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谁又能想到,他会有君临天下的一日。
之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现在她逐渐平静下来。萧衍已经贵为九五至尊,自然不会再任人摆布。她要伺机而动,步步为营,先在都城站稳脚跟再说。
终于,苏唯贞走出来说:“郗家娘子,主上有请。”
郗微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踏入殿中。
大殿空旷,有股沉香的气味。萧衍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份供词,挥一挥手,内侍就把邓嬷嬷架出去了。
邓嬷嬷经过郗微身边的时候,面如死灰般。她说的话虽然不假,但背主弃义,萧衍不罚,王家也不会放过她。
郗微的心莫名往下沉,手心抑制不住地出汗。
“见过陛下。”
郗微行礼。
萧衍没有急着叫她起来,而是等了会儿才问:“那老奴是你找来的?”
郗微回答:“正是。”
“你居心何在?”萧衍皱眉问道。
“陛下英明。我回都城后,走访了几位故交。山阳郡公夫人是其中之一。她说宗正大人在核查王家娘子身份时,发现了疑点,可是王家下人口风紧,所以她问我可有良策。我想此事关乎陛下和江山社稷,不敢怠慢,便找到了邓嬷嬷。邓嬷嬷所言,究竟是不是事实,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她将自己说得大义凛然,并且摘得一干二净。显然早就想好对策了。
萧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郗微继续说:“我和郡公夫人一片丹心。陛下要立王氏女,震慑天下士族。可这个皇后连嫡女都算不上,血统不正,陛下能达到目的吗?王家明知她身份有疑,却迟迟不上报,难道不是想瞒天过海?”
萧衍往后靠在凭几上,眸中闪过一丝狠色,“谁说朕要借琅琊王氏的势?朕喜欢王氏女,所以才立她为后。不管她什么出身,母亲是谁,朕根本不在乎。人是朕选的,朕便会护她到底!”
郗微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抬头望向萧衍。他是动了真情吗?不可能,这只是托词,他绝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
“陛下,您忘了当年跟我说过的话吗?”郗微低声说,带了几分哭腔,“您加封父亲,照顾阿弟,让我们搬进清溪中桥的大宅,没有往昔的半点情分在里面吗?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常伴君侧。”
殿上安静了一瞬,郗微能感受到两道重重的目光压在自己身上,掌心的汗越来越多。
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已经这么努力主动地争取了。
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萧衍开口:“朕当初的确说过,你下嫁是委屈了你,会一辈子善待你,那时出自真心。可你拒绝了。你凭什么认为,如今朕还会给你机会?朕提携郗氏,是因为你父的知遇之恩,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郗微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她不信,不信萧衍会对她没有一丁点的旧情。否则,为何多年不娶?他只是记恨当初自己不肯嫁,所以才立别的女人为后,要给她难堪。她不能动摇,更不能自乱阵脚。
于是,她很快镇定下来。
“陛下决定就这么放过王家之事?纵然我和郡公夫人不出面,立后的章程摆在那里,也不可能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萧衍看她一眼,“不用你费心。今日之事,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私自将那老奴引入宫中,都是僭越。朕命你回去静思己过,禁足一月。今后,你最好离王氏女远一点。她是朕的皇后,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人。”
说完,萧衍不想再多言,挥手让苏唯真把她带了出去。
第27章 我是心甘情愿入宫的。……
王乐瑶稍稍躺了会儿, 让竹君重新为她梳好发髻,回到花园中。
桓曦和与谢鱼也正在找她,见她安然无恙, 双双松了口气。
谢鱼说:“瑶姐姐, 我们都很担心你。太后找你去,究竟是为了何事?”
