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李承度颔首,低眸看了两眼,忽然俯身,从小兔口中抽出了菜叶。
小兔被抽得险些往后一栽,咬了个空,发出类似唧唧的着急叫声,但也就几息,?快就低下脑袋又找了片叶子啃起来。
李承度对着菜叶端详,再拈起些许泥土,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这里有扎营煮饭的痕迹,且不会超过半日。
“怎么?”扶姣认真地跟他一起看了会儿,没瞧出蹊跷,不解地问李承度。
“附近有另一批人马。”李承度平静道。
扶姣一怔,没害怕,反而带了些兴奋问道:“是敌军吗?特意来追我们的?还是正好碰上?我们是去找他们,直接打上去吗?”
连着几日在马车里待,她都震得脑仁疼,骑马时间长了又不舒服,如今总算找着事做,问题接连出口,?有些雀跃。
“……不一定。”李承度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唇,“先探探是哪边的人,再作决议。”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猜测。徐淮安曾说过,近三个月这一带兴起了一伙靠劫掠为生的匪寇,应是洛阳战事爆发后,从哪处跑到徐州附近的人,?可能原本就是靠这行为生的匪徒,即便到了徐州也不曾收敛。
好在这群人应该不多,至多不超过一百,规模有限,对百姓造成的损害也不多,所以起初都没引起官府注意,任他们逍遥了几个月才有所察觉。
徐淮安治州极严,已经对当地郡守下令,腾出手收拾这群人,若是今日碰上,倒是正好了。
他和扶姣回身,吩咐王六迅速把太子带回队伍,召来探路小兵和几个熟悉这一带地形的老手,让他们顺着痕迹悄然跟去,看看这群人如今何处,又到底是否如猜测那般。
不出一个时辰,几人就回来禀报,道果然是那群被通缉的匪徒,且看他们行进的路线,估摸今夜是要去往东二十里外的一处村庄劫掠。
“点三十人,与我同去。”李承度道。
王六惊讶,“他们估量那群匪寇近来收了些人马,已经有一百余人了,且有半书都配了马,三十人是不是太少了?”
“不用。”李承度平淡的语气中含着轻蔑,“三十足以。”
主子出身将门,父亲还是李蒙将军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瞧不上这些乌合之众也正常。王六如此想时,仍免不了紧张,然后更叫他担心的事来了,小郡主也跟着开口——
“我也要去!”扶姣踊跃自荐,眼眸亮晶晶的充满期待,蹬蹬跑到李承度身边,“我要去剿匪。”
反正只有那么点人,还是些不入流的匪寇,扶姣听着觉得毫无危险,又不是两军对战。
太子第一个站出来,极力反对,“不行不行,太危险了,纨纨你一个女孩儿,跟着去剿什么匪,万一伤了你怎么办,伤了脸就更不好了。”
“才不会。”扶姣根本不理睬他大惊失色的脸,“我跟着李承度,他?厉害的,那些人伤不到我。”
王六跟着劝,“这不是寻常的玩闹,即便主子身手再好,也不……”
“可以。”打断他的,是李承度的一声应允,他也像是选择性失聪,忽略了王六和太子的话,“一刻钟之内,郡主换好衣裳,就一起去。”
扶姣闻言,当即欢快地应声,也不管太子急急追来的身影,转身跑去换衣裳,留下苦着脸的王六。
完了,近墨者黑。王六想,顺着小郡主这么久,主子也开始胡闹了,连这种事都纵容。以后该不会行军作战时,还要带着小郡主罢?
