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凉盏
这些他都不管,他只定定地看着她。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他说。
“嗯。”乐安点点头,不看他,只低着头,又将仍旧略微湿润的手心在自个儿衣裳上擦了擦。
然而,不回答是不行的。
眼看睢鹭手做势伸出,身体也往前倾,乐安只得举手投降。
“好,我说我说。”
她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做你的同道之人了,而是……”
乐安垂下了眼眸。
“我已经……无道可走了啊。”
睢鹭愣住。
乐安朝他笑笑。
“扶我起来。”
她道。
睢鹭虽然愣愣的,仍旧下意识伸出双手,穿入她腋下,将她整个挟起。乐安伸出只穿了雪白足袋的脚,睢鹭便拿起地上的绣鞋,为她穿上。
乐安终于踏踏实实站在地上。
她跺了跺脚。
这些天除了躺着还是躺着,从床到榻到摇椅,似乎永远在昏睡,永远在悬浮,于是,这样再普通不过的,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的感觉,对她来说,却好像已经是很久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她笑笑,抬起头,看向睢鹭:
“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看到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乐安又笑笑。
“不带别人,就我们两个——我记得你身手还不错吧?应该保护得了我?”
第56章 活下去的意义
说不带人, 就真的一个也不带。
乐安换了衣裳,拆了头发,脂粉洗去, 又在眉眼稍作掩饰, 转眼间,就从雍容华贵的公主,变成一个粗布衣衫, 风流俏丽的民间小妇人。睢鹭也换下了锦衣,穿上了之前的旧衣裳, 两人没乘车,没骑马,一人两足,慢慢朝着公主府外而去。
然而,想象的很美好,事实却是, 太久没运动, 才走过几条街, 乐安便觉得脚疼腿疼了, 她低下头,愣愣看着自己不染纤尘的双足。
身为公主, 出必车马仆从簇拥, 所以, 哪怕没有这段日子的惫懒, 这双脚也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地踩一踩脚下的土地。
睢鹭看出她的疲累,道:“不然还是骑马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乐安摇摇头:“不,就这么走着吧。”
又不是没走过, 甚至那时,她走的路还更多,更急,没道理那时候能走过去,现在慢悠悠走着,反倒还娇惯上了。
于是她就一直这样往前走着。
走过公主府门前街道上整齐的石板,走过权贵聚居的街道,一直走到行人越来越多,走到青石板变成黄泥路,闹市便到了。
乐安站在街角往里看。
上次来这里,似乎还是那次从宋国公府离开,因为时间晚了,她便让车夫转来这里,去状元楼吃饭。
如今过去许久,这里仍旧是上次见时的模样。
满眼满耳皆是人间烟火气,各色店铺开张,各色行人来往,人人忙忙碌碌。
乐安走进这闹市里。
沿街的繁华喧闹顷刻涌入耳朵,各种吃食酒水还有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子,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颜色招摇这挤进眼睛……
这里有整个京城最密集的人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
这里,能看到最鲜活的人世间。
乐安站在这人世中,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眼睛看。
看人间烟火,看喜乐悲欢。
有妇人背上背着孩子,沿街叫卖吃食;有步履沉重的挑夫,扁担压弯了肩膀;有头发花白的老人,用浑浊沙哑的嗓子与摊主为一文钱讨价还价。
形形色色,芸芸众生,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
乐安低下了头。
身侧有人站住,遮挡了旁人望过来的目光,是睢鹭。
乐安朝他看过去。
“你看他们,辛苦吗?”乐安指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开口说了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嗯。”睢鹭道。
“可起码,他们的辛苦有所得。”乐安又道。
睢鹭没有说话。
乐安笑笑。
“我见过最苦难的场面,是战火连天,人不如狗,人们想辛苦都无处辛苦,想拼命都无命可拼,因为一转眼,战乱就能毁掉一切。”
睢鹭顿了下:“……我没有经历过。”
“嗯,当然。”乐安点点头,“那时候你还小——不对,你还没出生呢。”
她笑着说道,丝毫没有避讳他与她之间那巨大的年龄差距。
说罢,乐安也不等睢鹭反应,目送着那挑夫浸着汗水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脚印,终于消失在街角,听着声音沙哑的老人终于与摊主达成共识,成功抹掉一文钱,最后,走到那背着孩子卖吃食的妇人面前。
“娘子,这个叫什么?”她指着妇人面前,一口滚烫油锅里炸的金黄的物什问。
“炸麻叶儿!”妇人口齿爽利,动作更利落,一边说着,一边用笊篱将刚炸好的“麻叶儿”捞出来,放入一边的盆里放凉,转眼又迅速将切好码好的面片儿放入油锅,于是眨眼间,面片鼓起大泡,色泽变得金黄,释放出诱人的香味。
乐安:“怎么上面有芝麻?我以前见过的没芝麻。“
“放芝麻才更香哪!不放芝麻那是穷人的做法,那都不能叫麻叶儿了,叫面叶儿,麻叶儿麻叶儿,没芝麻怎么还能叫麻叶儿哪?”
