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娘娘说,主上贵为一国之君,不能太苛待自己。毕竟,各国使臣马上就要进都城了,看到您的常服那么破旧,人家会以为我们大梁很穷。”
萧衍无语。她自己精于打扮,不肯穿旧衣,就看不惯他穿旧衣。不过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种小事,还是依着她吧。
“朕饿了,去弄吃的来。”
“早就为您备好了。”
竹君并不懂皇帝的喜好,便准备了一大桌的菜肴,当食案端到萧衍面前的时候,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密密麻麻地罗列,总共不下二十道菜。萧衍倒是不知道,膳房还能做出这么多的花样来。
他平日吃汤饼和蒸饼最多,有时遇到节庆,便会多加几个菜,太后那边也是如此。
以前听说士族奢靡,一日三餐所费万钱,他还觉得夸张了,吃能废多少钱。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看看他的皇后,便觉得万钱一点都不夸张。
“你们娘娘,平时都这么吃的?”
竹君点了点头,小心地问:“陛下是不喜欢这些菜色吗?婢子再去换些来。”
竟然还有?萧衍抬手按了按头,拿起筷子,“不必,朕就吃这些,叫膳房再做两碗汤饼过来。”
光是吃菜,哪能吃得饱。
用完晚膳,萧衍又命苏唯贞去中斋把奏疏都拿过来。
堆积了几日,那奏疏已经变成一座小山。
夜里,总算是凉快一些,不再需要放置冰块,萧衍便借着几盏烛灯,一本本地看奏疏。他看得很快,朱笔划几下,写几个字便是一本。
苏唯贞听了内侍的禀报,走过去对他说:“主上,左仆射和郗家娘子来了,好像是为了郗家郎君的事。”
如果只是郗微来了,萧衍未必要见。但是郗超亲自来了,萧衍就不得不见。
他看了寝殿一眼,起身道:“回中斋。”
里面的王乐瑶其实已经听到了。
四下黑沉沉的,先前为了让她安睡,萧衍把寝殿里唯一的那盏灯烛吹灭了。
“竹君。”她虚弱地叫了声,跟这个武夫在一起,真的是体力活。
竹君等人原本就在候着,听到她的声音,赶紧进来。
“娘娘您没事吧?”竹君紧张地问。
王乐瑶笑着摇了摇头。竹君看到她身上除了膝盖有团青紫,其它地方确实好好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到了夜晚,王乐瑶穿得比较轻便,她所谓的轻便依然是上裳下裙,完全可以出门的状态,只不过发髻梳得简单一点,只斜插了一根衔珠凤簪。那颗珍珠垂到她耳侧,行走时摇曳生姿。
王乐瑶到了殿外,吩咐竹君去准备晚膳,问道:“陛下吃过了吗?”
竹君点头,“吃过了。”
风卷残云一般,有些菜都没看清楚,就空盘了。而且陛下很能喝水,一罐子的水,几乎是咕咚咕咚灌下去,两下就没了。
王乐瑶略略出神,这些日子在宫里,时常有一些流言蜚语,都说她像郗家娘子,然后又说郗家娘子跟陛下是打小的情分什么的。她自然知道是谁的手笔,只是不愿意去计较。郗氏女想进宫就让她进吧,甚至她可能还想要皇后这个位置,有本事就来拿。
郗氏女不过是想用郗家往昔的情分,逼萧衍就范。
王乐瑶觉得萧衍这个人有几分反骨,本来水到渠成的事情,越是逼他,可能他就越要反着来。所以顺着他,比忤逆他要来得明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比在背后玩阴谋手段,更能打动他。
可惜郗家娘子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
萧衍走进中斋里,郗超和郗微都站起来行礼。郗微的眼眶红红的,但她还是刻意装扮过,一袭红裙,如海棠般,在黑夜里也十分亮眼。
“左仆射坐着吧。”萧衍抬了下手。
郗超年事已高,其实他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若不是振兴郗氏的重担压在身上,他也不会搬到都城里,再次面临来自权势的压力。
他见皇帝的脸色不豫,心中多少清楚,小儿子那事,大概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女儿苦苦哀求,又不忍那小子担负着忤逆君王的名声,被从都城赶了出去。
“陛下,阿弟到底做错了什么?是那个太子不肯进食,把饭打翻在地,阿弟气不过,才压着他,让他吃。这样您就要惩罚他吗?”
