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邱二叔说是,见他身形伟岸,披甲戴胄时已然有了男儿顶天立地的凛然豪气,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大将之风初显,那点火气愈发没了。
这的确是他们的三郎。
目送李承度翻身上马,全军浩荡而去,邱二叔不由眉头微松,立在原地怔怔然望了许久,直到队伍最后一丝影子也瞧不见,才迈着受伤的腿踉跄回走。
待瞥见那装饰明显不同的主帐时,脸色又立刻变差,冷哼一声,径直回帐。
最近骁邑气候多变,春雨绵绵,时而昏沉时而晴朗,断断续续的雨水让土地泥泞不堪,行军用的靴子走起来都不便,更别说扶姣穿的小靴绣鞋。
他们扎营已尽量选在地势高处,可略微俯瞰四周,不至积水,即便如此,扶姣朦朦醒来时,发现帐前依然变成了“水路”。
得知李承度一早启程后,她愈发不愿出门了。
晨起听雨,声潺潺,香萦绕,本是件极有意境的趣事。然在战场,在军营,这些都毫无趣味可言。
入眼是四闭的帐篷,一门无窗,天顶亦无光,陈设只有极简单的一方书案和一条足够铺满大半地面的栽绒毯。
扶姣慢吞吞洗漱后,在毯上翻几个滚,抱着软枕长长叹了口气,对此地的嫌弃又溢出几分。
她喜欢热闹,喜欢精致,喜欢被人服侍得面面俱到,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连泡茶燃香都得自己来。
想着想着,愈感委屈,有种难受在心底盘旋,让她愈发低落,目中光彩黯淡,连头发丝儿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王六得应允端朝食入帐后,见她这模样,简直吓了一跳。
“郡主怎么了?”
扶姣皱皱眉头,不答反问,“李承度何时回?”
“这个……时间说不准,顺利的话一两日即可,半月一月也有可能。”王六瞧她脸色略带苍白,猜想小郡主是不是病了,“属下给郡主请木菁来吗?”
“不要。”扶姣断然拒绝,又问他太子在做什么。
王六笑答:“殿下昨夜帮兄弟们包扎伤口,烧火煮饭,忙到了凌晨方歇,将将才睡不久呢。属下不想打搅,就没去叫。”
他语中有奇异的欣慰之感。
未见面时,王六以为太子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见面后才发现,纨绔谈不上,身上也有些技艺傍身,只是性情属实天真了些,有时显得憨实,对作为妹妹的小郡主纵容无比,被欺负了也甘之如饴。
作为深受皇帝不作为导致乱世其害的他,也无法对这样的太子抱有怨气。
昨夜见他毫无架子地任人差遣,王六想,太子也许只是不适合那个位置,其他的,当真不错。
“杨保保这么勤快?”扶姣讶然,瞥见王六的眼神,顿生警惕,“我不会去的,你别想。”
她才不要去烧火煮饭,弄得浑身灰扑扑呢。
王六哭笑不得,“属下没这个意思,这也不适合郡主……”
他哪敢使唤小郡主,先不说明月商行和主子做靠山罢,单论让小郡主去,是帮忙还是捣乱都未可知。
不过这也没什么。
兴许是初见的印象太深刻,在王六这儿,小郡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早已深刻心底,从不觉得她有做这些俗事的必要。
毕竟小郡主有这个资本。
扶姣唔一声,欲再说什么,突然感觉小腹钝钝得疼,像是什么东西在轻敲小腹,下意识皱眉,面色愈白。
“郡主怎么了?”
扶姣猜测应是葵水来了,她以往从未疼过,甚至都不会有什么感觉,身边奴婢环绕,也无需操心此事,但这时候……
她摇摇头,不愿对王六说,令他出去,在王六脚步几乎双双迈出帐篷时又叫住,不情不愿道:“帮我叫木菁来罢。”
大概是因惦记着那一笑,扶姣每有病痛,总很不情愿叫木菁,宁愿让她那个年纪大的师父为自己看诊。
可这次问题不同,有医女在,自然是唤她为好。
面对木菁时,扶姣仍有些不自然,面上一派淡然,余光却在注意木菁的脸,见她凝神为自己搭脉,脸色平静,不由想起了那本该被遗忘的事。
唔,那天他们二人相视而笑,到底是谈到了什么呢?