“她们只是问了我一些陈年旧事,不要紧。”王乐瑶安抚道。
那两人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但王乐瑶不想多说,她们也就识趣地没有再问。士族之间, 虽然因为结亲而关系错杂,但关起门来,每家也有不愿透露的私事。
谢鱼说:“郗氏女不知为何惹恼了陛下,刚刚被送出宫了,连春日宴都没参加完。”
园中的花架上,那盆迎风招展的芍药, 不知何时已被撤去了。
桓曦和本就不喜欢郗微, 没好气地说:“我原本还担心陛下对她旧情难忘, 此番她回都城, 肯定要威风一把。现在看来,她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也没有外面传言得那么高嘛。”
王乐瑶想起, 刚才在殿上的时候, 萧衍根本没看郗氏女, 并不像旧情难忘的样子。
她觉得萧衍这个人,对待感情简单粗暴。比如,他愿意屈尊帮她倒水,允许她耍小性子, 可能真的有几分喜欢她。不喜欢的话,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张太后扶着如意从殿中出来,赵氏跟在她身后,陈氏以身体不适为由,已经提前离开了。张太后看到王乐瑶又好好地回来,心中十分欣慰。到底是士族之女,懂得分寸。否则她花重金打造的那个步摇,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今日的宴会也不好收场。
“如意,你去看看哪盆花的彩绳最多。”张太后还是要走一走过场。
周围的贵女们纷纷笑道:“太后娘娘,不用数了,非王家娘子莫属。”
“王家娘子是当之无愧的花中魁首。”
如意把那盆君子兰抱过来,上面的彩绳绑的密密麻麻,都数不清了。张太后便顺势说道:“王家娘子,过来领赏吧。”
王乐瑶依言上前,如意去把托盘拿了过来,众人啧啧称赞。那金凤凰惟妙惟肖,离了近看,更是工艺精湛,光彩夺目。张太后是花了心思的,今日这场春日宴,本就是为了迎王氏女入建康宫的预热。
王乐瑶双手接过步摇,身后的贵女们不约而同地喝彩鼓掌,代表她是众望所归。
“临川王到!”
宫女喊了一声,萧宏和张琼一前一后地过来。
萧宏穿着赤色的圆领长袍,系玉带,身型挺拔,英俊不凡。他的气场跟萧衍完全不一样,和煦如春风,没有那种压人的威势。这是都城里的贵女们最喜欢的,地位尊贵,又像个会疼人的夫君。所以刚才萧衍经过的时候,她们噤若寒蝉,等萧宏来了,各个都像花枝招展的蝴蝶,恨不得飞过去。
“见过母后,舅母。”
萧宏行礼。
张琼也跟着心不在焉地行礼,一双眼睛忍不住四处乱看。都城里的美人儿原来全在这儿了!可比未央居的那些花娘还要养眼。
他的目光梭巡,很快停在王乐瑶的身上,一下就惊住了。
萧宏回头,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也看了过去。
那位美人亭亭地立在花架旁边,春风吹起她纤腰上的飘带和盈盈的广袖,有种要羽化而登仙的美感。她身上那种淡然高雅的气质十分独特,就像一件名贵而易碎的琉璃,流光溢彩,却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萧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永安寺见过的王氏女。上次在洛阳馆,再次与她擦身而过。如今见到,她即将要嫁给兄长,成为他的嫂子了。
这时,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他伸出手,那蝴蝶竟然落在他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若他比阿兄早一步,就好了。那只美丽的蝴蝶或许也会停在他的掌心。
张琼意犹未尽,盯着花架边的那抹倩影,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这么个大美人娶回家,哪怕摆在那里看看都是好的。
赵氏看到儿子这副德性,气不打一出来。
上回在未央居,因为跟王家郎君争花娘的事,差点没被陛下打死。这回还敢觊觎王氏女!她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拉到旁边,“你的眼睛往哪里看?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张琼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觊觎二表兄的女人。只是这琅琊王氏之女,尽态极妍,高贵雍容。这么多年,二表兄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还以为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谁知一娶,就把这么个绝色佳人给挑走了。
张太后对萧宏说:“你看那边的谢家娘子和桓家娘子都不错。你是喜欢温驯的,还是喜欢活泼些的?”
