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他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总该看到他的喜爱和用心,从此安心地跟着他了吧。
……
宫门之外,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或骑马,或乘车,原本在夜里应当寂静无声的宽阔道路上,人来车往,比白日都热闹。
从北方归来的那群将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先后从宫门内出来。
他们都是骑马来的,先前在宴上喝了太多酒,有不少人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步履不稳,自然不能再骑马回去,只好乘坐宫中备下的马车。
徐将军爱护手下的将士,自己虽也喝了不少,又比他们都年长许多,却不肯先行离去,而是坚持站在道边,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都上了车才安心。
秦衔是他最得力的部将,照他的意思将众人安排妥帖,自己则跟着留到了最后。
“你也快回去吧,虽没醉,到底也折腾了半宿,明日你还得去吏部报到领调令呢。”徐将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一面在秦衔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一面拍拍他的手嘱咐道。
秦衔酒量极佳,又始终掂量着,不似旁人一般喝得不知东西,闻言先向徐将军郑重行礼,谢过他的赏识与看重后,才点头应道:“待送将军离开后,我便回去了,明日必不会误事,请将军放心。”
徐将军清楚他稳重的个性,也不再多言,坐定后,便吩咐车夫启程。
留下秦衔一个人,回到宫门内,牵出自己的马,翻身而上,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驿馆。
驿馆的方向与大多数王公贵族居所的方向不同,而与他同住驿馆的人们则都先行一步,是以才走出去一个道口,四下便骤然寂静下来。
他调了调坐姿,正打算催动马儿行得快些,却忽然见前方的岔道口,一辆宽敞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旁,一名侍女见他行近,快步上前道:“我家娘子请郎君下马一叙。”
秦衔闻言,目光从那辆马车上扫过,随即移开视线,并未下马,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前行。
眼看就要从马车面前经过,车帘忽然从里面掀开,一道清丽而有几分焦急的女声响起:“郎君!”
谢颐清从车中下来,快步走近,仰头道:“可否等一等,容我说两句话?”
秦衔坐在马上,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幸而有夜色掩盖,才未让人看出端倪。
“谢娘子。”他沉沉唤了一声,“有话便请说吧。”
虽没有拒绝,可语气显得平静无波,仿佛面对的是陌生人一般。
谢颐清眼神一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冷漠的态度破了一盆冷水。然而,她并非轻易退缩之人,遂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知道如今再解释,已太晚了,可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今日一定要说出来,二郎,当年你兄长邀我在街头相见,我并非有意失约,让他孤身等待,是我母亲追赶出来时,不慎坠马受伤,我一时心急,顾念她的伤情,这才耽误了时辰,没想到最后会有如此后果……”
当年,与她互生情愫的那位郎君名叫秦衡,正是秦家长子,秦衔的大哥。
“大哥已不在了,娘子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面对谢颐清,秦衔实在没法做到毫无芥蒂。
十一岁年,他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为躲叛军,跟着一群流民逃出了黔州,靠着沿路乞讨,餐风露宿,颠沛流离,辗转到了荆州境内。
同行的流民或染瘟疫,或因饥饿,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到荆州时,已只剩他一人了。
他衣衫褴褛,身无长物,已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最后步履蹒跚地经过河堤时,摔了一跤,撞伤了脑袋,不省人事。
是秦家父母将他从河堤边带了回去。
夫妻两个半年前才经历丧子之痛,见到他与他们才失去的幼子年岁相仿,便觉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将他收留在家中,当亲儿子一般照料。
尽管秦家并不富裕,夫妇二人却愿意请大夫替他治病,又坚持不懈地照顾他整整两个月,直到他身子恢复。
他撞伤了脑袋,想不起自己家在何处,父母何人,秦家父母便干脆让他做了秦家的儿子,给他起名秦衔。
大哥秦衡为人豪爽,待他也如亲弟弟一般亲厚,如今他在军中的武艺不输其他将士,便有大哥当年教他习武的缘故在。
而谢颐清却是间接害死秦衡的人。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也许并非她有意为之,但心里的那道坎,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谢颐清也知道自己的解释无法再挽回什么,不由有些羞愧难当:“我只是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罢了,后来也曾派人往荆州找过你们,只是不知为何,都说你们已搬走了。二郎,令尊与令堂如今可还好?”
