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屋外,少东家颇为遗憾地收回视线,这次别说半张脸,他只看到一点晃动的头发丝,人便被挡住了,本想进一步确认……
“少东家,已经全部搬进客人房内摆好,整整五千两银子,一两都不少。”有几人从李承度房中走出,俱为身形魁梧、肌肉虬结的壮年男子,他们是钱庄豢养的打手,此行搬了五个大箱子从钱庄一路到客栈,吸引了不少人,队伍逐渐变大,隐有浩荡之势。
正如此刻,客栈内其他客人都不由被动静吸引,惊叹地看着他们搬银箱,再听到打手的回复,不由齐齐轻嘶了口气,五千两银子,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这儿?
少东家环视一圈,见李承度走来,脸上扬起笑意,“李兄,银子已经如数奉上,方才也再清点过了,确认分毫不差,你可要再亲自点一遍?”
“不用,少东家办事,李某放心。”李承度亦含笑,似乎心情不错,“可要饮一杯?”
少东家连忙摆手说自己不善饮酒,又稍稍凑近,踌躇道:“五千两虽不算多,但到底闹出的动静太大,恐会招人惦记,李兄确定不要帮忙?若是要运去别的地方,我们钱庄可以代劳。”
“五千两而已。”李承度摇头,示意隔壁,“不过两三日就没了。”
少东家跟着看去,是那位小娘子的住处,这个意思是……他不由问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李兄的……?”
“少东家觉得呢?”李承度如此反问他,倒叫少东家无从猜起。
先前在钱庄时,见二人亲昵的模样,他以为是夫妻之流的关系,如今一来却见二人是分房而宿。若说是兄妹罢,也不至于那么亲近,宠姬爱妾?那也不像。
不过,今日已得知他们会在此地待一段时日,少东家便不急于找出答案,反正父亲过两日也会到,他只需稳住这位李度,随时掌握行踪即可。
是以,少东家又笑了笑,说无从猜起,并道若有需要,他们可随时去钱庄找他。
李承度颔首,亲自送他至客栈门前,互相告别。
明月商行下钱庄少东家的身份,淮中郡不少人知晓,因这位少东家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口碑很不错,这凭空冒出来的李度,就没人认识了。
但看他大喇喇把五千两银子摆在客栈毫不在意的举动,应当非富即贵。
想到那白花花的五千两银子,小二心头火热,颠颠儿凑去,“朝食和水已经送去了,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脚步一顿,李承度还真有事吩咐他,“城中有名的制衣铺和珠宝阁,可能帮我把他们的人都请来?”
小二顿时了然,连忙拍胸保证,不出半个时辰人就能齐。
看着小二脚步匆匆去办事,李承度淡扫了圈周围,那些围观的客人顿时一个激灵,各自若无其事般散开,他这才脚步一转,去了扶姣房内。
朝食香气扑鼻而来,扶姣正轻轻掰开板栗包,先尝了口那几乎流动的馅儿,眼神登时一亮,好甜。
板栗是深秋时节的果实,但它易于保存,只要不剥去那层外皮,可以贮藏许久。这板栗包也算是淮中郡特色,至少扶姣在洛阳不曾吃过。
她吃得如此香,李承度也不由尝了一口,发觉甜味后动作略停了下,随后还是慢慢把这个包子吃了,便看着扶姣享用,等她用得差不多时才道:“王六今日傍晚就到。”
二人有特别的联络方式,之前有段时间断开了,如今再度收到信,李承度才知扶侯那儿具体发生了何事,和他料想的差不离。
玉玺取回后,作为曾多次出入宫廷且见过玉玺的人,扶侯很快就察觉出了真假。听过路途中的那些变化后,果然对督军汪豫生出怀疑,甚至觉得婉姨娘的死和女儿被掳都是他的手笔,紧接着唯一的儿子也失去踪迹,扶侯大怒,对汪豫严刑拷打了一番,还真的问出了点东西。
汪豫的确和徐淮安有点关系,二人至今仍有联络,徐淮安甚至还曾招揽过他。只是汪豫自觉已经成为了扶侯心腹,且扶侯的胜算在他看来要更大些,便婉拒了。
扶侯却不管他是否拒绝,这种时候查出汪豫和其他势力的来往,已经可以作奸细论处。
他一怒之下斩了汪豫,将他的人也彻底清理了遍,分散打入各队。
不得不说,汪豫没了,曾经的李家军也大大松了口气。受他怂恿,扶侯从来都把李家军盯得极紧,不论待在营中或外出办差都不得自在,偶尔多和李承度说一句话,都要被汪豫上书到扶侯面前。
王六道,李家军中仍有不少人心怀旧主,不想效忠扶侯,若是李承度有心,他们立刻就可奔赴前来。
这些事,其实早在李承度刚到扶侯身边时,就有人与他说过了。但那时时日太短,且很有可能是扶侯着人故意试探,他从来都是拒绝,现如今……他思索后,决定等王六到后,再行斟酌。
听他说罢,扶姣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就可以去赵家了?”
