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王乐瑶点了点头,接触到萧衍深沉的目光,“陛下……还没吃饱?”
萧衍忍了忍,还是没有开口责备。前朝遗风,她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触目繁华锦绣,当然不会觉得浪费。衣裳多是穿了一次就不再穿了,进宫以后,包括之前碰到的几次,好像还没见她穿过重复的衣裳。他也不是养不起她,只不过是习惯不同而已,没必要苛求。
王乐瑶看到萧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猜想是自己没吃完浪费食物,又惹到他了。
她近来看后宫的开支账册,发现显阳殿的花费,足足比皇帝和太后两殿加起来还要多一倍。这母子俩已经是上位者,却还奉行节俭,一点都不讲求享受,不容易。
但她是做不到的。难不成嫁给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就要她改变十几年的习惯,饭也要变成四菜一汤,衣裳也要一穿再穿?她是打死也不愿意的。
皇帝若嫌弃,大不了她用自己的嫁妆就是。
萧衍终究没说什么,走到书案后面坐下,继续批阅奏疏。王乐瑶就拿了一本书,坐在旁边陪着。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瞄萧衍。
他丝毫没有被奏疏难住的样子,反而看得很快,那座小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下去。这人不是不通经义吗?到底是怎么看奏疏的,不会根本就没看懂吧?
“皇后在看什么?”萧衍头也不抬地问,“朕脸上有东西?”
王乐瑶心虚地收回目光,“没有,我随便看看。”
萧衍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大概以为她的男人,真是个目不识丁的武夫。
“过来。”
王乐瑶本能地不想过去,但帝王之令,又不能不从。她刚走到萧衍的身边,就被他一把抓进怀里。殿上还站着宫女,王乐瑶肯定不依,萧衍就扣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想看朕怎么批阅奏疏的?让你看就是了。”
这个姿势非常强势,萧衍还用手警告地掐了一下她的腰。她立刻就想起净室那一幕,几乎被他逼到崩溃。这个人才不会管有宫女和内侍在,待会儿突然来了兴致,王乐瑶是真的怕,所以就不敢动了。
萧衍翻开一份奏疏,奏疏上用到了“商山四皓”的典故。萧衍用朱笔划了出来,“这个典故,皇后给朕讲讲?”
王乐瑶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就说:“这是《史记》上的故事,说刘邦晚年非常宠爱戚夫人,想换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吕后非常紧张,便去找张良出主意,张良说世间有四个贤者,刘邦一直求而不得。吕后若能请他们出山,辅佐太子,或许会改变刘邦的心意。后来,刘邦看到太子的身边有这四个贤者出现,以为太子羽翼已丰,就没有换掉他。”
萧衍点头道:“原来是《史记》,但朕觉得,刘邦其人狡猾反复,不读书,轻视儒生,怎会因为太子身边出现四个贤者,就改变主意?多半还是太子废不得。司马公精于文笔,也很会讲故事。”
王乐瑶惊讶。忽然反应过来,能知道刘邦的为人,还知道《史记》,会不知道论语?这人难不成在装!还是他太过聪明,一下就可以看清事物的本质。
“陛下圣明。太史公所记,就算与史有悖,也传达一个道理。为政者当礼敬贤能之士。那样才可以鸿鹄高飞,横绝四海。这大概就是尚书台的这位大人要告诉陛下的。”
朝臣都知道皇帝不尊礼法,行事乖张,所以用儒家那套来规劝他。朝臣在慢慢地接受他的同时,也希望他能往明君和仁君上面发展。
萧衍笑了一下,他笑起来,那种五官凌厉的感觉就被削弱了,反而有几分爽朗的英气。
“皇后家学如繁星沧海,朕只是世间众多的井底蛙之一,自知粗鄙,还要多向皇后请教。”
他竟然连这句话都知道,想来那日是有人将她和郗氏女所起的争执,上达天听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这个人能管理好一州,使四方百姓来投奔,还惊动了北魏皇帝。能以寒门之身推翻大齐,使四海臣服,岂是泛泛之辈,又怎会被区区的文字难住。再说他身边还有沈约那些人辅佐,沈约也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之辈,完全不输给谢羡这种自小被悉心栽培出来的名门公子。
为帝王者,懂得御人之术,为他所用,已经很厉害了。
王乐瑶忽然感觉这武夫藏得很深,好像要层层剥开,才能将他看清楚。
萧衍继续看奏疏,有时遇到疑惑的地方,也会跟王乐瑶讨论两句。
历朝历代的规矩,后宫是不能干政的。何况她身后的外戚还那么强大,一个弄不好就会牵制住皇帝。但萧衍竟然跟她讨论政事,无所顾忌,好像根本就不担心她会弄权。