提起秦家父母,秦衔的目光闪了闪,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当年,秦衡去后,二老悲痛难当。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活到成家之后,他们一时受不了打击,相继病倒,很快便支撑不住,随着两个儿子去了。
临终前,他们将家里的最后一点薄田交给秦衔,嘱咐他好好过日子,若有机会,便回去找找自己的血亲。
因秦衡的突然去世,他受了些刺激,忽然记起了许多过去的事。
未免二老坟前受打扰,他拜托邻里,若有人问起,只说他们一家人已然搬走了。
他实在没想到,这一个晚上,他先是找到了失散十年的亲妹妹,接着又遇到了与他大哥的死脱不了干系的这位娘子。
谢颐清错愕过后,心中愧疚愈甚,一时嗫嚅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娘子不必再提。谢家如今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好在娘子和家人未受牵连,往后仍能为东宫太子妃。大哥从前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娘子的出身,若他泉下有知,也能稍感慰藉。”
秦衔垂着眼,冷冷地说。
越是这样,谢颐清越是觉得羞愧不已。
她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并不会嫁给元穆安,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什么话都太过苍白无力。
秦衔说完,不再逗留,拉了拉缰绳,骑马小跑着离开,留下谢颐清一个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
腊月十六这日,距离元穆安的婚期腊月十九只剩三日。
宫里宫外看似都还在为这场婚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可众人心里都直犯嘀咕。
谢家从谢柘开始,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几人都已落罪,整个家族已然衰败,谢颐清从过去的宰辅之女,一下成了罪臣之女,即便上面还有一个谢皇后在,这样的身份,也已配不上太子妃的位置了。
事情统统都是谢皇后在操持,太子对此仿佛毫不关心。
就连应当提前四五日派册使往谢府为准太子妃先行的册礼,都迟迟没听到动静。
礼部和宗正寺的臣子到元穆安面前提过一次,得到的答复却是另择吉日。
仅余三日,哪里还有吉日能择?
众人几番揣摩,纷纷猜测婚事恐怕要不成。
就在这时,重明门外,谢颐清在两名太监的指引下,缓步行近,跨入东宫,往承恩殿的方向行去。
作为太子理政的场所,白日的承恩殿一向人来人往,繁忙不已。
一场议政才毕,好几位兵部的大臣从里头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结伴走下石阶。不过数步,却忽然见到迎面而来的谢颐清。
未待他们斟酌好该如何问候时,谢颐清已在阶下站定,施施然跪下。
当着所有人的面,只听她扬声道:“妾谢氏颐清,自知家父获罪,即将入刑,有愧于殿下的信任,更对不住大燕的臣民百姓,身为罪臣之女,日夜惶恐,甚为不安,实在不敢担太子正妃之名,故求殿下另择贤妇!”