左右手脉象看罢,观她左关脉、尺脉无异,木菁松手道:“小娘子无事,不必担忧。恐是近日雨水反复,夜里歇息时寝被没有盖好,吃食上可用了生冷之物?”
扶姣摇头,木菁道:“那应当只是着凉了,以致月事来时腹疼,多喝些滚水热汤。”
语罢看着她漂亮却单薄的春衫微微一笑,“这两日也要多穿些,若嫌穿多厚重,添件披风也好。”
显然,同为女子,她很理解扶姣爱美的小心思。
对旁人的善意恶意,扶姣感知很敏锐,察觉到木菁的友善,她扑闪着眼,忍不住多看了眼,好奇问:“不用喝药吗?”
她少经病痛,离开洛阳开始四处奔波后,每有不适都得喝药,以为必须如此呢。
“不用。”木菁道,“是药三分毒,这点小事自然无需用药。小娘子夜里睡时,不妨灌个汤婆子放在小腹边,能好许多。”
“可是好烫啊。”扶姣轻声抱怨。
她一旦放松了,声音就显得很娇,尤其是这种自然而然的小声抱怨,就似向来疼爱的小娘子向人诉委屈般,每每叫听者心生动容。木菁微怔了下,心道这位小娘子娇气是娇气了些,却难得不令人反感,相反,很有些叫人怜爱,无怪那位大人爱惜至此。
那次不过是点点撞伤和划伤而已,便同她询问了许多关于祛伤痕的妙招和吃食上的禁忌,叫她听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营中无人不知这位小娘子和主将的关系,也是因了她的存在,木菁这个医女在这儿不再那么显眼,所以木菁对他们二人的好感,只多不少。
她忽略了可以灌些温水的提议,弯眸道:“比起汤婆子,若能有人暖榻,自是更好的。”
扶姣惊讶地微微睁目,得木菁朝她一眨眼,提起药箱离开了。
这个木菁……扶姣看着晃动的帐门想,好像也不叫人讨厌。
嗯……那她就原谅他们两人的相视一笑了。
想罢,她因葵水突至变得低落的心情突然有所好转,又想在榻上打个滚了,好歹记起这时候不宜乱动,硬生生止住了。
暖榻的提议也很不错,扶姣饶有兴致地想,仍记得昨夜李承度匆匆离去的身影。
每到夜里,不管陪她下棋或看书或作画,他等她睡了就会走,而她早就想试试让他暖床的感觉了。
传闻中那些有名的公主郡主,夜里睡觉都得要八个十个美男子暖榻,左手两个右手两个,床边还要候着五六个。
她只要一个,不算贪心罢。
反正他都已经向她表白过心意,如此也不算什么强迫下属。
扶姣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慢慢啜饮,等小腹钝痛稍缓,又转去了案旁,继续还未完成的渠道画。
**
李承度没能赶在当夜回,王六翌日都已经预计他们恐怕得提前撤退了,心觉骁邑易守难攻,恐怕得僵持一段时日,没想到才到未时,雨声刚歇时,就传来蹄声滚滚。
放哨的小兵道,正是他们的队伍,应是大胜归来。
邱二叔最为激动,拖着伤腿远远迎上前去,站在最前方迎接大军。
经历过战事,众将士身上都或有挂伤,但精神无一不抖擞,俱用崇敬狂热的目光紧随正前方的主将李承度。
他们从未想过会这么快攻下骁邑,主将智计频出,不仅有筹谋,更有骁勇。有他打头阵,在前方所向披靡时,他们在后方也厮杀得十分痛快。
所有人的热血犹在翻腾,恨不得再找队敌军拼杀一场,觉得自己能再大战三天三夜。
军营中就是如此简单,谁的拳头更硬,他们就更服谁,更远跟随谁。
经历过几场战事,这群从淮中郡带来,中途又收编了其他人马的兵已经俨然成了李承度的忠实拥趸,唯他是从。
“怎么少了一半?”邱二叔最快注意到这些,讶然提问。
难道这场战很艰难吗?
