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真稀奇,小郡主还能有这般娴静的时候。
这些话王六可不敢说出口,面上恭恭敬敬对两人行礼作揖,道:“雍州、梁州来使求见,需主子亲自去一趟。”
“雍州?”扶姣立刻精神起来,“是何人?”
王六一愣,他还当小郡主多少会有些神伤想要避让呢,没想到看起来竟有点兴奋,迟疑道:“属下也不知是谁,不过看身形……说实话,有些像扶侯。”
纵然那人有意隐藏面容,但王六好歹也随李承度在扶侯身边待了段时日,依稀留存印象。
爹爹?扶姣下意识看向李承度,想起当初二人离开雍州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们还要担心爹爹派人追捕,全靠李承度的计谋才安稳了段时日。但如今,他们居于皇宫,轮到爹爹来求他们了。
“去看看罢。”一锤定音,扶姣跟着二人往前殿去。
…………
来往洛阳的路上,扶侯一直在打听情况,得知不仅是李承度执掌大权,身边还一直跟着他的女儿,顿时脸色就不对劲了。
面对西池王时而打量的目光,他故作不知,心底懊恼得很。
众所周知,当初他对宣国公宣战的理由是对方杀害了自己的女儿,如今人活生生待在李承度身边,如无意外还会成为新君之后,其中的复杂心绪,只有他自己明白。
此行所携之人有几十,其中有扶侯在这两年新收编的人马,不知旧事者道:“这岂非意外之喜,郡主是侯爷爱女,看在郡主的份上,我们又主动归降,新君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侯爷。”
扶侯的难堪掩在心底,沉着脸让这人莫再说了,转头陷入沉思。
两年多前,他知晓悯之大才,曾多次招揽都被拒绝,但他自认也从未薄待。后来,两方势力不同,兵戎相见实属正常,自己好歹对悯之有救命之恩,如今识时务地主动来降,他应当……会厚待罢。
在这之前,扶侯并非没想过积蓄势力,等待东山再起,但李承度夺洛阳后,其部下攻势一改从前,凶猛至极,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像是收了什么命令,要快速收揽余下势力。
如果他们再不降,那只有死的份。
扶侯能屈能伸,当初能在洛阳蛰伏那么多年,今日就也能拉下面子主动归降。
唯独女儿的存在,出乎扶侯意料。
想起当初离开时那闹得鸡飞狗跳的情形,饶是扶侯脸皮再厚,也不敢说女儿定会原谅自己。
更何况,他后来千方百计去寻了循念……
心潮翻滚间,听得一声提醒,扶侯才发现,到了。
环顾一圈,只有李承度,并无他人,这让扶侯稍稍松了口气。
扶姣性子顽劣骄纵,从不顾场合,他还真怕女儿这时候冲出来给他难堪。尤其是在西池王面前,他不想丢这个脸。
青年身着玄色蟒服,相较曾经的稳重,如今的他更添威严,目光淡扫,扑面而来的压力让两个官场老将竟不由俯首。
很快,他收敛了气势,微微含了笑意喊道:“侯爷,许久不见。”
先和扶侯打了声招呼。
扶侯微怔后立刻应声,“悯之……王爷。”
李承度道:“何必如此生疏,当初在府上为侯爷效命数年,侯爷素来待我不薄。”
二人恩情已清,扶侯也不敢再以恩人自居,但听李承度如此道,眼微微亮起,谦虚道:“今非昔比,以你今日之势,我该行跪拜礼才是。”
说着,竟当真作势要跪,才屈膝就被李承度扶住,他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
好在悯之大度识事,知晓他主动归降的用意,不介怀前事。
他们两个老相识相见,就这样把西池王抛在一旁叙起旧来,在旁人眼中,难免有故意冷待西池王之嫌。
不过西池王很沉得住气,对李承度的“偏心”无任何感觉般,老神在在站立。半晌后,李承度与他打招呼,才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将来意阐明。
和扶侯纯粹的归降不同,西池王是带诚意而来的。
梁州地况不同,西池王在领地都花费了数年才和当地百姓熟络,在他们的带领下渐渐知晓梁州风貌和特殊之处。此前偷袭李承度的,就是梁州本土特意训出的死士,其功法和行事都和寻常人不同。
当然,西池王要交的不是这些死士和功法,而是藏在梁州深处的几座矿,其中不止铁矿,还有一处未开采的金矿。
西池王淡然道:“矿在何处,如今只有我一人知晓。”
这是他的筹码和底气。
扶侯旁听,忍不住一直用余光瞟去。他们二人此前为同盟,这样的消息,西池王竟然从未和他说过。
如果悯之这边攻势再缓些,凭借这两座矿,他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李承度听了,并未为这滔天利益所惑,慢声道:“不知王爷有何想法?”
“我要继续待在梁州。”西池王道,“你可尽数将兵收去,亦可设监察史,派驻人马,梁州会按时上贡纳赋税。”
李承度定定看了他两息,而后一哂,“王六,如今是什么时辰?”
“回王爷,正是未时。”
“未时。”他微微颔首,看向艳阳正好的殿外,“天光正好。”
西池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白日,就不要做梦了。他顿时脸色绷起,对峙在李承度身前。
许久,他才叹了声,“罢了,那就换个条件。”
将早就设想好的第二个条件道出,不出西池王意料,这次被李承度稍微改动了处,就得了他口头应诺。
商议罢,西池王已经出了身薄汗,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不仅领军作战是个好手,在算计上也不输任何官场老狐狸,这行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他们的来往,扶侯看得清清楚楚,心底亦有不屑。西池王这些底牌本不该暴露,如此说不定反倒能继续待在梁州,毕竟那不算什么好地方,没几个人愿意去。
扶侯思索间,西池王的事已经敲定,他不愿再久留,和李承度道一声告退,就先扶侯离开了。
这时候,扶侯又感受到了李承度的目光,扬起微笑,“怎么?”
