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是一个黏黏糊糊的梦,猩红的血糊在她的眼前,伴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李文演起了身。
他注意到了一旁的周妙宛。
她蜷起身,正缩在了被子的角落,还发了一身冷汗,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整个人都冷得打颤。
他探过身去,捏了捏她的冰冷的手心,她也没有醒。
再受凉下去,恐又是大病一场,沉疴未愈又添新疾,还如何一直陪着他?
李文演皱眉,命宫女将她裹在被子里,带下去洗个热水澡去去冷汗,又命太医院的院判晚些去坤宁宫为她把脉。
窝在被中的周妙宛却还没有醒,好似被魇着了。
李文演见了,心下有懊恼,却并不后悔昨日带她去见那番景象。
她怕了,才说明这剂猛药有效,才会乖乖留在他身边,不是么?
感觉自己被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全身时,周妙宛骇了一跳,方才悠悠醒转。
睁眼便见得自己坐在汤浴池中,七八个宫女围着自己殷勤伺候着。
“娘娘,您醒了。方才您一身冷汗,皇上怕您着凉,命我们服侍您洗个热汤浴。”
才从梦魇中挣脱,耳朵又听得皇上长皇上短,周妙宛心烦,让她们退下了,自己窝在浴池的一角,抱着腿儿,把下巴埋到水面下发呆。
梦里的血,有娴妃的,有其他的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泡在温热得宜的水中,周妙宛长叹口气,试图把这些画面全部从脑子里抛开。
在汤浴中躲了许久,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更好衣回了坤宁宫。
凝夏照旧跟个等候小鸡仔回窝的老母鸡似的,叉着腰在宫门边等她,又是好一番打量,见周妙宛没有受伤才放心。
周妙宛便笑道:“好了,怎么把我们凝夏愁死了呢,又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
凝夏固执地翻过她的手心手背看过了,才道:“奴婢觉得娘娘每日过得,和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什么区别。”
周妙宛一想,倒也没错。
甚至说,李文演比阎王爷可怕多了。
她此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有朝一日到了地下,也不怕阎王爷把她下油锅,可每每面对李文演,她心里却真的害怕。
也不知谭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她叹气,拉上凝夏的手回去。
凝夏嘟囔道:“娘娘平日里受了委屈总不与奴婢说,可奴婢都知道的。”
周妙宛脚步一滞。
很多事情,她为免牵连身边人,从不吐露。
没想到她瞒得一点也不好。
过午,姜向晴再度来了,因为要施针,所以殿内的宫人都清了出去。
见周妙宛脸色不佳,她关切问道:“娘娘脸色很差,可是发生什么了?”
虽眼下只她们两人,周妙宛到底还是担心节外生枝,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
姜向晴见状,也很是识趣的没有再问。
给腿上扎完针后,她从针筒的夹层中,摸出来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卧着十数枚极其细小的金针,若是掉在地上,只怕寻一夜都寻不得。
周妙宛有些惊讶:“这么小?”
“必然得小呀,”姜向晴解释道:“只是阻塞穴位,并不能完全封闭上,一日两日还行,穴位若是封闭,时日长了要出人命的。”
她小声补充道:“但阻塞也不是长久之计,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我配一副药来,但是每回进宫,都有人来查我的东西,金针还好,能藏下来,药材是真的藏不住。”
周妙宛温婉一笑,眼下乌青衬得她脸苍白:“能为我如此,已是感恩不尽了。”
姜向晴却还是有些犹豫,她问道:“此法是伤身的,血脉都堵塞了,身体必会每况愈下,且如果一年后还未取出,只怕有性命之忧。娘娘,您可得想好。”
如果有旁的办法,周妙宛也不愿意以身为代价。
她的血肉之躯,是母亲拼了命不要生下来的。
可是……昨日那个疯子的身影还印在她的眼前,一旦想到自己很可能会生下一个肖似他的小疯子,周妙宛就不寒而栗。
不,她死都不愿,她绝不能让小疯子托生在她腹中。
于是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请姜娘子动手。”
时间耽搁不得,得了她笃定的答复,姜向晴很快便开始了动作。
周妙宛垂眸,注视着根根极细的金针没入她的肌肤。
有些酸痛,但她可以忍得。
末了,姜向晴道:“好了,现在纵然是妇科圣手来把脉,也只能把得出娘娘气滞血瘀,说不上来是什么问题。”
摸着自己酸痛的小腹,周妙宛只觉悬在空中的一颗心平稳地落了下来。
她紧握住姜向晴的手:“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你。”
姜向晴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不图娘娘报答,我只求一个内心安定。”
医者仁心,若她可以帮忙却袖手旁观,日后想起,她难免辗转反侧。
周妙宛默契地没再多言,只低声说道:“天地辽阔,你我有缘,亦可宫外再会。”
——
乾清殿。
李文演坐于上首,听蔚景逸上报近来近卫所搜集来的各处讯息。
自回京后,原就寡言少语的蔚景逸变得更沉闷了些,连见圣汇报时亦是言简意赅,一点多余的字词也不说。
京中琐事乏味,李文演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闲来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蔚景逸。
他出身不佳,但跟他一路,功绩颇深,如今也算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偏偏到了年岁还未娶夫人,京中闺秀对他可谓是趋之若鹜,连李文演都有所耳闻。
听完汇报,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前日朕听闻,承翰伯家的二女儿,心许你这个青年才俊多时,可偏偏被拒绝了,一时没想开,差点吊了颈子。可有此事?”