也许他很自信,也许是觉得一个女人根本翻不起什么浪来。
王乐瑶的作息向来规律,加上傍晚被萧衍很是折腾了一顿,身心俱疲。不一会儿就打着哈欠,不自觉地往后靠在萧衍的怀里,又警觉般地坐直。
萧衍看出她困了,就放开了手说:“皇后先去睡吧。”
王乐瑶看他的精神仍是很好,想来熬夜是常事。
做帝王,哪有那么容易。对于一个半路出家,没有接受过正统帝王教育的人来说,只怕要付出比旁人多很多的努力。
王乐瑶是吃不了苦的,也没有舍命陪皇帝的打算,起身朝萧衍行了个礼,就去睡了。
她的睡眠很浅,何况珠帘外面有亮光照进来,睡得并不踏实。等到后半夜,萧衍上床来,躺在她身后时,她马上就感觉到了。
但她没有动,装作仍在睡的样子。
他好像在看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她后背发麻,才伸出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王乐瑶僵了一下,幸好他未再有什么动作。
翌日,王乐瑶起身时,萧衍已经不在了。
竹君用金钩把帘幔挽起来,对王乐瑶说:“娘娘,昨夜陛下命内侍打了郗氏女,并将她逐出都城了。想来以后她不会来碍眼了。”
竟然有这种事?郗氏本来从龙有功,也不知道那位究竟如何惹恼了皇帝,才搬回来,竟然就被逐出去了。想来郗氏之前风头太盛,这下朝堂上关于皇帝对郗氏加恩过重的非议也会平息下去。
不知为何,王乐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郗氏女不会就此沉寂下去的。
就凭她能够十年不嫁人,一直在谋求机会,就可以看出是个对上位多么执着的人。
王乐瑶洗漱打扮之后,用了早膳,便传唤候在外头负责营造的女官。
女官禀报,内宫有几处破损的宫宇亟待修缮。
萧衍入住建康宫之后,没有大修宫室,都是用前朝剩下的。唯一翻新过的,竟然就是她的显阳殿。
宫女把皇宫的简图拿给皇后看,图上标出好几处待修的宫室,还有损毁的程度。当时建康宫被攻破后,遭到宫人的放火洗劫,所以有多处破损,皇帝也不下令修。
好不容易有了位皇后,女官看不下去,就请皇后拿主意。
王乐瑶按着额头,依她的作风,破了肯定要修,不然怎么用?这可是皇宫,是大梁最高的象征,又不是平民百姓住的地方。可萧衍该不会又觉得她修宫室是浪费吧?
第41章 不合。(一更)……
王乐瑶觉得自己多半是魔怔了, 竟然要去在意萧衍的想法。
她才是六宫之主,大梁的门面不修,如何传扬天威?各国使臣见了, 还不得笑话。萧衍大概不在乎门面这种事, 他完全是凭实力说话的。但皇室的威严和体面,恰恰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呈现。
所以士族需要华服美室来区别于庶民,因为那是身份的象征。
她朱笔一挥, 决定要修,但让女官跟大匠卿好好合计, 先算出所要花费的钱。她回头再探探萧衍的口风,如果他坚持不肯修,她就拿嫁妆贴补。
她的嫁妆非常丰厚,宫中女官清点入库的时候,都震惊了。伯父和长公主没有亏待她,除了把皇帝下的聘礼多数充进来以外, 还另备了很多田庄, 铺子和宅子, 她一辈子都花不完。像她们这种高门女子, 一般从出生开始,家里就在攒嫁妆了。尤其王氏, 几代累积下来的财富, 绝不可小觑。
所以她出钱修宫室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跟萧衍两个人出身不同, 成长不同, 很多观念都会发生冲突。她本质上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甚至可以说自私,她感受得到萧衍的喜欢,所以这段关系中, 她更希望萧衍来迁就自己,而不想为了迎合萧衍去做出改变。谁敢指望帝王的长情呢?这也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而且萧衍立她为后之前,就应该清楚她的背景和为人了吧。
两个女史随后进来,拿着手中的书册轮流说:“殿下昨日有几处言行不当的地方,需要指正。其一,在陛下面前要称妾。其二,殿下不可以先陛下去休息。其三,不应与陛下谈论政事……”
她们越罗列越多,后来,整个殿上的气氛都有几分压抑,但她们还是硬着头皮念完了。
王乐瑶听完后,没有怪罪,一边写字一边说:“你们的职责所在,我不会为难你们。只是我做事,有自己的判断,认为对的,就会坚持。以后我与陛下的私下相处,就不要再记录了。”
“可是殿下,这不合宫规。”一名女史胆子壮了些,因为皇后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王乐瑶看向她,“陛下不要我称妾,要跟我谈论政事,让我先就寝。难道我为了守宫规,要违抗君命吗?或者你把刚才的话,再到陛下面前说一遍,看他如何决断。”
女史赶紧跪在地上请罪。
她是疯了,才敢去陛下面前说这些,嫌命长吗?这位皇后只是看着好说话,高门之女又岂能容她们放肆。
女史退出去以后,竹君不平道:“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敢用宫规压着娘娘。”