李承度说是,转头便见她比他还要兴奋般,好奇听泉先生留了什么东西。为防小郡主到时失望,他还是补充了句,“母亲她并非郡主所想那般……稳重,莫要期待太高。”
再直白些,便是顽劣。
作为其子,李承度就曾被母亲捉弄过无数次,深深领略过她的“童心”。
扶姣立刻皱眉,作出不听不信的姿态,李承度便随手举了几个小例,得到的却是狐疑的目光,“定是你不听话,才被先生教训的罢?”
想到自己幼时也曾被阿娘训过,她负手教育道:“如此不好,先生训你,定是爱之深、责之切,身为人子岂能斤斤计较,至今还故意污她名声呢?”
她这模样,像极了李承度年幼向父亲数出母亲“罪行”时的情形,那时父亲亦是不信他,言之凿凿说他母亲最是温柔和善,绝不可能故意戏耍他。
百口莫辩,也就是这样了。
看着小郡主准备用长篇大论来说服他的架势,李承度嗯了声,保持听教的姿态,因如此才能让说教的时间短些。
平生仅有的几次不得已沉默,除却母亲,也只有在这位小郡主面前了。
…………
除却制衣铺和珠宝阁,小二还贴心地多跑了几家,将淮中郡受小娘子青睐的店铺都给请来了,果不其然受到了一番嘉赏,摸着银子连连道谢。
淮中郡因地方富庶,这些店铺大都见惯贵人,入客栈后不曾拘谨,不时用余光打量李承度和扶姣。尤其是扶姣,见她虽以面纱遮脸,但端坐在那儿的姿态便同郡中所见识过的娘子都不同,面对他们的殷勤服侍也很坦然,丝毫不显局促,显然是见惯世面的,大家风范表露无遗。
他们此行,都各自带了些东西上门,扶姣一眼看去都很寻常,从颜色到式样挑剔了个遍,很快就失了兴致,最后道:“只这些吗?”
不说要比洛阳更好,但至少不能差太多罢。扶姣看着那些衣裳首饰,嫌弃无比,心想如果穿戴它们出去,再回洛阳指不定要被那些认识的人怎样笑话,尤其是乔敏,肯定要笑她落魄。
那她宁愿不出门。
铺子的管事们对视一眼,俱有些尴尬,他们带的确实不是店里最好的货,毕竟之前也不知是这么一位矜贵的娇客。
“这些都不是最好的货,小娘子若有时间,小人这就去给换一批,可行?”一位管事出口,其余人纷纷附和。
扶姣无有不可地应了,撑腮等待间,就让李承度给她剥板栗。
很快,管事们接连回客栈,浩浩荡荡各自带了一队人,尤其是制衣铺,连布都带了几十匹任挑选。
视线悠悠转了圈,扶姣看向一支蝴蝶金钗,做工很是精巧,蝶翼轻薄,正是振翅欲飞的姿态,可以想象它别在鬓间的灵动,“这支我要了。”
管事一看,内心忙骂了声,不知是谁竟把赵娘子要的蝴蝶钗给放进来了,忙道:“这是别的客人定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多少银子?”
见管事怔住,扶姣又耐心问了遍,才得到答案,“一百两。”
扶姣颔首,一指门旁的箱子,“五百两,自取,蝴蝶钗你们再另给她打一支,但是不可以和我这支重样,知道吗?”
她言行举止间实在太自然了,那颐指气使的气势任谁看了都忍不住下意识听从,管事就讷讷照做了,回头才猛得一拍脑袋,哎呀,竟真把赵娘子的钗给出去了……
不过……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就在眼前,管事内心还是不后悔的,毕竟那钗确实还来得及再打一支。
类似这支钗的事,又发生了数次,李承度从旁看着,总算知道为何洛阳那些商铺都奉明月郡主为座上宾了。骄纵是骄纵了些,但花钱如流水,谁不爱这样的客人。
他还是低估了她,五千两银子,仅半日就被小郡主挥霍一空。
第四十三章 · ?
半天五千两并非扶姣最厉害的战绩, 她在洛阳时,曾和乔敏抢一个珊瑚摆件,互相抬价。最终她看出乔敏没银子了, 便在乔敏出的六千两上再加了十两银子,成功夺得珊瑚摆件, 也成功把人气哭。
这胜绩想起来, 至今令她津津乐道。
制衣铺量体裁衣后,至少要过五六日才能把新衣送来, 扶姣先选了两件适合的成衣, 当夜对着等身高的铜镜比划, 忽然发现什么,眼眸一亮,“李承度——”
无人回应, 扶姣便又喊了两遍。半晌, 外间传来推门声, 李承度甩了甩手,弹去袖口灰尘, “方才打发了两人。”
扶姣唔了声, 并不怎么在意, 招呼他上前, “你看, 有看出什么吗?”
镜中小娘子的身影纤细窈窕,从发髻到衣摆一如既往得精致,李承度沉思, 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他沉默了会儿, 扶姣便很有些急,暗暗连踮了几次脚, “没发现吗?”