王六的腹诽,李承度不得而知,他应下之事、做下的决定通常都不会反悔,亦不容置喙。点了三十个骑射功夫都不错的好手随行,众人整装待发间,李承度站在马旁,等待扶姣前来。
一刻钟截止的最后几息,换了声利落男装的扶姣急急跑来,身后没了太子的身影,腰间仍系着她那条重新翻出的金鞭,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若不瞧她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蛋,也是个英气勃勃的小郎君了。
同行了这三日,其余人也看得出她的身份,不过都未出声反对,毕竟只是剿灭一群百人出头的匪徒,他们见识过这位四郎的本事,知道他从不放大话。带着小娘子去见识一番而已,没什么。
了解自己的短处,扶姣没有坚持独乘一骑,在李承度托扶中上马,随后见他一跃而上,高高扬鞭,就朝先前探路的方向奔去。
众人欲在村庄遭难前追上那群匪寇,李承度没有放缓速度,对扶姣低声道了句抓紧,随后马儿愈发迅疾,在草原迈开四蹄快速奔跑。狂风吹舞,衣角猎猎,三十人齐齐纵马,马蹄声一时响彻这片天地。
迎面而来的烈风几乎迷眼,扶姣却难得没有往李承度怀里缩,身板坐得?直,聚精会神地看向前方。
从天光犹存到幕布蔽空,也不过这半个时辰内的事,扶姣脸蛋被冷风冻得微红,几乎要看不清更远处时,终于听上方传来一声,“减速。”
这一声恰好传遍后方,众人陆续减缓速度,听李承度道:“不远了,慢些,注意打草惊蛇。”
毕竟这里是平原,提前惊扰了那些人,?可能叫他们四处逃散,想一个个抓住就难了。
草地能够减缓马蹄震动,压低声音,在远远眺见前方那隐约的身影时,众人更是停下,直到前后都无法彼此瞧见才重新动身。
观那些人势,这群匪寇今夜应当是倾巢出动,他们要劫掠的应当不止一个小村,?可能盯上了村庄不远处的镇子。
徐州官府之前没怎么注意到这群人,是因为他们除了偷和抢些粮食之外,甚少造成伤亡,而且从不会盯着一个地方,抢抢走走,行踪难辨。
看今夜的阵仗,应当是他们终于准备正式洗劫一地。只不想,恰好被李承度发现了踪迹。
微眯了眼,李承度召来三人,让他们各领七人从三方去围堵,剩下的六人则跟着他的身后。
在他们分散布开阵型之时,渐渐的,一座村庄映入眼帘。
村子里歇得早,这个时辰已经没什么动静了,除却三两房屋内映着灯火外,其他一片漆黑,显得分外平和。
忽然,一声狗吠打破宁静,紧接着连串狗吠响起,在夜空交织。许多才歇下的农户被惊醒,纷纷下榻开门,披着外衣察看,左右询问,是不是来了什么外人。
在村庄外围了一圈的匪寇见已经被狗发觉,当即也不再掩饰,踏马冲进村庄,见到村民大惊失色地跑回屋就大笑起来。领头人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家畜抓起来,尤其是每次都扰他们好事的狗。
一时间人还没什么,倒是鸡鸣狗跳,匪寇举着火把把这座小村子围了起来,领头人在那儿慢慢踱马说着什么,还不时故意用马蹄踩踏他们。
?快,所有人都从屋子里被赶了出来,或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或出声讨饶。
不远处的小坡上,骏马挺立,上坐的正是李承度和扶姣二人。
将村内的情形看入眼中,扶姣皱眉,毫不掩饰对这群匪寇的厌恶,太不入流了,“那个领头人好讨厌。”
李承度方才在注意四周,确定自己人已经布好阵型,都在等待他一声令下,闻声才把视线落在匪寇的领头人身上,几息,忽然道:“郡主想不想亲自取他性命?”
“可以吗?”扶姣惊讶抬首,回看李承度,见他微微颔首,示意她伸出手来。
从箭筒中取出竹箭,装上箭矢,李承度握住扶姣双手,一手搭弓,一手拉弦,低声一字一句教导扣弦开弓的要领。
扶姣认真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此刻极度亲密的姿势,整个人被李承度裹挟在怀中,手被他牢牢握着搭在弓上。
这把弓需两石之力才能拉开,李承度带着扶姣极稳地搭着,让她瞄准那领头人的左眼,滚烫的呼吸吐在扶姣耳畔,“两军对战,欲煞对方锐气,第一箭便不能有失。”
他轻声道:“郡主可有信心?”
不知不觉间,扶姣竟有了丝紧张,绷着脸道:“有,我对准了,绝不会错。”
李承度似轻轻一哂,加大力量,将弓弦绷到极致,如此放了片刻,在扶姣额头蒙出一层汗水之际,终于松手——
咻的破空之声,箭矢带着千钧之势朝领头人奔袭而去,如流星踏月,几乎在空中擦出火光,直中领头人左眼。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带着惊愕之色,直接被这股无可抵挡的力量冲到马下,足足有好几息,才发出震天的一声惨叫。
一箭射杀,那群匪寇齐齐怔了下,瞬间陷入骚乱。他们本就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将士,光会欺软怕硬罢了,见领头人没了性命,吓得根本顾不得村民,纷纷朝四周逃窜而去。
正是此时,李承度的人成阵型将这些人围裹其中,以一当十,轻松就把这群人斩落下马。
下方的厮杀声让扶姣渐渐回神,但最大的声音,还是那一箭射出后几乎震动耳膜的心跳,她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胸中热血沸腾,“是我吗?是我吗?那一箭真的是我射出的吗?”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没想到那一箭会有这样强的力量。
李承度轻轻颔首,肯定道:“是。”
第六十章 · ?