“留了一半驻守骁邑。”李承度道,“此来是接二叔你们去城中,骁邑已经属于我们。”
邱二叔更震惊了,“那些人如此轻易接受了?城中百姓呢?”
李承度将对方妥协和百姓的态度轻描淡写带过,使邱二叔极为欣慰,连连大笑拍他肩膀,“好,好,不愧是三郎!有乃父之风。”
他这话叫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小兵听到,都不由暗暗瞄了眼李承度。
先前还在临淮郡时,他们就听到了风声,说这位主将并非是赵郎主之子,而是已故李蒙大将军的独子。
这个传闻,私下已经流传很久了,主将没有制止的意思,甚至有人偷偷向王都督询问,他也是一副神秘不语的模样,叫许多人早已有了预感。
或许传闻不虚,这位当真是李蒙大将军之子。
但——这个事实只会叫他们更兴奋。
李蒙大将军啊,那可是曾经的大鄞战神,指挥百万将士,谈笑间攻城略地,多少参军之人的心之所向。
得知自己效忠之人是那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之子,他们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抵触!
李承度亦微微露出笑容,和邱二叔交谈几句,让他也准备好马上启程去骁邑,就大步往主帐走去。
将他行进的方向看得清清楚楚,见三郎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去见那位小娘子,邱二叔笑意瞬间转为冷脸,不悦想到:女色误人,三郎太年轻了,等有时间,还是该好好同他说说这件事才行。
扶姣早就听到了外面震天的呼声,但她不愿踏出帐门,等着李承度来。
果不其然,才搁下笔,李承度便直入帐内,见到她将自己裹得极为严实的模样,动作停了下,“郡主病了?”
“有点不舒服。”扶姣暂没说详情,“赢了吗?”
他说是。扶姣便很满意地颔首,负手走了几步,“不错,首战大捷,值得鼓励。”
此前守临淮的那一战不算,此次对骁邑,才算是李承度主动出击的第一战。
其实早在他和沈峥平原的追逐战后,他的名声就已经隐隐有了流传,毕竟他们这战实在令人惊奇,还从未见过人疯狗般撵着人追的。
虽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说,但当时的沈峥可不算穷途末路,他的身后还有即将赶到的洛阳追兵。
在那种情况下,李承度能够率兵毫不迟疑地将他逼至边界,同徐淮安前后夹击,从而大败沈峥,这种胆量气魄足以叫人惊叹。
此战仅用两日不到拿下骁邑,恐怕大鄞境内他的声名会更盛。
“郡主可有奖励?”即便是李承度,经此大捷后也有些许悦色,不至飘然,但心情着实不错,问话也有玩笑的意味。
奖励嘛。扶姣凝眉细想,发现还真的比较难,她以往赏人都是用金银或用些名贵之物,李承度明显不喜爱这些,能用什么呢?
看在他首战告捷的份上,扶姣也很耐心问:“你想要什么?”
李承度轻轻笑一声,上前将人抱起,“无需奖励,此战只为郡主而胜。”
他竟也有如此轻狂的时候,扶姣来不及惊讶,先被他的动作惹急了,哎哎两声,有点恼又有点不好意思,“不许抱我,快放下,放下——”
这不像她,平日见着都会主动抱上来。
李承度若有所思,观她略显苍白的唇色和紧裹的披风,“郡主今日身体不便?”
扶姣慢慢点头,抱怨道:“这次有点疼。”
真正提起来,她神色还算坦然。毕竟两人相处这么久,每次他都知道,好些时候红糖姜水都是他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