“西池王如此,想必侯爷此行也有些想法,不如直接道出。”李承度似很真诚道,“毕竟悯之能如此快回到洛阳,也要多亏侯爷相助。”
扶侯更想笑了,这次是纯粹当他说客气话,“是悯之自己大才,天生气运,关我何事,真是……”
“不。”李承度道,“还是要多谢侯爷,将郡主送到悯之身旁,不然,也不能有如此气运。”
扶侯笑容微滞,这是什么意思?
“嗯,确实要好好感谢爹爹。”听了半晌的扶姣终于从小门后走出,挺胸昂首,神气活现,“如果不是爹爹‘让’我跟着你走了,那些东西,放在手上也是浪费呀。”
“什么东西?”扶侯下意识问道。
“当然是玉玺和明月商行还有一些小兵啦。”扶姣歪脑袋看他,“爹爹不知道吗?当初阿娘留给我的嫁妆,就是明月商行的令牌啊,有它就是明月商行之主了。多亏了它,这一路上我们招兵买马才出奇顺利呀。啊对了,当初攻雍州的时候天寒地冻,如果不是明月商行分布广,及时送去粮草,恐怕也没那么快呢。”
“还有三万精兵,是当初阿兄离开皇宫后来找我时告诉我们的,不然我都不知皇家也有自己养的精兵呢。啊对了,除了这些,另外……”
扶姣每说一样,扶侯的脸色就要差一分,到最后,几乎是黑如墨,险些吐出血来。
他本以为,当初女儿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莫过于那块玉玺,也正是因那块玉玺,容忍了她的种种任性之举,没想到……
她不过是个只知玩闹的孩子,何时能有这等心计?!
定是悯之,悯之肯定早就知晓纨纨身上的这些东西,故意哄骗她走!
扶侯这一瞬间恼恨横生,却因了如今的境地,硬生生捺住了所有火气。只是这一压抑,内伤更甚,胸中积郁,几乎都要摇摇欲坠了。
扶姣看着,起初有些解气,但也就那么小会儿,很快就感到了无聊。
她心眼很小,有仇都会当场报。之所以能这么久无忧无虑地跟在李承度身边,是因从未把雍州的人和事放在心上。
所以这会儿,也没有太多报复的快感。
倒是看扶侯的脸色,感到有点失望。作为她的爹爹,他真的太丢她脸了。
大概是她和爹爹感情确实浅罢,以前有那些依赖,不过是因他的慈父形象和那点相连的血脉,后来被戳穿了,才能毫不留恋地离开。
扶姣幽幽叹了口气,站在李承度身边道:“爹爹对不起阿娘,我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让你去向阿娘赔罪呢。”
扶侯的心被她吓得飞起,惊愕地看向扶姣,似没想到她能有这么狠心的想法。
“不过,阿娘应当很不想看到你罢。”扶姣接道,“她在下面如果还未转世的话,应当早就找到十七八个合心意的郎君了,爹爹这时候下去,也是惹她烦心。”
扶侯隐忍怒气,“纨纨,我到底是你父亲,便无养恩,也有生恩。今日如此对我,你不怕来日传出去,叫天下人唾你孝道?”
扶姣想说什么,被李承度止住,不紧不慢道:“侯爷放心,有悯之在,天下无人敢笑郡主。”
这俩人……扶侯终于明白,李承度此前那些根本就不是因恩情对他另眼相待,而是另一种讥讽。
这俩人分明是沆瀣一气!
第九十八章 · ?
扶侯险些没被自己女儿和李承度联手气晕, 亏得几年来领兵作战底子好,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硬是撑住了。
他硬忍下怒火朝李承度告退, 离去的身影叫扶姣看了好一会儿。
“他和我们一家都不像。”她冷不丁冒出这句。
“哪里不像?”
扶姣道:“太能忍了。”
那样好面子的人,被自己女儿羞辱, 常人早就跳脚大骂了, 他却只是脸色变化。
可无论是阿娘还是她,都并非善于隐忍之辈, 当初阿娘能被他的表相所骗, 也是因了这个忍字罢。
“光凭一个忍, 无法得到什么。”李承度淡声评价,转而看向扶姣,“满意了?”
以他的性子, 若非有意配合扶姣, 方才不会故意在扶侯面前如此表现。
重重颔首, 扶姣眼底充溢着心满意足的光芒,像是狠狠出了口心中的气, 高兴地抬手拍他肩, “不错, 吾心甚慰。”
出这口气既为自己, 也为阿娘。她就是要让爹爹知道, 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但凡他当初更真心些,阿娘也不会一直瞒着他明月商行之事。
李承度一直在观她脸色,确定小郡主没有把扶侯放在心底, 此事未留下任何阴霾, 便一带而过,同她迈出殿去。
耽搁这些时辰, 再磨蹭会儿就要到晚膳了。
池面忽扬起一阵风,水汽扑面,沾在发间,在青丝上织成一张浅浅的网。
发髻和衣裙染上水汽,扶姣不以为意,见池中锦鲤漂亮,在水中自在游淌,想起曾经和李承度山林间流浪时的情景,心思一动,大眼扑闪,“我想吃烤鱼。”
李承度看去,这片池子里的锦鲤确实肥美,喂养之人花了些心思,低咳一声,“听说两年来圣上无事就在园中喂鱼,这些锦鲤是其心头好。”
“舅舅的心头好可多了,又是鱼又是花的。”扶姣满不在乎道,“捞一两条出来,他不会发现的。快,趁无人,我们快拿两条走。”
她左右张望,仿佛真像个偷鱼小贼般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