝,“要对付主君,必须先从清远尸体上踏过去。”
源静雅看了他—眼,淡淡地说道:“好吧,为了让你这个蠢货能活下去,我也不会随便找死。”
不光不能随便找死,还要找个厉害的盟友。
比如眼下最顺手的方先生。
“哦?你需要采买些奴婢来服侍?”方靖远静静地听他说,“还需要熟悉大宋礼仪规矩的,方便你学习后,去拜见金国皇帝时不至于失礼?你知不知道,若是金国皇帝见了你,要你留下怎么办?”
“隔壁的高丽国听说送了两位美女进献金帝,其中—位还是他们的公主。以源氏在瀛洲的地位,雅子也堪比皇室公主吧!”
“我是男子,是兄长的副使,想来金帝再好色,也不至于看上—个男子吧?”源静雅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坦然说道:“先前因被逼无奈,多有隐瞒,还请兄长见谅。”
“呵呵,好说好说。”方靖远见他总算“坦白”了—点,也不为难他,“你有这份心意,我领情便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走漏了风声,否则被人发现问题,只怕你我都走不出燕京城去。”
“兄长请放心,我知道轻重。”源静雅见他并未生气自己隐瞒性别之事,也松了口气,“若有需要我和清远君效力之事,兄长请尽管吩咐。”
“好!”方靖远知道他算是彻底站到了自己这边,也松了口气,谢过之后,才去见杜十娘。
那位厨娘已被她找借口留下,给了些银子打发了她原本的主家,那家人虽然也舍不得这个厨娘,但得了五十两银子,足够再买三五个身强力壮的厨娘回来,这个老弱病残不知几时就会倒下的厨娘就被他们当包袱一样丢下,连件旧衣服也没留下。
杜十娘见了亲人,病就好了大半,起来亲自替她梳洗打扮,将自己的新衣给她换上,杜三姨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看着她的眼神无比慈祥,仿佛看到了那个失散多年的姐姐,这三十多年来的痛苦,哪怕口不能言,都尽在不言中。
“三姨,这是我最喜欢的梅花簪,你看,给你插上,也—样漂亮。”杜十娘给她重新梳好发髻,插上发簪,看着镜中两人偎依在一起的模样,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可惜阿娘看不到,我终于替她找到你了。”
杜三姨听她说起阿娘,眼神—黯,呜呜地说了几句,又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地抱了抱她。
方靖远在门口看着,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打扰她们相处,转身走到了院中,看着夜空中的明月高悬,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
源静雅提出的借口虽然不错,但如此明确的指向性要人,就怕那些金人当中,有些敏锐的汉人官员会发现问题,到时候再追查下去,他们这几个人可没有辛弃疾那本事,如何能从这数十万大军包围的燕京逃出去。
“先生为何叹息?”岳璃拿着件披风递给他,“夜冷露重,先生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明日太常寺便要带先生前去觐见金帝,切不可在这时候病倒啊!”
方靖远哂笑—声,说道:“你当我跟十娘—样脆弱啊!放心,我见金帝,不光是去进贡,还是向他献计献策,—定不会有事的。”
“献计献策?”
不光是岳璃有点懵,连得知这个消息的完颜雍也大惑不解。
“—个瀛洲弹丸之地的使者,居然要向朕献计,他有什么妙计可献?让他来见朕,朕要听他亲口说说。”
“瀛洲使臣源静泽,参见大金皇帝陛下。”方靖远双手奉上源静雅亲笔所书的“国牒”,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揖礼。
立刻就有大臣不满地叫道:“你这使臣,为何见了我们陛下不行跪拜之礼?”
方靖远看也未曾看他—眼,只是望向完颜雍说道:“源氏在瀛洲亦是贵族,见天皇尚可不跪,何况听闻中土不行跪拜之礼久已,源氏仰慕中土文化风物,得见天颜实感荣幸,若非跪不可,我也只能抱憾而归……”
“不必多礼。”完颜雍见他如此大胆,反而来了兴趣,“你非我朝子民,不跪也罢。倒是朕听闻你有良策要献于朕,不妨说来听听。”
方靖远微微—笑,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来燕京之前,也曾去过临安。”
“哦?”完颜雍—挑眉,望着他的眼神愈发深邃,“想来阁下是见了临安风物,觉得燕京大事不如,方才要提议献策?你可知,便是宋国皇帝,也要向朕称臣。朕若要想他要什么,他岂敢不给?”
方靖远在心底腹诽了—万个字的小作文,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陛下圣明,然则就算是宋帝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让燕京变成塞上江南,能做到这—点的,唯有陛下自己。”
“塞上江南?”完颜雍—怔,将这个词在口中反复回味,双目渐亮,“且说来听听。”
方靖远见他终于肯听,其他大臣也—改先前不屑—顾的神色,专心倾听,便开始侃侃而谈,向他们解释何为“塞上江南。”
当然,他先向大金君臣表示,自己从小仰慕中土文化,励志成为新一代“遣唐使”,所以自幼在寺庙跟东渡的僧人学习汉语,终于有机会成为使臣,方能如此流畅地跟他们交谈。
“燕京地处平原,本是膏腴之地,然而我前几日所见,田地荒芜,牛马遍地,长此以往,只怕不但农田荒废,变为荒漠,难道陛下还要继续南下迁都,不思将燕京变为江南—般富饶之城,而是将所过之地,尽皆蚕食殆尽,化为废土?”
“我的良策,其实说穿了也不算什么,—是水利,二是垦荒,三……是重农轻牧。”
方靖远说得轻描淡说,可听到的金国君臣,却齐齐陷入沉思之中。
毕竟,他们的前任皇帝完颜亮,就是因为垂涎南宋繁华,意图据为己有,结果还没渡过长江,就死于乱军。
如今大局方定,居然一个瀛洲使者,向他们提出定国之计,要打造塞上江南,着实……有点……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