“母后,先操办阿兄的婚事吧。我的事不着急。”萧宏扶着张太后走入殿中。抛下身后的一众贵女,碎了无数的芳心。
“怎么能不急?你也二十几了,偌大的王府,还没有个女人操持。”张太后看他神色郁郁,“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没有。近来安置流民,公务繁重,未曾休息好。”萧宏扶张太后坐下,“我听阿兄身边的苏唯贞说,此前,寿康殿这边闹出不小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关于皇后的事。”张太后简短地说了两句,“你阿兄那人,入不了他眼的也就罢了。但凡入他眼的,他便护短得紧,哪怕与天地为敌。我也是一时乱了分寸,被你婶母给牵着走了。”
“母后不必自责,阿兄不会怪您的。倒是那个郗氏女,唯恐天下不乱,是应该好好惩戒。”
萧宏露出不喜的神色。他待人一向宽厚仁慈,很少有如此明显的喜恶。他与郗氏女从未接触过,仅凭今日之事,就不喜至此。张太后望着他,隐隐有种感觉,又不敢往深了想。
但愿是她多思了。
赵氏和张琼还站在殿门外。今日贵女云集,赵氏也想给儿子挑个好的妻子。建康四大姓她是不敢想的,高门媳妇,他们家也未必镇得住。那些差一点的士族或者朝廷新贵,倒是任他们挑选了。
张琼却不乐意,“娘,两个表兄都没有成亲,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急!别人在你娘这个年纪,都子孙满堂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给我争气点,想让你父亲到别的小妖精房中,给你多弄几个庶弟庶妹出来,分我们的家财吗!”
张琼露出丧气的表情,“可我就觉得王氏女最好,其它那些就是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你看六表兄,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就是知道最好的那个已经被挑走了。等下回,王氏女不在的时候,我再仔细看看。”
赵氏狠狠推他脑袋,“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定把你丢到秦淮河里去喂鱼!”
张琼觉得这样很丢脸,赶紧离赵氏远了点。他说实话有什么不对?男人最了解男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通常都是从最肤浅的外貌开始,然后才是性情,家世那些。
萧宏没有多停留,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就离开了。张琼怕赵氏真的要他娶妻,他风流快活的日子还没过够呢,也找了个机会溜走了。
原本贵女们还想多领略一下临川王的风彩,或者近距离接触,可惜天不遂人愿。之后宴上的美酒佳肴,她们也是食不知味,宴会结束后,便跟着宫女们陆续离宫了。
王乐瑶在宫门口,跟桓曦和,谢鱼道别之后,也上了自家的牛车。
她真的有些累,靠在车窗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小时候,她跟父亲在下棋,听到外面园子里,长公主带着王姝瑾放风筝。她们母女笑得很开心,她稍稍分神,露出羡慕的眼神,又怕父亲发现,赶紧垂下头。
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抱歉地说:“阿瑶,是为父对不起你。明日,我带你去郊外放风筝。”
她连忙摇头,“不是父亲的错!父亲我们下棋吧!放风筝有什么好的,我不喜欢。”
她害怕父亲露出那种深沉而又愧疚的神情。她身在士族高门,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不该不知足。
她只是有些小小的遗憾罢了。
“娘子,我们到了。”竹君在外面说道。
王乐瑶醒过来,扶着竹君下车,余良在等她们回来。
“四娘子,宫里发生的事,阿郎已经知道了,您不必担心。”余良上前,顿了顿又说,“还有,二郎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王乐瑶愣住,不确定地问:“父亲回来了?”
余良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竟然回来了!她刚刚才梦见父亲!
王乐瑶一时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竹君扶住她。她也顾不得礼仪,提起裙摆就小跑起来。下人很少看到四娘子如此急切的样子,来不及行礼,纷纷避让到路旁。
王乐瑶几乎是一口气跑到沁园,一眼就看见了桃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眶瞬间湿润,叫了声:“父亲!”
王执回过头,大步走了过来。
“阿瑶!”
王乐瑶扑进他的怀里,泪水汹涌地掉落。她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当她还是个孩子,可以自由地显露情绪时,她都很少哭。因为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不能软弱的,那样会叫父亲为难。
“孩子,你受苦了。”王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她的背。
父亲的怀抱虽然没有那么宽厚,甚至都是骨头,靠起来并不舒服,却有一种令人依恋的感觉,就像包容万物的大海一样。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可以尽情地流露出真实的一面。
王乐瑶发泄完情绪,拿手巾擦掉眼泪,郑重地行礼,“女儿叫父亲看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