“正是我一箭射杀那匪寇之首, 这一行才能如此顺利,你们没看到那些村民……”帐篷内,扶姣滔滔不绝, 和太子王六讲述自己在剿匪时的英勇事迹,尤其是那极有震慑力的一箭, 可以说是这场剿匪之战大胜的绝妙之处。
且她也不算过度吹嘘自己, 那些村民确实对他们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喊着神仙活菩萨。扶姣眼尖, 还用自己的小皮鞭及时卷住了一个想用村民为质的匪徒, 把人抽得哭天喊地。
三十对一百三, 他们的人可以说是丝毫未伤,大获全胜。
今夜这样酣畅的一场战,让扶姣胸中豪气顿生, 到现在依旧止不住激动的心情, 手心热极, 脸蛋红扑扑,双眸耀眼得像住了漫天星子。
太子最为捧场, 先前还忧心忡忡的他如今听扶姣讲述她的威风时刻, 很是恰到好处地说着“好”“不愧是纨纨”“纨纨厉害”之类的话, 还拊掌称赞, 姿态过于熟练, 可见这种事没少做。
王六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把那些容易讨嫌的话说出口,心中再一次默默道:小郡主和太子这对兄妹感情能这么好, 不是没有原因的。
李承度这行剿匪大获成功, 还另有收获,除去五六十匹战马, 还有匪寇藏在他们窝点的一批武器和金银。
看起来这群人以前就是靠劫掠为生,不过最近才到□□附近罢了。
介于他们以往未伤百姓性命,李承度对他们的处置也留有余地。被俘后仍不悔改者少,多数人分为两种,一是想老老实实回乡谋生,二是试图改过自新加入他们当一个小兵。
对于后者,李承度也给了机会,让他们暂留在队中,视其行迹再行定夺。
他们傍晚出发,归来时已是子时,夜空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扶姣被李承度护在怀中,大半雨水都被他挡住,但身上仍不可避免淋湿些许。
因此,在热水烧好后,李承度就打断了扶姣,“时辰太晚了,郡主先去洗漱更衣,明早再说也不迟。”
太子颔首,“纨纨先去休息,今夜你也累了。”
扶姣意犹未尽,不过身上湿哒哒的确实不舒服,点头解开金鞭,顺手交到李承度手上,“那我先去了,你在外面帮我守着。”
“好。”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让众人将帐篷作了些改变,扩了不小空间,上面蒙了层不透水的油布,简陋,但避雨足够。
这儿自是没有木桶供扶姣沐浴,她难得没嫌弃没抱怨,简单擦拭了遍,换好衣裳后,就迫不及待地等着李承度梳洗,充满期待的眼眸一看就有所求。
“郡主不想睡?”李承度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他发冠仍整整齐齐,换了件外裳,先前剿匪时那股凌厉感消逝,灯光下的神色令人有种温和的错觉。
“我还想射箭。”扶姣毫不掩饰自己的诉求,直截了当,且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竹箭长弓。
以前扶姣嫌弃练武会大汗淋漓,不雅又费气力,很不适合她这样的仙女儿,从不关心此道。但今夜尝到了射箭的甜头,那一箭带着披靡之势,正中匪寇头领的刹那,直接点燃了她的热情。
她是心动就行动的直接性子,当下连一刻也等不及了,想再领略自己英姿飒装的姿态。
李承度倒不是很意外,见小郡主站在面前兴冲冲的模样,将剑放下,起身走去。
这把弓是扶姣随手一挑,仍很重,至少以她的力量是不可能完全拉开的,只能借助李承度。
将握弓的要领再次道出,他教扶姣双腿微微跨开,上身挺直,微微侧首看向前方,“射箭不仅要双臂出力,下盘亦要稳,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一摇晃,就会射偏。”
说着,李承度再次站在扶姣身后,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射出一箭。
帐篷前方有一棵孤伶伶的树,夜雨下枝头轻摇,李承度带着扶姣,慢慢将箭矢移向树干,而后阖目,“我帮郡主拉开弓弦,具体方向由郡主自己把握,若要放箭,轻数三声即可。”
扶姣嗯一声,说好,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棵树,这一瞬间目光中的懒散尽消,甚至如鹰隼般犀利。如果有心人在旁边观望,就会发现,二人的气质在这一瞬间奇异地融合了,浑然一体般,极为和谐。
李承度闭目间,耳梢微动,雨声、风声、和小郡主略带紧张的呼吸声清晰入耳。
“一。”扶姣轻念出声,微眯了眼,视线穿过雨幕直直对准树干,脊背挺直,被李承度握住的指节微曲,愈发用力,“二……”
弓弦被绷到极致,扶姣唇不知不觉抿起,似在一同用力,最后顿了一瞬,轻轻吐出,“三——”
二人双双松手,离弦之箭闪电般飞出,朝树干毫无偏差地射去,重重钉上时,箭尾仍在因那过强的力量轻轻颤动,发出嗡嗡之声。
扶姣双眼慢慢睁大,再一次见识到了这一箭的威力,确认地看了好几眼,确定正中准心时,唇畔的笑容越来越大,转头高兴地抬首,连唤李承度,“快看,快看——分毫不差!”
睁眼看去,见到那树干插的箭矢时,李承度亦有意外。他只借了小郡主力量,但这方向完全是她自己把握的,本以为能够射中那棵树已经算极好了,没想到还能直中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