第53章 送行
◎燃起一阵熊熊烈火。◎
周遭的众人, 从兵部那几位臣子,到侍立在殿外的太监,都被惊住了, 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早猜测婚事要不成,却都没料到,会是由谢家娘子用这样的方式提出。要知道, 时至今日, 清宁殿的那位皇后仍在不遗余力地促成此事。
不过,再一想, 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谢柘获罪,他的女儿自然没资格再成为太子妃, 即便婚事成了, 日后免不了被言官针对,被百姓们非议。
但若是由太子出面,在婚仪前数日毁约,一来于太子的名声无益, 恐会落得个不义的名声,二来,也毁了谢家娘子的一辈子。
而谢颐清自请退婚,既能保全太子的名声, 于她自己, 也争来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 即便谢家已败落, 也不至于牵累到她和其他族人, 待事情过去, 只要太子宽容,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还能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如此,方不至于让场面太过难看。
承恩殿中,元穆安不曾露面,只派了康成出来,一阵好言相劝,称殿下已然知晓她的意思,会将此事处理好,让她不必担忧,更不必害怕,只管回府等候消息便是。
谢颐清没有再坚持,得了承诺后,便识趣地起身离开。
她心里清楚,元穆安迟迟没有发落她父亲,也没有直接下旨退了这门婚事,就是给她这个主动退让的机会。
她因婚期的缘故,无法再常住宫中,只能派人入宫给姑母递话,劝其不必执着此事,早些放手,方能各自安好,只可惜,姑母不明白他的用意。
无奈之下,她只得在这最后关头,抛开自己身为世家贵女的面子,直接到承恩殿来,主动退婚。
好在还不算太晚,太子终归是答应了。
当日午后,翰林院的旨意便下来了,除却表明答应谢颐清主动退婚一事,还大大褒奖了她的深明大义与良好品行,并称会因她之故,对谢家从轻发落。谢家有从龙之功,即便谢柘获罪,他的独子谢佑仍能与寻常良民一样,参加科考,获取功名,或是投身军中,挣得功劳。
如此,已是给足了谢颐清脸面,让京中的权贵们不得落井下石。
一场婚事,操持数月,终是在婚期前三日破灭了。
兴庆宫中,众人打扫了许久的宫室,又将各处装点一新,骤然听闻消息,竟有些怅然若失。
唯有东宫内外没什么变化。从一开始,元穆安就没让东宫的人忙碌这些事。
夜里,从承恩殿回来时,他再度显得兴致高昂。
秋芜才从康成捧上来的铜盆里绞干一块巾帕,走到他面前替他擦拭脸颊,就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拉到怀里抱住。
康成等人见了,连忙低下头,也不服侍他更衣梳洗了,直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芜儿,今日我很高兴。”元穆安隔着衣物揉了揉秋芜的后背,一面与她耳鬓厮磨,一面低语,“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腹大患终于解决了。”
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激昂的情绪,似乎是被持久压抑过后,终于能爆发的畅快。
秋芜从没听他提起过一句与政事有关的话,但此刻听到这话,也明白他是在说谢家这个一直利用外戚的地位和当初的功劳死死压在他头上的大山。
她打心底里替谢颐清感到不公,但同时又明白,这并非全是元穆安的错,归根究底,是谢柘和谢皇后不顾大燕的安危,图谋不属于他们的权力。
她一个黔州来的小人物,也曾见识过十多年前,那个战火不断、民不聊生的大燕,知道无论如何,在沙场上迎击外敌时,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异心。
而谢柘身为当初跟从圣上南征北战,平定江山的从龙之臣,却在这种时候计较家族得失,不但费尽心思往将士们中间安插谢氏族中的子侄,甚至纵容、指使侄儿在军中谋私利,简直令人不齿。
元穆安没有祸及他的家人,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秋芜被他摩挲得双颊有些发烫,略略偏开脸,使他落下来的亲吻擦过耳际,贴在温热的脖颈边。
层层叠叠的衣领被磨蹭开,露出一片雪嫩的肌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泽。
元穆安看得心神荡漾,压抑了整整一个月的欲望忽然彻底迸发。
他双臂移了移,勾住她的肩背与膝窝,微微用力,将她打横抱起,转进内室,去了床榻上。
衣物掉落之际,他捧住她的脸颊,满心激荡道:“很快,我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芜儿,你也要做贵妃了。”
他曾经被父亲忽视、打压,被兄弟们嘲讽,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总嫌弃他不争气。
如今,他经过这么多年的蛰伏和谋划,终于将他们一个一个都踩在了脚下。