如此明显的暗示,自然知道了,李承度微微颔首,“郡主长高了。”
用目测确实难以发现,依旧是到他脖间的身高,在李承度看来没什么区别,大概是今日的新衣裳让她察觉了差别。
身高算是扶姣的痛点,她在同龄小娘子中其实不算矮,很正常的高度,偏偏比那几个对手要矮一些,这让她总觉得气势输了一截。近些日子随着李承度游山玩水,她不知不觉走了好些路,蹦蹦跳跳,吃食上也比以前添了分量,长高些倒也不奇怪。
扶姣很得意,道自己年轻,还可以继续长,等日后长到李承度的高度,就可以完全俯瞰那些故人。
说话间,她站在矮凳上同李承度平视,比划两下,又轻轻跃下,两侧的小辫随之晃动,令李承度略含笑意,“是,郡主定能长很高。”
语罢扫了眼屋内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都是今日买下的衣裳首饰,若是当真件件来试,恐怕要到后半夜,便道:“吃好睡早,就利于长高。”
他善意的提醒,小郡主并不能领会,摆手道:“知道的,你先去忙罢,有事唤再来。”
用过就丢,这词正好诠释了她的行为。知道她如今正处于新鲜的时候,淮中郡一些当地特有的玩意定等不到明日再琢磨,便不再劝,又嘱咐了两句有事唤他,无声出房。
依旧是抬眸淡扫一圈周围,相较于白日,此时少了许多窥伺的目光,颇为平静。
在不清楚他们底细时,又见到他们豪掷五千两的举止,定会引起不少人好奇,其中不乏一些胆大的地痞流氓。这是在他打算用这五千两来引起少东家和赵家人注意时,就有的预料。
李承度今夜没有入眠的打算,一为防止宵小,二为等待王六。
回到房内,他推开窗,呼呼冷风灌入,令他袖袍鼓起。窗下灯火映照中,隐约可见三两行人的身影路,视线稍稍远眺,就能瞥见赵家那占地巨大的宅院。那方依旧灯火通明,排排竖竖的灯流汇聚,将天顶照得宛如白昼。
大鄞官员按等级建房,曾出过明令,如赵家这样规格的宅院,非皇族王孙不得有。但洛阳那边早就威严不复,大都无力管束此事,兼之天高皇帝远,郡守府都要对赵家俯首叩拜,寻常人更是无暇操心。
据李承度所知,赵家豢养的私兵和郡守府的兵卒加起来,约莫能有五万之众。如今淮中郡尚未归于任何一方势力之下,若谁能得到它,凭淮中郡的地理位置,定在整个局势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赵家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子嗣单薄。这代的赵家之主只得了一儿一女,其子在一年前因坠马身亡,他便预备过继族中子侄,听说一月后就要改族谱了。
这些消息,是李承度根据以往所知,和入淮中郡后所打听的相结合而得出。
他将这些在心中默然捋了遍,思索片刻,又回座旁拿起了书本,就着烛火翻阅起来。
察觉到隔壁静下来时,戌时已快结束,李承度隐约有所预感,起身下楼,果不其然在一刻钟后见到了王六的身影。
夜深不得在城中纵马,他是假借有急事牵马溜进来的,幸而守门卒不曾严格盘问,一路行来已是风尘仆仆,通身狼狈得很。
“都统——”王六先激动喊了声,而后改口,“主子。”
李承度颔首,注意到王六冻得脸手通红,解下氅衣给他披上,接过马绳,“一路辛苦,已经备好热水,先去沐浴,其余的稍后再说不迟。”
他看上去沉默冷淡,但总能在无声细节处考虑入微,王六正是被他这种不着痕迹的“仁”所收服,尚未知晓李承度的身世前,就已经下定决心只奉他为主。
王六点头间,不忘问他路途和郡主一切可顺利,是否遇追兵之类的话,李承度一概说好,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洗去风尘。
王六仍是个半大少年,刚过完年算起来才十七的年纪,只比扶姣大一岁,也是长身体的时候。匆匆沐浴后,他对着满桌的美食有些忍不住,在李承度颔首后便拾起筷来,没几息,外面就传来敲门声,不由一滞。
“无事,是郡主。”李承度如此道,回身开门。
小郡主?王六好奇投去目光,这都大半夜了,竟还没睡吗。
扶姣是被噩梦给惊醒的,她梦到自己飘在天上,起初还不以为然,毕竟仙女会飞是很正常的事,直到失去了那股力量直直地往下坠才意识到不对,随后就醒了过来。
迷迷蒙蒙睁眼,瞥见外边的微光时还以为已经天亮,而后发现那只是悬挂的灯笼,趿鞋后无意识地就走到了李承度门前。
闻到一股饭菜香味,她好奇问“是王六来了吗?”然后就想往里走,却被挡在门前。
李承度提醒她仪容,扶姣上下看自己,衣裳都穿好了并无不对,再一看,方知他指的是睡过一觉后微散的头发,便不以为意道:“又不是完全散着,无事。”
说着唤了声王六就要绕过李承度,王六亦在里面应声。李承度垂眸看她,似有些无奈,便带着她回了屋内,亲自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式,这让扶姣惊讶不已,连连转了几个圈看自己,“连这个你也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