萧衍抚着手上的麂皮护腕,“你觉得,仅仅是这样?”
他的声音很冷,含着千钧的气势,让人胆寒。
郗超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需要依附郗氏的寒门武夫,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了。忤逆他的下场,他们郗氏承受不起。
他给了郗微一个眼神,拜道:“养不教,父之过。十四郎的确年轻鲁莽,惹恼了陛下,臣替他赔个不是。”
“左仆射不必如此。”萧衍靠在凭几上,神情很冷漠,“他忤逆朕意,侮辱前朝太子,已经无法再做文官。朕贬他回龙骧军,让他思过,军营也更适合他。”
这话的意思就是,谁也别再劝,谁劝他都不会改变主意。连郗超的面子,他都不会给。
郗超暗暗叹了口气,“既如此,臣就不打扰了。”
“父亲!”郗微看到父亲这么快就妥协,连争都不争一下,惊住了。
郗超对她摇了摇头。
“您先走,女儿还有几句话,要同陛下说。”郗微不肯放弃。
郗超抓着女儿的手臂,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太过执着。此刻多说,只会惹恼皇帝,对他们并无多少好处。
但郗微坚持,郗超也没办法,只能蹒跚着先行离去。
等到郗超走了,郗微才跪在殿上,“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跟阿弟无关。我想算计废太子,挑拨陛下和皇后父亲的关系,阿弟只是听令于我。”
萧衍冷冷地看着她,“郗微,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这句话,好像一下刺激了郗微,她笑了笑,看向萧衍,“陛下又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就算王氏女是您的皇后,但王氏藏匿前朝太子这么重的罪名,您竟然轻轻放过了。非要因为一点小事,惩罚阿弟。陛下,这公平吗!您是被美色冲昏了头吗?”
“放肆!”萧衍拿起手边的一个镇纸扔了过去,那镇纸碎在郗微的身畔,溅起的一粒碎石,划过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一滴血。
郗微愣了一下,好像也无所顾忌了,从地上站起来,“您忘记了,当初您走投无路,是谁收留了您?又是谁扶持您坐上荆州刺史的位置?这些年,我郗家为陛下鞍前马后,出钱出力,如今陛下龙御天下,就是如此对待郗氏的吗?传扬出去,岂不是让所有旧部心寒!”
苏唯贞冷汗直冒,这女人多半是疯了,敢这么跟主上讲话。郗氏是有功,但主上对郗氏的恩封,已经直逼四大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何况郗氏当初扶持陛下,也是为了私利,互相利用罢了,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你以为在都城和后宫散布那些谣言,朕就会接纳你进宫吗?”萧衍不怒,反而平静地说,“当初朕要娶你,不是喜欢你,是看中郗氏能帮朕。你不肯嫁给朕,朕却因为你悔婚得到了更大的好处,这点,朕着实要感谢你。”
萧衍冷笑,云淡风轻地说:“郗微,皇后一点都不像你,她在朕心中如明月般圣洁。”
“而你,不过只是朕往上爬的工具罢了。”
第40章 她大概以为她的男人,真是个……
郗微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到皇帝凉薄而又高傲的神情,知道自己冒犯了他,他也毫不留情地给予反击。
他们之间, 从来都没有感情, 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一个装作温柔解意,却欲擒故纵。另一个则是装作情根深种,实则冷酷无情。
可是最近, 她总是连续不断地做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嫁给了萧衍, 成为了显阳殿之主,母仪天下。而王家那个女人,嫁到谢家,最后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梦的前半部分,与她之前的人生全部重合,只是从她回到都城后开始, 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懂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世, 还是上天的某种预示。所以她决定赌一把, 赌命运最终还是会站在她这边。
可她失败了!
萧衍不仅没有把她迎入后宫, 反而还与她撕破脸。
梦境里,她做皇后时, 萧衍身边还有很多女人, 如今却只有一个王氏女!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难道那个梦境, 仅仅只是个梦?