“她们也是职责所在。”王乐瑶并不在意。两个女史也是选拔自清贵人家,就跟前朝的言官一样。言官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必要存在的。
“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打算如何操办?按照宫中的惯例,两个大礼不可靠得太近,一是来不及筹备,二是怕喜气相冲。所以可能要委屈娘娘了。”
王乐瑶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生辰快到了,六月十四,过两日便是。
她对自己的生辰很淡,因为母亲是生她而死,所以往年也没大肆操办过。最多约三五好友,在一起喝酒聚会。做了皇后,反而没那么多的空闲,就说:“既然如此,就不用办了。陛下正为接待各国使臣的事情忧心,不必惊动他。”
左右都愣住了,陛下日理万机,肯定不会记得皇后生辰这种小事。皇后居然也不打算告诉陛下?毕竟是一年一次的生辰,这也太草率了。
之后,王乐瑶前去寿康殿给太后请安。今日,陈氏也在,陈氏本就是比较严肃不好亲近的个性,又因为之前的事,对王乐瑶虽然礼敬,但很疏远。
王乐瑶没放在心上,只要陈氏不惹到她,她们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张太后对陈氏说:“想来她又跟她父亲闹别扭了,若是她到都城,直接住在宫里。你二人年事已高,素来清净惯了,那孩子闹腾得很,反正宫里大,又空着很多宫宇,随她住多久。”
陈氏点了点头应是,“还是太后想得周到。我正愁不知如何安置她。”
张太后这才转向王乐瑶,“到时阿娴要麻烦皇后了。”
“母后在说何人?”
张太后拍了下自己的手,“瞧我这记性,忘记你刚过来。你应该知道的,始宁县主,闺名令娴。真是个小冤家,骂了她父亲的几个姬妾,还把一个气到小产,他父亲给宗正写信,直接把她送到都城里来了,不要她再回去。”
进宫之前,王乐瑶看过萧家的族谱,自然知道始宁县主萧令娴。这是萧衍的三叔,长沙王萧纲的女儿。萧纲早年也曾在郗家手下做事,很是得用,萧衍就是他引荐给郗超的。后来萧衍发迹,把萧纲招到身边,自家叔侄,总是比旁人更默契些。萧衍登基后,封萧纲为长沙王,兼任荆州刺史,统领龙骧军,可以说是十分信任。
萧纲的发妻早亡,只留下这么个女儿,平日自是娇纵了些。
萧纲虽然多年没有续弦,但养的姬妾却不少。始宁县主经常在家里跟她们发生冲突,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一次,估计把长沙王气得够呛,直接把人送到都城里来了。
一副自己不打算再管的样子。
王乐瑶照顾一下始宁县主倒不是件难事。她只怕这位县主,被家中惯坏了,与她二姐的性子一样,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不过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一切等人到了再说。
回去以后,王乐瑶一直忙到晌午时分,正准备传膳,听说长姐和顾伯青入宫了,便特意等了下他们。
王诗瑜知道顾伯青在宫里闯祸,很是过意不去,亲自带着他来赔罪。
“娘娘,都是我管教不严,给您添麻烦了。”她欲行一个大拜礼,王乐瑶忙拉住她,“阿姐无需如此,孩子贪玩罢了。”
王诗瑜又让顾伯青赔罪,小豆丁跪在王乐瑶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姿势标准,显然被教过很多次了。
“小姨,都是我贪玩,让您跟叔公担心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乐瑶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说:“青儿知道错就好。这回是运气好,如果一直找不到你,小姨该怎么办?你还小,外面有很多危险。往后,不管去哪里,都要人跟着你。听明白了吗?”
顾伯青重重地点了下头,抱着她的肩膀,小大人一样轻拍她的背,然后在她耳边说:“小姨不气不气。听说是姨父陛下找到我,小姨也帮我谢谢他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谓,王乐瑶笑了笑,也没跟他较真。
王乐瑶留母子俩用午膳,她发现长姐的眉间有郁郁之色,但又努力不想表现出来。用完膳后,她故意让竹君带顾伯青到偏殿去吃冰酪,才问道:“阿姐,你找宅子的事还顺利吗?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自是不需要你帮忙的。”
竹香在旁边咬了下嘴唇,又不敢说话。王乐瑶想起上回的事,知道肯定有隐情,就说:“竹香,你不用顾忌,有什么话就直说。”
“竹香。”王诗瑜警告地叫了一声。
“阿姐你别拦着她,让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