乐安闻言,愣了一下,默了片刻,随即脸上缓缓露出笑来,道:“嗯,您说得对。”
卖麻叶儿妇人脸上登时也露出笑来:“娘子来一点儿尝尝?看来您是没吃过这放芝麻的了?您放心,这放了芝麻的麻叶儿又香又脆,保准比不放的强!”
乐安是吃过饭才出来的,这会儿也一点不饿,然而听了妇人的话,却没有拒绝,而是道:“那就来一点。“
“哎!好嘞!“
妇人欣喜爽快地应一声,目光落到乐安白白净净没一丝风吹日晒痕迹的脸,眼珠一转,便动作麻利地取了一大张麻纸,不等乐安说要多少,便给包了满满一大包。
“承惠五十文!“
这显然是耍了小聪明了。
乐安也不计较,接过那满满一大包炸麻叶儿,便痛快付了钱——好歹这次知道带零钱出来,才没在此时除了糗。
许是见乐安出手大方,乐安接过炸麻叶儿后,妇人左右几个吃食摊子也都更卖力地叫卖起来,似乎也想乐安光顾他们生意。
乐安却没有再看那些吃食,只是捧着那一大包麻叶儿离去。
“我拿着吧,要现在吃吗?”
转过身,睢鹭正站在她身后,伸手要接过东西。
乐安想想,便将麻叶儿递给他,又道:“要吃。”
那卖麻叶儿的夫人说得对,她还真没吃过放芝麻的麻叶儿,她只吃过妇人口中穷人才吃的不放芝麻的面叶儿。
睢鹭打开纸包,捏出一片金黄金黄的麻叶儿,放到她嘴前。
“这个油多,你就不要沾手了。”
乐安也不说话,也不嫌大街上这动作是不是太过亲密,张口咬住麻叶儿。
一边咬,一边伸出双手,在下面接着。
刚炸出来的麻叶儿喷香酥脆,轻轻一咬就碎,碎屑和芝麻,顿时纷纷雪似地落下来。
乐安放在下面的双手,正好便接住那些碎屑。
嚼完了嘴里的麻叶儿,乐安将手心那些碎屑一拢,又一把塞入口中。
睢鹭:……
这下她何止是沾了手。
要是让冬梅姑姑看到她这样吃东西,怕不是要捂着胸口晕过去。
感觉到睢鹭的视线,乐安抬头,问道:“吃吗?很好吃的。”
……好吧,反正现在冬梅姑姑不在。
睢鹭点点头。
于是乐安也捏了一片麻叶儿,喂到睢鹭嘴边。
睢鹭:……
只好张口了。
眼看睢鹭张嘴咬住麻叶儿,乐安又赶紧伸出双手,手心并拢,放在睢鹭下巴下面。
睢鹭:……
果不其然,他吃完那片麻叶儿,乐安的掌心里便又落了一堆碎屑。
乐安又把那碎屑收拢了,喂到他嘴边。
他看她一眼。
她浑然无觉般,仍旧举着掌心,一副他不吃完不罢休的架势。
无法,睢鹭只好低下头,去吃——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去舔,她掌心里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