蔚景逸忙道:“确有此事,不过臣……”
“没必要同朕解释,”李文演道:“区区一个承翰伯家的女儿,既无才名,也无配得上蔚统御的家世,拒了也是应当的。”
这话蔚景逸可不敢接,他急忙跪下请罪:“臣乃布衣出身,是臣怕轻慢了京中女子。自知配不起她们这些娇小姐,不敢误了她们终身。”
李文演不紧不慢道:“布衣出身又如何,只要你一句话,想娶谁家的女儿,朕都可替你指婚。”
他一直盯着蔚景逸的反应。
果不其然,指婚的话一出,蔚景逸立马抬起了头,道:“皇上,都道先立业后成家,臣如今只有寸功,忝居高位已是羞愧难当,更应当好生做事,而不是把心思放在男女情爱上。”
李文演眼中有了计较,可他却没再说什么,只道:“朕不过同蔚统御开个玩笑,罢了罢了,起来罢,如此紧张作甚?”
他……紧张吗?蔚景逸有些愕然,既而很快收敛好情绪:“谢皇上关怀。日后若得遇喜欢的姑娘,一定请旨求您赐婚。”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被揭过了,李文演挥挥手,示意蔚景逸继续说其他地方上的事情。
“荆州以北,彤城郡下属的一个小县城,是庶人李文硕最后出现过的地方,”蔚景逸说:“陛下,可要再加派人手,沿此方向继续追查?”
李文演摇头:“若只是想李文硕死,上月朕便令你动手了。”
蔚景逸不解,问道:“那为何您迟迟不动手,直到今日放虎归山?”
李文演神情中满是戏谑:“放虎归山?如今的他只是败家之犬罢了。”
“臣下失言。”
“他一朝身死无妨,”李文演道:“那他余下的势力便如泥牛入海,朕如何再找得出来他们?空得一派浑浊泥水。”
蔚景逸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引蛇出洞?”
李文演漫不经心,似乎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是啊,引蛇出洞,朕等着一条大蛇呢。”
说完,他又问道:“北境如何?谭远行那边可有异动?”
蔚景逸呈上线报,道:“探子来报,谭远行近来并无异动,自陛下封赏后,他极为安分守己,往年秋分左右,要与北襄暂开的互市也断了,并未再同他们那边接触。”
“越是正常,越是奇怪啊,”李文演指节微弯,敲着自己的手心。
北境十三城,远离北襄的有晟敏城、杜城等,同北襄势力范围相接的有月亮城、清台城等。
离北襄越近的城镇,对它的态度就越微妙。
一方面,血仇始终横亘在两国之间,谁家中往上数,没点你的爹杀了我的叔,你的爷砍了我的舅的仇?
冤冤相报无时了,世仇一旦结起,就是一笔烂账,永远无再平息的时候。
可另一方面,胤朝百姓以耕种营生,北境冬天冷寂,没有好皮子根本过不了冬,而北襄人逐水草而居,不事耕种,只知放牧,不买粮食光杀牲畜吃肉也过不了冬。
于是打归打,哪怕谭松镇守时,也时常在秋分时节,和北襄头领商讨互市,毕竟打仗说穿了也是为了活下去,要是没打起来两边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那还打个什么劲?
两方百姓就以诡异的姿态一直相处到今天。
更有想捞油水的将领,会低价收买城中物资,卖于北襄人。
这些事情,朝廷不是不知道,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稍作管束,不让他们太放肆罢了。
毕竟战事以外,日子还是要过的,所以,不论是将军还是下面的兵士,真说起来,恐都免不得常和北襄人打交道。
越是对北襄敬而远之,越显得奇怪了。
就像再避讳着什么。
李文演闲闲翻阅线报,问道:“你不觉得,探子来报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正常了吗?”
蔚景逸会意:“就像是,有人刻意想通过探子,来告诉我们这些东西。”
李文演搁下线报,不无赞赏地看着他:“聪明。”
蔚景逸便道:“臣立马回去加派人手,重新探听。”
“不必,”李文演说:“派去了也是一个结局。传令李文硕去北境会途径的几个城镇,让他们放朕这个好哥哥平平安安地过去。”
“陛下是想利用李文硕的势力,引得他们上钩?”
李文演信手端起了青瓷盏,杯盖轻拂飘在面上的几根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