直觉告诉她, 并不是那样的。
“陛下是怨恨我,挑拨您跟皇后之间的关系。”郗微跪坐在地上,在大惊大怒之后,她异常地冷静, “陛下的雄心壮志,是要打破士族百年来对朝政的把持,可王氏岂是任您摆布的?您最初想娶王氏女,难道不是利用居多?您一直想收回王氏手中的北府军,只有娶了王氏女,将他们置于繁盛的顶端,才能放松警惕。我说的对吧?”
萧衍厌恶地别过头,内心的阴暗,好像不断被触及。他对郗微的冒犯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可机会就在您眼前了。只要废太子一死,所有士族的情绪都会被激化,王家可能真的会有所动作,您却放过了?”郗微摇了摇头,“您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从未在关键时刻手软过!”
萧衍的手指弯曲,表情几不可察地往下沉。
郗微继续说:“当初,废帝将文献公提拔到足以与王氏鼎足而立的位置,就是想收回北府军。北府军镇守在扬州,与其说是守卫江山,倒不如说是震慑皇帝,保王家立于不败之地。哪个君王,会容许卧榻之畔睡有猛虎呢?可文献公和废帝失败了,文献公甚至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陛下想想,若有朝一日,您跟王家走到对立的面上,皇后是帮您,还是帮王家?”
“够了。”萧衍沉声道,“文献公的事情,你是猜测,还是有证据?”
朝堂三公的死因有蹊跷,是何等大事。何况那是谢氏的宗主,天下文坛的领袖。这种话并非儿戏。
郗微抿了抿嘴角,“我的推测罢了。”
“那就不要胡言乱语,除非你想让郗氏陪葬!你屡次三番自作主张,陷朕于不义,欺君罔上,又挑衅皇后。事到如今,朕也容不得你了。”
郗微凄惨地笑,“我为陛下不值。陛下是当真喜欢她?可她也许只把您当作是保她王家荣华富贵的靠山,等到您威胁她的家族,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付您,如同当年王家对付谢家一样。希望,陛下将来不会后悔。”
她说完,就闭着眼睛,不再开口了。
萧衍冷冷地看着她。不可否认,她说得都对,字字诛心。王氏是把悬在头顶的利剑,甚至连那件隐秘的过往,她也猜到了。文献公的死确实并非意外,是一场隐藏绝佳的谋杀。这个惊天的秘密,是他在秘阁中,翻阅到废帝还来不及打开的密札时发现的。他也不清楚郗微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谅她也不敢乱说。
所以当初他非要拆散王谢两家的婚盟。如果有朝一日,谢家知道真相,不会放过王家。
若那时王乐瑶已经嫁到谢家,还不是任由他们作为。
萧衍与郗家相交逾十年,郗家在他登位的路上,的确出过不少力,立下汗马功劳。他恩怨分明,对他好,扶持过他的人,他都会回报。所以一直容忍郗氏。
“传朕令,郗氏女以下犯上,内廷杖二十,逐出都城。”
萧衍说完,就从郗微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一走,好像也带走了满室的光亮,清冷的月辉铺洒在地面上。有两个内侍走进来,对郗微做了个请的动作。内廷杖责,与禁军动手还不一样,仍是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郗微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裙,目光一片冰冷,然后直直地走出去了。
她苦苦蛰伏十年,绝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她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
显阳殿内,王乐瑶正在享用晚膳,竹君给她布菜。
她今日特别饿,感觉能吃下一头牛,但真的动筷子,却又姿态优雅,细嚼慢咽,几下就饱了。宫里做的肉脯加了五味,鱼羹着实比家里的鲜美,她难免多吃两口。听竹君说,萧衍几乎把所有端上来的菜都吃下去,还外加两碗汤饼,惊诧不已,这个人是牛胃吗!
十个她加起来都没有他能吃。
天太晚了,她怕吃多了不易消食,而且家中的规矩,不能饱腹。所以她便放下筷子,拿过竹君递来的用各种香叶泡的水,仔细漱了漱口。
她正往侍女捧来的瓮中吐水,皇帝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王乐瑶用手巾印了印嘴角,和侍女们一起行礼。
萧衍扫了食案一口,菜还剩下大半,有的看起来连动都未动过,不吃做出来干什么!简直浪费。
“皇后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